张聋子道:“暗器若不是老皮发的,那么是谁呢?”

  小马故意不开口,等他自己说下去。

  张聋子道:“蓝始娘为什么要把这事一定推到他身上,而且还送他一朵至少要值好几百两银子的珠花?”

  小马道:“不止几百两,至少二、三千。”

  张聋子道:“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不是她眼睛有毛病?看错了人?”

  小马道:“我保证她的眼睛连半点毛病都没有。”

  张聋子吐出口气,道:“那么这件事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小马道:“你说。”

  张聋子道:“暗器根本就是她自己发出的,可是她不愿别人知道她是位高手,为了掩饰自己的行藏,就只有把这笔帐推在老皮身上。”

  小马道:“有理。”

  张聋子道:“传授那姐妹两人剑法的,很可能也是她。”

  小马道:“很可能。”

  张聋子道:“她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行藏?会武功又不是丢人犯法的事。”

  小马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悠然道:“我也想问一件事。”

  张聋子在看着他的嘴。

  小马道:“她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聋子—句话都没有说,掉头就头,小马却回头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脸上全没表情,只说了一个字:“走!”

  夜色已深。

  山路也渐渐崎岖,驴子已走不上来。

  香香和曾珍姐妹始终跟着病人的轿子走,老皮总是在她们的前后左右打转,好象很想找机会愿她们搭讪搭讪。其实老皮并不能算是个色中的恶鬼,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色鬼而已。

  小马并不是没有想到蓝兰。蓝兰做的事虽然跟张聋子没关系,跟他却多多少少总有点关系。

  ——蓝兰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武功?

  ——她弟弟究竟得了什么样的怪病?为什么只有一个人能医?

  ——她弟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一直都不肯露面?

  他没有想下去,因为他忽然看见三个人从前面的路上走过来。

  夜色虽已深,可是月已将圆了,在月色下他还是看得很清楚。

  三个人是二女一男。男的是赤足穿着双草鞋,头发乱得象鸡窝,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汗臭气。据小马判断,这个人至少已有十来天没洗过澡。

  可是两个女的却紧紧挽住他的臂,好象生怕他跑了。

  她们还都很年轻。不但年轻,而且很美。

  她们穿得也很随便,一个穿着两边开叉的长裙,每走一步,都会露出大腿来。

  她的腿雪白、修长、结实,甚至连小马很少看见这样诱人的腿。

  另一个虽然没有露出腿,衣襟却是散开的,坚挺的乳房隐约可见。

  三个人的举动都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好象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样子。

  这里是狼山。

  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却好象在自己家里的花园中散步。

  小马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看着小马。尤其是那个有双美腿的女孩子,一双眼睛简直就象是钉子盯在小马的脸上。

  小马居然转过脸。他并不是怕事的人,也不是君子,只不过他并没有忘记那老婆婆的话:

  ——山上有群年青人,叫嬉狼、又叫迷狼。

  ——他们有时杀人,有时教人,只要你不惹他们,他们通常也不会来惹你。

  小马并不想惹事,他们果然也没有惹小马,对别的人更都没有看一眼。

  三个人手挽着手,施施然走进山路旁的一片树林里。

  老皮还在盯着那双玉腿,男的忽然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睛里就好象有有把快刀,看得老皮竟忍不住震了一震。

  那位有双美腿的女孩子,却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又笑得他连骨头都酥了。

  就在他们消失在树林中时,山路两旁忽然出现三十多个黑衣人。

  夜狼来了。

  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出现的,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比较神秘可怕些。

  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出现的人,多少总有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他们黑衣、黑鞋、黑巾蒙面,每个人都有双狼一般的眼,每个人行动都很矫健。

  最后走出来的一个却是个跛子。

  他的行动看来最迟钝,走得最慢,可是他一出来,就象是利刀出鞘,自然带着种杀气。

  小马带头、常无意殿后的一行人,圈子已在渐渐缩小。

  珍珠姐妹已握住了她们的剑。

  老皮的一双眼珠溜溜乱转,好象已在准备夺路而逃。

  跛足的男衣人慢慢地走出来,轻轻地咳嗽两声,大家本来以为他正准备开口、

  谁知他的咳嗽声一起,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就暴雨般向小马这一行人打了过来。有刀,有剑,有枪,有长棍,有饺子镖,有连珠箭,甚至有迷香。

