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喜笑了笑,道:“西门胜战无不胜,邓定侯神拳无敌,就凭我们兄弟,能击败人家的机会实在不多。” 

  小马道:“只要有一分机会,我们也得——”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何况,就算我们能击败他们,我们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好处,就算还没有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一定已精疲力竭,哪里还能对付外面的那些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到头来我们还是非输不可,既然非输不可,为什么不输得漂亮些?” 

  小马咬了咬牙,道:“你认输,我可不认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拳头已闪电般向西门胜打了过去。 

  他打的是西门胜的脸。 

  他讨厌西门胜那张冷冰冰的脸。 

  可是他一拳刚击出,西门胜面前就忽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脸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看起来一点也不讨厌。 

  一拳击出,要收回来并不容易,小马居然将这一拳收住,大喝道:“闪开,我找的不是你。”

  邓定侯道:“现在已轮到我,你不找我也不行。”

  他一拳击出去道:“我用的也是拳头,我们正好拳头对拳头。”

 

  第三回 饿虎岗

  (—)

  小马虽然是丁喜的好兄弟、好朋友,脾气却不象丁喜。 

  他一向不肯多动脑筋去想,多用眼睛去看,多用耳朵去听。 

  他一向只喜欢动拳头,更喜欢跟别人拳头对拳头,硬碰硬。 

  拳头比他硬的人并不多,只可惜他今天遇着的人是邓定侯。 

  邓定侯虽然被人称为神拳小诸葛,“神拳”两个字显然还在小诸葛之上,可见他拳头上的功夫定很不错。 

  事实卜,他本来就是少林俗家子弟中,武功拳法最好的一个。 

  少林神拳本就以威猛雄浑见长,若讲究招式的变化,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他只要一拳击出,通常都是实招,花拳绣腿的招式,少林子弟从也不肯用出来的。小马也正好一样。 

  他的拳快而猛,只求能打着人家,打到人家后,自己会怎样,他根本连想也不去想。 

  两个人—交上手,满屋的桌子椅子,满桌的大碗小碗,就全都遭了殃,只听“咯咯、哗啦、叮咚”之声不绝于耳,椅子脚、桌子腿,破碟碎碗,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飞得一屋子都是。 

  比桌子椅子更遭殃的,还是张金鼎。 

  别人都可以躲,他却已被打得转动都动不了,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别人在打架,他挨着的比打架的人还多,椅子脚、桌子腿,破碗碎碟,没头没脑的朝他打了下来,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丁喜笑了,西门胜正皱眉。 

  以邓定候的身份与武功,本不该跟别人这么样打的,西门胜也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打过。 

  这实在不象是武林高手相争,简直象两个小流氓在黑巷子里为了争一个老婊子拼命。 

  突听“砰”的一响,一声大喝,两条人影骤合又分,一个撞在墙上,——个凌空翻身,再轻飘飘地落下来。 

  撞在墙上的居然是邓定侯。 

  从墙上滑下来,他就靠着墙,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息。 

  小马却站得很稳,正瞪大了眼睛,瞪着他。 

  这愤怒的年青人,难道真击败了成名多年的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喘着气,忽然大笑,道:“好,好痛快,三十年来,我都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打过架了,今天才算打了个痛快。” 

  小马又瞪了他半天,才一字字道:“好,老小子,算你有种。” 

  邓定侯道:“你服了?” 

  小马咬着牙,愿说话,刚张开口,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但他却还是稳稳地站着,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绝不肯倒下。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这小子挨了我两拳,肋骨已断了三根,居然还能站着,我倒也服了他。” 

  小马咬紧了牙,深深吸口气,道:“你用不着佩服我,我打不过你。” 

  邓定侯道:“好,打不过别人虽然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能承认却不容易。” 

  小马道:“可是我总有一天要把你打得躺下爬不起来。” 

  邓定侯道:“我等着。” 

  小马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要你跟我走。”

  小马道:“走就走。” 

  要走就走。 

  要砍脑袋也不皱一皱眉头,何况走? 

  丁喜拍了拍小马的肩,微笑道:“好兄弟,我们一起跟他走。” 

  邓定侯道:“你也不问我要带你们到哪里去?” 

