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兰也笑了笑,道:“我们现在若是想要你的一个拳头,是不是也象探囊取物呢?”

  温良玉笑得已有点不太自然,道:“看来在下这趟生意是真的做不成了。”

  蓝兰淡淡道:“好象是的。”

  温良玉道:“却不知姑娘何时离开这里?”

  蓝兰道:“我们反正不会在这里住一辈子,迟早总是要走的。”

  温良玉道:“很好,在下告辞。”

  他抱拳站起,展开折扇,施施然走出去。

  小马忽然大声喝道:“等一等!”

  喝声中,他的人已挡住了门。

  温良玉神色不变,道:“阁下还有何见教?”

  小马道:“你还有件事没有做。”

  温良玉道:“什么事?”

  小马道:“讨账!”

  温良玉又笑了。

  小马道:“生意归生意,请客归请客,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温良玉并不否认。

  小马道:“不管你说出来的话算不算数,你不付账,就休想走出这扇门。”

  温良玉立刻就轻摇折扇,施施然走回去,慢慢地坐下,悠然道:“我只希望你能明白几件事。”

  小马在听着。

  温良玉道:“我睡足了,你们却亟需休息;我很有空,你们却急着要过山。这么样耗下去,对你们并没有好处。”

  他微笑着,又道:“这里本是太平客栈,谁也不许在这里出手伤人,你们自己若是破坏了这规矩,狼山上就没有你们存身之地了。”

  小马的脸都气红了。

  他生气只因为他知道温良玉并不是在唬他们。

  这是真话。

  张聋子道:“这次客你真的不请了?”

  温良玉道:“现在各位既然不再是我的客人,我为什么还要请?”

  张聋子道:“好,你不请,我请!”

  温良玉大笑,折扇一挥,急风扑面,刺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等到大家眼睛再张开时,他的人已不见了。

  蓝兰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好功夫。”

  郝生意笑道:“姑娘好眼力,除了朱五太爷之外,狼山上就数他的功夫最好!”

  蓝兰道:“你见过朱五太爷?”

  郝生意道:“当然见过。”

  蓝兰道:“要怎么样才能见到他?”

  郝生意迟疑着,反问道:“姑娘想见他?”

  蓝兰道:“听说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而且一诺千金,所以我在想……”

  她眼睛闪着光:“假如我们能见到他,假如他答应放我们走,就绝不会有人阻拦我们了。我们要想平安过山,也许这才是最好的法子!”

  郝生意笑道:“这法子的确不错,只有一点可惜。”

  蓝兰道:“那一点?”

  郝生意道:“你永远也见不到他的,狼山上最多也只不过有五六个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蓝兰道:“你也不知道?”

  郝生意陪笑道:“我是个生意人,我只知道做生意。”

  酒菜已来了。

  一碟炒合莱,几个炒蛋,几张家常饼,一小盘卤牛肉,一锅绿豆稀饭,再加半缸子酒。

  郝生意笑道:“这一顿我特别优待,只算各位一千五百两银子。”

  他笑得很愉快。

  因为他知道一竹杠敲下去,不管敲得多重,别人也只有挨着。

  小马看看张聋子,道:“你几时发了财的,为什么抢着要请这顿客?”

  张聋子苦笑,道:“我只不过急着要让那小子赶快走。”

  因为他急着要照顾香香。

  小马总算没有再开口。

  小马了解张聋子,他并不是个很容易就会动感情的人。

  现在他已老了,老年人若是对年轻的女孩子有了情感,通常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可是小马并不想管这件事。

  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情感——无论什么样的情感,只要是真的,就值得尊敬。

  香香已被抬进了屋子,一间并不比鸽子笼大多少的破屋子。

  她还没有醒。

  珍珠姐妹本来是应该来照顾她的,可是她们自己也睡着了。

  张聋子没有睡着,一直都坐在她床头,静静地看着她。

  轿子里的病人还在轿子里,他们直接将轿子抬入了最大的一间客房。

  据蓝兰说:“我弟弟不能下轿子,只因他见不得风。”

  这屋里好象并没有风。

  小马刚躺下去,又跳起来,他忽然发觉心里有很多事,应该找个人聊聊。

  张聋予并没有陪他聊的意思,一点儿这种意思都没有。

  他只得去找常无意。

  轿夫睡在后面的草棚里,所以他们每个人都能分配到一间客房。

  破旧的木板房,破旧的木板床,床上铺着条破的草席。

  常无意躺在床上,瞪着小马,

  谁都看得出小马有事来找他,可是别人不先开口,他也绝不开口,

  小马迟疑着,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终于谊:“这次是我拖你下水的。”

  常无意冷冷道:“拖人下水,本来就是你最大的本事。”

  小马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是我自己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常无意道:“你也会后悔?”