  江湖上五门、下五门的兵刃暗器,在这一瞬间几乎全都出现了。

  每一样的兵刃和暗器,打的都是对方不死也得残废的要害。

  幸好这些人之中的高手并不多。

  珍珠姐妹挥剑急攻,香香的—双纤纤玉手杖腰里—带,竟抽出条一丈七八尺长的软刀。

  用迷香的那两个人,小马抢先冲过去,两拳就打碎了两个鼻子。

  常剥皮身形飘忽如鬼魅,只要遇上他的人,立刻就倒下去。

  可是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还是浪潮般一次又一次卷上来。

  剑锋上溅出的鲜血,在月光下看来就象会发光的。

  但他们究竟是女孩子,手已经渐渐软了,已经开始在喘息。

  老皮更是不断的在惊呼怪叫,也不知是不是已受了伤。

  小马和张聋子已冲过来挡在病人和蓝兰的轿子前面。

  始轿的那大汉手挥铁棒,虽然打碎了好几个人头,自己也挂了彩。

  张聋子道:“擒贼先擒王!”

  他用的奇形之刀,真的和鞋匠削皮时用的差不多。

  一刀斜斜挥出,一条手臂断落。

  小马道:“你要我先对付那个跛子?”

  张聋子点点头。

  跛足的黑衣人一旁袖手旁观,忽然又咳两声,道:“退。”

  这一个字说出口,所有没有倒下的黑衣人立刻退入黑暗中。

  跛足的黑衣人早已不看见。

  刚才还血肉横飞的战场,忽然间就变得和平面安静。

  若不是地上的那些伤者和死人,就象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香香和珍珠姐妹已坐了下去,就坐在血泊中,不断地喘息。

  老皮更好象整个人都软了,索性躺了下去。

  只听蓝兰在轿子里问:“他们走了?”

  小马道:“是。”

  蓝兰道:“我们伤了几个人?”

  常无意道:“三个。”

  受伤的是两轿夫和曾珍,老皮虽然叫得最凶,身上却连一点儿伤都没有。

  蓝兰道:“我这里有刀伤药,拿去给他们。”

  她从帘子里伸出手,手里有个玉瓶。

  她的手比白玉更润滑。

  小马伸手去接,她的手忽然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纵有千言万语,也比不上她这轻轻一握。

  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起了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一切的艰辛和危险,仿佛都有了代价。

  她仿佛也明白他的感觉。

  她只轻轻说了句:“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她并没有谢他。

  她不过要他替她谢谢朋友。

  因为他是不必谢的,因为他们就等于一个人。小马接过玉瓶,心里忽然充满挚爱。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只要得到别人的一点点真情,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可是天地间却是充满了悲伤和凄凉。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还高挂在天上,冷清清的月光,照着这满地血泊的战场。

  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把他们打退了。”

  张聋子道:“只怕未必。”

  香香变色道:“未必?难道他们还会来?”

  张聋子没有回答。

  他希望他们已真的退走,可惜他知道夜狼绝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击退的。

 

  第九回 邪恶的欲望

  常无意神情也很沉重,道:“扎好伤势,就立刻向前闯。”

  曾珍道:“我们总该先休息一阵子。”

  常无意道:“你着想死,尽管一个人留下来。”

  曾珍这才闭上了口。

  轿夫正在互相包扎伤势,其中一人道:“老牛伤得很重,就算还能向前走,也没法子抬轿子了。”

  常无意冷冷道:“没有病的人并不一定要坐轿子的。”

  蓝兰道:“一定要坐。”

  常无意道:“你没有腿?”

  蓝兰道:“有。”

  常无意道:“那么你为何不能自己走?”

  蓝兰道:“因为我就算自己下来走,这顶轿子也不能留下来。”

  常无意没有再问什么,

  他已明白这顶轿子里一定有些不能抛弃的东西。

  小马道:“其实这根本不成问题,只要是人,就会抬轿子。”

  老皮立刻抢着道:“我不会。”

  小马道:“你可以学。”

  老皮道:“我以后一定会去学。”

  小马道:“用不着等到以后,你现在就可以学,而且我保证你一学就会。”

  老皮跳起来,大叫道:“难道你想要我抬轿子?”