  丁喜笑了笑,道:“我们既然已答应跟你走,汤里火里一样跟你去,问个什么?”

  (二)

  这地方是家客栈,这家客栈果然已被五犬旗下的镖客们包围。 

  一辆黑漆大车停在大门外,赶车的一直在那里扬鞭待命。 

  他们早就算准丁喜和小马这次是跑不了的。 

  丁喜和小马也一点儿都没有要跑的意思,大摇大摆地坐上了车,就象是邓定侯特地来请去赴宴的客人。 

  西门胜一直沉着脸,邓定侯却一直盯着丁喜,直到大家都坐了来,车已前行,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好,有种。” 

  丁喜道:“你是在说我?”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本来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种。” 

  丁喜笑了笑,道:“其实我也许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有种。” 

  邓定侯道:“至少你勇于认输。 

  丁喜道:“我认输,只因为我已发现自己犯了个该死的错误。”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该想到你一定会找到张金鼎这条线。”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你知道我一定急着要将这批货脱手,能吃下这批货的人,只有张金鼎。 

  小马冷笑道:“那姓张的王八蛋又是个为了五两银子就肯出卖自己亲娘的杂种。” 

  邓定侯居然同意:“他的确是个杂种。” 

  小马瞪着他:“你呢?” 

  邓定侯微笑道:“至少我还敢跟你用拳头拼拳头。” 

  小马也只有同意:“这一点你的确比别的杂种强得多。” 

  邓定侯道:“在你眼睛里,保镖的人只怕没有一个不是杂种。” 

  小马道:“尤其是你们五个。” 

  邓定侯道“那么你很快就要见到另一个了。” 

  小马道:“谁?” 

  邓定侯道:“福星高照归东景。”

  (三)

  归东景的年纪并不象别人想象中那样老,最多不过三十五六。 

  第一眼看过去,你一定会先看见他的嘴。 

  他的嘴长得并不特别,可是表情却很多,有时歪着,有时呶着,有时抿着,有时还会做出很多让你想不到的样子。 

  那些样子虽然并不十分可爱,也不讨厌,我可以保证,你绝未见过任何男人的嘴,会有他那么多表情。 

  这是他第一点奇怪之处。 

  他的脸看来几乎是方的,胡子又粗又密,却总是刮得很干净。 

  江湖中留胡子的人远比刮胡子的多几百倍,所以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点奇怪之处。 

  他这人看来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脚,全身除了肚脐之外,很可能没有一个地方是圆的。这是他第三点奇怪之处。

  他不但是中原镖局的大豪,也是两河织布业的巨子,家财万贯,可算是他们那些兄弟中的第一位豪富,但是他看来却一点也不象,反而象是从来不用大脑的小工。 

  其实他的脑筋动得绝不比任何人慢,能工巧匠有能够让别人去做的事,他绝不肯自己去做,能够答应别人的事,他绝不会拒绝。 

  若遇见了不能答应的事,他说“不行”这两个字,说得比谁都快。 

  他说得比谁都坚决,绝不给别人一点转变的余地,就算来求他的人是他的兄弟,也绝没有例外。虽然他有这么奇怪的地方,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会认为他是个诚恳的人,而且很够义气。 

  这种人岂非正是一个成功者的典型。所以他也象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样,也有他的弱点一一女人。

  这里没有女人。

  振威镖局里里外外,绝没有一个女人。

  这一点是归东景一向坚持的。

  女人是他的弱点,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娱乐,绝不是他的事业。

  男人做事时,绝不能牵涉到女人一一这就是他一向坚守的原则。

  丁喜第一眼看至他,就知道这个人远比想象中的任何人更难对付。

  也许归东景对这年青人的看法也一样,所以他一直在盯着丁喜。

  丁喜笑了笑,道:“你好。”

  归东景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讨人喜欢的丁喜,对吗?”

  丁喜道:“我就是。”

  归东景道:“看来你果然很讨人喜欢。”

  小马忽然道:“你就是老归?”

  归东景道:“我姓归。”

  小马道:“你明明是个老乌龟,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当做狗?”

  归东景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大笑道:“说得好,有赏。”

  邓定侯微笑道:“你准备赏他什么?”