  小马点点头,居然叹了口气,道:“因为我现在虽然跌在水里,却连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常无意道:“我们是在保护一个病人过山去求医。”

  小马道:“那病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肯露面?真的是因为见不得风,还是因为他见不得人?”

  他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甚至连他是不是真的有病都觉得可疑了!”

  常无意盯着他,冷冷道:“你几时变得如此多疑的?”

  小马道:“刚才变的?”

  常无意道:“刚才?”

  小马道:“刚才卜战跟你交手时,我好象看见那顶轿子后面有人影一闪!”

  常无意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马道:“我没看清楚。”

  常无意道:“他是要窜入那顶轿子,还是要窜出来?”

  小马道:“我也没看清楚。”

  常无意冷冷道:“你几时变成了瞎子?”

  小马苦笑道:“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差,可是那条人影的动作实在太快,简直比鬼还快。”

  常无意道:“也许你真的见了鬼。”

  小马道:“所以我还想再去见见!”

  常无意道:“你想去看看那顶轿子里究竟是什么人?”

  小马道:“现在大家好象都已睡着了,只有蓝兰可能还留在那屋里。”

  常无意道:“就算她在那里,你也有法子把她支开?”

  小马道:“我们甚至可以霸王强上弓,先揭开那顶轿子来看看再说!”

  常无意道:“你真的想去?”

  小马道:“不去是小狗!”

  常无意忽然间就已从床上跳了起来,道:“不去的是王八蛋。”

 

  第十二回 法师

  太平客栈里一共有八间客房,最大的一间在最东边,三面都有窗。

  窗子都是关着的,关得很密,连缝隙都被人用纸条从里面封了起来。

  小马在外面轻轻敲了敲窗子,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常无意已找来一根竹片,先用水打湿了,从窗隙里伸进去,划开了里面的封条。

  先用水打湿,划纸时才不会有声音。然后他们就挑开了窗里的木栓,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他们并不是君子。

  房间居然已被收拾得很干净,床上已换了干净的被单。

  可是床上没有人。

  蓝兰并没有在这里,只有那顶轿子摆在屋子中间,里面也没有声音。

  小马和常无意对望了一眼,同时窜过去,闪电般出手,拉开了轿上的帘子。

  两个人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这顶轿子赫然竟是空的,连条人影都没有。

  他们浴血苦战,拼了命来保护的,竟只不过是顶空轿。

  ——如果轿子里一直没有人,怎么会有咳嗽的声音传出来?

  ——如果轿子里的人真的有病,现在到哪里去了?

  常无意沉着脸,道:“你刚才看见的不是鬼。”

  小马握紧双拳,道:“可是我们真的遇见个女鬼!”

  常无意道:“蓝兰?”

  小马道:“她不但是个女鬼,还是个狐狸精!”

  这次常无意对他说的话居然也表示很同意。

  小马道:“你看她这么样做究竟是什么目的?”

  常无意道:“我看不出。”

  小马道:“我也看不出。”

  常无意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回去睡觉,假装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鬼总要现形的。

  狐狸精迟早难免露出尾巴来。

  他们找来几条纸,封上了刚才被他们挑破的窗子,才悄悄地开门走出去。

  做这种事的时候,他们一向很小心,他们并不是君子,也不是好人。

  门外也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小马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房,刚推开门,又怔住。

  他房里居然有个人。

  木板床上的破草席不知何时已不见,已换上雪白干净的被单。

  蓝兰就躺在这床薄被里,看着他,

  她的身子显然是赤裸着的,因为她的衣服都摆在床头的凳子上。

  她的眼波朦胧,仿佛已醉,更令人心醉。

  小马好象没看见屋里有她这么一个人,关上门就开始脱衣裳。

  蓝兰的眼波更醉,悄悄地问,“刚才你到哪里去了?”

  小马道:“我喝得太多,总得放点出来。”

  蓝兰嫣然道:“现在还可以再放一点出来。”

  小马故意装不懂:“你不睡在自己房里,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蓝兰道:“我一个人睡不着。”

  小马道:“我睡得着!”

  蓝兰道:“你是不是在生气,生谁的气?”

  小马不开口。

  蓝兰道:“难道你也怕常剥皮剥你的皮?”