  小马道:“你不抬谁抬?”

  老皮看着他,看着张聋子,再看着香香和珍珠姐妹。

  常无意他连看都不敢去看。

  他已看出这些人他连一个人都指挥不了,所以抬轿子的就只有他,

  已经无法改变的事,你若还想去改变,你就是个呆子。

  老皮不是呆子。

  他立刻站起来,笑道:“好,你叫我抬,我就抬,谁叫我们是老朋友呢?”

  小马也笑了,道:“有时候我实在觉得你这人不但聪明,而且可爱。”

  老皮道:“只可惜你是个男的,否则……”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他不是个呆子,可是现在已吓呆了!

  黑暗中忽然又出现一群黑衣人,这次来的人数比上次更多。

  那跛足的黑衣人也已出现,远远的站在一棵大树下。

  张聋子大声道:“在下张弯刀,算起来也是道上的,阁下……”

  跛足的黑衣人好象也是个聋子,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咳嗽了两声。

  咳嗽声一响,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又暴雨般打了过来。

  这次兵器的种类更多,出手也更险恶,其中已有了许多高手。

  常无意冷笑了一声,忽然从腰带里取出一把剑。

  软剑。

  虽然是软剑,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而且精光四射,寒气逼人。

  他本来不难备动用这把剑的,也不愿让人看见它。

  可是现在他已决心要下杀手!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珍珠姐妹的剑法虽然毒辣老到,可是两个人身上都已负了伤。

  老皮也挨了一刀,一刀斩在他背上,血流如注,伤得不轻,他反而不叫了。

  张聋子的弯刀斜削,专走偏锋,一刀挥出,必然见血。

  可是常无意的剑更可怕。

  黑衣人遇见他,刀剑和拳头固然攻击无效,有时无缘无故的也会倒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全身上上下下都没有别的伤痕,只有眉心一滴血。

  谁也看不见这暗器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这种夺命追魂的暗器,就象是来自黑暗的源流,来自地狱。

  跛足的黑衣人远远看着,直到他手下两个最勇猛的黑衣人也无声无息的死于这种暗器,他才挥手低叱;

  “退。”

  夜狼们立刻又消失在黑暗中,月光更凝冷,地上的死人更多。

  这次蓝兰已不再问他们自己伤了多少人。

  她自己走了下来。刚才她已在轿子里看见,自己的人几乎已全都受了伤。

  他们用的本就是拼命的招式,夜狼中居然也有几个不敢拼命的。

  只有常无意还笔直地站在那里,衣服上虽然全是血,却不是自己的血。

  夜狼们退走时,他手里的剑也看不见了。

  香香扶着轿杆,眼睛里带着奇怪的光芒,吃吃地问道:“他…,他们会不会再来?”

  一句话刚说完,就已倒下。

  张聋子立刻冲过来,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把住她的脉。

  常无意道:“她并没有死,只不过中了迷香。”

  张聋子松了口气,道:“刚才明明看见小马第一个就已将那个用迷香的人击倒,还踏碎了他的述香筒,她怎么会被迷倒的?”

  常无意冷冷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

  张聋子当然无法问。

  香香不但已完全失去知觉,而且连脸色都变成了死灰色。

  张聋子的脸色也难看极了,忍不住又问道:‘谁知道她中的是哪种迷香?”

  小马道:“是种无药可解的迷香!”

  他勉强笑了笑,安慰张聋子:“幸好她中的并不深,绝不会死的!”

  常无意冷冷道:“可是那些人若是再来,她就死定了。”

  他说的虽然难听,却是真话。

  夜狼们若是再来,来势必定更凶。他们应战还来不及,绝没有人能分身保护她。

  老皮哭丧着脸,道:“那群狼若是再来,不但她死了,我们只怕都死定了!”

  小马道:“可是他们死的一定更多。”

  他算过,现在夜狼们的死伤,至少已经在五十人以上。

  曾珍倒在地上,身音发抖,却还在安慰自己:“也许他们的人已经快死光,已不会再来!”

  小马道:“也许!”

  老皮道:“也许他们马上就会再来!”