  归东景道:“酒。”

  是好酒,也是烈酒。 

  好酒岂非通常都是烈酒。 

  归东景是好酒量,西门胜的酒量也不差,邓定侯当然更强。 

  三个人居然都陪着丁喜和小马喝酒,居然真的象是请他们来赴宴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喜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们当然知道三次劫镖都是我。” 

  邓定侯微微笑道:“我们都知道讨人喜欢的丁喜,又叫做聪明的丁喜。” 

  丁喜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们要专门对付开花五犬旗。”邓定侯道:“嗯。” 

  丁喜看了看他们三个人,道:“你们有毛病没有?”邓定侯道:“没有。” 

  丁喜道:“有没有疯?” 

  邓定侯道:“也没有。” 

  丁喜道:“你们既没有毛病,又没有疯,我劫了你们三次镖,你们为什么反而请我饮酒?” 

  归东景还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有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喜道:“无论谁都难免要上别人当的,我也是人。” 

  归东景道:“你是在什么时候上的当?” 

  丁喜道:“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归东景道:“你今年贵庚?”丁喜道:“二十一。” 

  归东景道:“这十年来你都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喜道:“没有。” 

  归东景盯着他,不说话了。 

  丁喜笑道:“我上了别人一次当已经觉得足够。” 

  归东景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当了。” 

  丁喜道:“最好不必。” 

  归东景道:“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说老实话。”丁喜道:“不错。” 

  归东景道:“那么我告诉你,我们请你喝酒,只因为我们想灌醉你。”

  丁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想你说出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归东景道:“这次我们走镖的日程路线、接镖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连我们保的这趟镖,也是秘密。” 

  丁喜道:“我明白的。”

  归东景道:“这秘密你本来绝不该知道的,但你却知道了。” 

  丁喜微笑。

  归东景道:“是谁把这秘密告诉你的?” 

  丁喜道:“你们要我说出的,就是这件事?” 

  归东景道:“也只有这件事。” 

  丁喜道:“你们以为我被酒醉了之后,就会说出来?” 

  归东景道:“酒后吐真言,喝醉的人,总比较难守秘密。” 

  丁喜道:“可是这次你们错了。”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我喝醉了之后,只会做一件事。” 

  归东景道:“什么事?”

  丁喜道:“睡觉。” 

  归东景又笑了,道:“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喜道:“只有一点不同。” 

  归东景道,“那一点?”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觉,我却是一个人睡,而且一睡就象死猪,敲锣打鼓都吵不醒。” 

  归东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后,非但不会说真话,连假话都不会说了。”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归东景道:“我们有没有法子要你说真话?” 

  丁喜道:“有。” 

  归东景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这法子已经用出来了。”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别人跟我说实话,我也一定对他说老实话。” 

  他微微笑着,拍了拍归东景的肩,道:“你刚才已经跟我说了老实话,你一定早就明白,要别人对你诚实,只有先以诚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运气为什么总是那么好,总是福星高照,现在我才知道,你的运气是怎么来的。” 

  运气当然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归东景大笑,道:“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这些道理,可是我总算懂了一件事。” 

  丁喜道:“你知道我已准备说实话。” 

  归东景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在准备听。” 

  丁喜道:“将秘密泄露给我,是个——”

  归东景道:“死人。” 

  振威镖局的大厅里,忽然变得没有声音了,归东景,邓定侯、西门胜,三个人全都板着脸。 

  他们瞪着眼,盯着丁喜。 

  只有丁喜一个人还在笑,笑得还是那样讨人喜欢。 

  他忽然发现归东景不笑的时候,样子变得很可怕,很难看,就象忽然变了一个人。 

  归东景道:“我说的是老实话。”

  归东景冷笑。 

  丁喜道:“那个人本来当然没有死,但现在却的的确确已是个死人。” 

  邓定侯抢着问道:“是谁杀了他?” 

  丁喜道:“我。” 

  邓定侯道:“他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你,你反而杀他?” 

  丁喜道:“我非杀了他不可。”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这也是我们以前谈好的条件之一。”

  邓定侯道:“什么条件?” 

  丁喜道:“三个月前,有人送了封信来,说他可以将你们的秘密泄露给我,条件是我劫镖之后,要分给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条件,就得先将送信来的这个人杀了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