  小马不否认。

  蓝兰道:“可是他只说过不许男人碰女人,并没有说不许女人碰男人,所以…,”

  她笑得更媚:“现在我就要来碰你了。”

  她说来就来,来得很快,一个软玉温香的身予,忽然就已到了小马怀里。

  她的嘴唇是火烫的。

  小马本想推开她,忽然又改变了主怠——被人欺骗总不是件好受的事。

  这岂非也是报复的方法一种。

  他报复得很强烈!

  蓝兰火烫的嘴唇忽然变得冰冷,喘息已变为呻吟。

  她是个真正的女人,男人梦想中的女人。

  她具有一个女人所能具备的一切条件,甚至比男人梦想中还好得多。

  她的嘴唇热了很多次,又冷了很多次。

  小马终于开始喘息。

  她的呻吟也渐渐又变为喘息,喘息着道:“难怪别人说你是条驴子你真的是!”

  这是句很粗俗的话,可是在此时此刻听来,却足以令人销魂。

  小马的心已软了。

  ——她至少没有出卖他。

  ——她本来可以跟狼君子谈成那笔生意的。

  ———她对他的热情并不假。

  现在他想起的,只有她的好处。

  屋子里平和安静,紧张和激动都已得到松弛,这本就是男女间情感最容易滋生的时候。

  他忽然问:“轿子里为什么没有人?”

  这句话一出来,他已经在后悔,只可惜话一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

  想不到的是,蓝兰并没有吃惊,反问道:“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二弟?”

  小马道:“只可惜我看不见。”

  蓝兰道:“那只因为他并不在你去看的那顶轿子里!”

  ——她知道他们去看过?

  小马道:“他在哪里?”

  蓝兰道:“他在我房里那顶轿子里,他病得很重,我对他不能不特别小心。”

  小马冷笑。

  蓝兰道:“我故意将一顶空轿子摆在最好的那间客房里,却将他抬入了我的房,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叫珍珠姐妹去守着他。”

  小马冷笑。

  蓝兰道,“你不信?”

  小马还在冷笑。”

  蓝兰忽然跳起来,道:“好,我带你去见见他!”

  不管她是女鬼也好,是狐狸精也好,这次她居然没有说谎。

  她房里真的有顶轿子,轿子里真的有个人。

  她轻轻掀起帘子,小马就看见了这个人了。

  现在是九月。

  九月的天气并不冷。

  轿子里却铺满了虎皮,就算在最冷的天气,一个人躺在这么多虎皮里,都会发热的。

  这个人却还在发冷。

  他还是年轻人,可是他脑上却完全没有一点血色,也没有一点汗。

  他还在不停地发抖。

  他很年轻,可是头发眉毛都已开始脱落,呼吸也细若游丝。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真的病得很重,很重很重。

  小马也看得出。

  所以现在他心里的感觉,就好象一个刚偷了朋友的老婆、这朋友却还把他当朋友的人。

  虽然并不完全象,至少总有点象。

  蓝兰道:“这是我弟弟,他叫蓝寄云。”

  小马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很想对他笑笑,却笑不出。

  蓝兰道:“这就是拼了命也要保护我们过山的小马。”

  蓝寄云看着小马,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忽然伸手握住小马的手,道:“谢谢你。”

  他的声音衰弱如游丝。

  他的手枯瘦而冰冷,简直就象只死人的手。

  握住了这只手,小马心里很难受,吃吃地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病人又开始在咳嗽,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小马也看得快掉眼泪了,终于挣扎着说出五个字:“你……你多保重。”

  病人勉强笑了笑,也想说话,可是眼帘已慢慢合起。

  蓝兰也轻轻地放下帘子,小马早已悄悄的溜了出去,只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蓝兰出来的时候,他眼睛还是红红的,忽然道:“我不是驴子,我是个猪!”

  蓝兰柔声道:“你不是。”

  小马道:“我是!”

  蓝兰嫣然道:“你又不肥,怎么会是猪?”

  小马道:“我是个瘦猪!”

  他抬起手,好像准备重重的给自己两耳光。

  蓝兰已握住他的手,将面颊贴在他胸膛上:“我知道你的心事,我心里也很难受,可是…。”

  她又抬起头,仰视着他:“可是只要我们能保证他平安过山,我们……”

  小马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若做不到这件事,我自己一头就撞死!”

  蓝兰的手在轻轻抚着他的手,嘴唇也在轻吻着他的脸。

  他忽然发现她的手冰冷,嘴唇也冰冷,而且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