  小马瞪了他一眼,道:“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让人讨厌的话!”

  老皮道:“因为我不说别人也一样讨厌我!”

  蓝兰看着这些浑身沾血,几乎已精疲力竭的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现在我才知道,狼山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其实狼山这地方又岂止可怕二字所能形容的。

  小马却大声道:“我倒看不出这地方有他妈的什么可怕?”

  他妈的三个字本来是他的口头禅,近来他已改了许多,一气之下,又忍不住脱口而出。

  蓝兰道:“你看不出?”

  小马道:“我只看得出他们已快死光了,我们却还全部都活着!”

  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绝不会泄气。

  只要不泄气,就有希望。

  蓝兰看着他,眼睛里渐渐有了泪。他不但自己绝不低头,永不泄气,同时也为别人带来了希望。

  可是他们情况却不太妙。

  现在距离黎明还有段时候,夜狼们随时都可能重整旗鼓再来。

  何况黎明后还有别的狼,至少还有君子狼。

  君子狼据说比夜狼更可怕。

  蓝兰道:“现在大家还能不能往前走?”

  小马道:“为什么不能?”

  他大声接着道:“大家的腿都没有断,没有不能往前走的!”

  老皮道:“可是我……”

  小马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受了伤,你不能抬轿子,我抬!”

  他虽然也受了伤,伤得也许并不比老皮轻,可是他胸膛还是挺着的。

  有种人无论遭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折磨,却绝不会求饶。小马就是这种人。

  他不但有永远不会消失的勇气,好像还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

  于是一行人又开始往前。

  大家虽然都伤得不太轻,虽然都很疲倦,可是看见了小马,居然全都振作了起来。

  香香还没有醒,所以蓝兰就下来走,让她坐在轿子里。

  老皮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直到小马说:“你若敢再鬼叫一声,我不但要打碎你的鼻子,还要你来抬轿子。”

  珍珠姐妹受的伤虽重,可是她们毕竟还年轻,蓝兰的刀伤药又真的很灵。

  所以他们居然还能够支持,听见了小马的这句话,居然还能笑。

  ——一个人只要还能笑,就有希望。

  他们居然走出了很远。

  ——走得虽然远,还是走不出黑暗。

  夜色仍深。

  小马抬着轿子,健步如飞,蓝兰一直都在旁边跟着他。

  不但跟着他,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尊敬和爱恋。

  张聋子关心的却只有一个人,不时到轿子旁边来,听她的动静。

  香香还没有动静。

  另一顶轿子里的病人咳嗽也停止,仿佛已睡着了。

  蓝兰轻轻道:“看样子他们已不会再来了。”

  小马道:“嗯。”

  蓝兰道:“可是我们总得找个地方休息林息,否则大家都没法子再支持下去。”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当然除了你,你简直好象是个铁打的人。”

  小马在擦汗。他并不是铁打的人。

  他自己知道迟早总有倒下去的时候。

  可是他不说,也不能说。

  蓝兰迟疑着,忽然问道:“假如我嫁给你,你要不要?”

  小马闭着口。

  蓝兰道:“难道你还想着她?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小马的脸色变了。

  并不完全是因为她这句话而改变的,也因为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他又看见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崎岖的山路前面,有一块很高的岩石。

  跛足的黑衣人就站在这块岩石上,一双跟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轿后的常无意已窜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是闯过去,还是停下来?”

  小马放下了轿子。

  前面的这块岩石就挡在道路上最险恶之处,一夫当关,他们已经很难闯过。

  何况岩石后还不知藏着多少人。

  曾珍道,“我只想宰了那王八蛋!”

  曾珠道:“你还能宰人?”

  曾珍的回答很快:“能!”

  曾珠道:“我们去不去宰?”

  曾珍道:“去!”

  姐妹两二人忽然间就已从轿子旁边冲过去,冲过去时剑已出鞘。

  年轻人总是不怕死的。

  她们不但年轻,简直还是孩子。

  孩子更不怕死。

  两个孩子、两把剑,居然还想闯上那岩石,宰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别人想拉住她们也来不及。

  跛足的黑衣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岩石上冷笑。

  曾珍道:“咱们宰了他,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曾珠道:“他笑得比鸭子还难看,我宁可死,也不要看见他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