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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人这才吃了一惊,想推开萧少英,谁知这醉鬼的身子竟比石头还重。
也就在这时,外面已“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竟会有人在外面把这一口棺钉上了钉子,封死了。
棺材里又黑又闷,再加上萧少英的一身酒臭,那味道简直要令人作呕。
灰衣人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难道你已早知道我是什么人?”
萧少英笑了笑,道:“你叫王桐,是个杀人的人,而且是来杀我的。”
他的声音已变得很冷静,竟似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他没有说错。
王桐只觉得胃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真的要呕吐。
萧少英道:“你当然也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王桐道:“但我却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你是应该懂得的。”
王桐的手又按到他死穴上,冷冷道:“我现在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萧少英道:“你若杀了我,你自己就得活活地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挥手,猛击棺材。
棺材纹丝不动。
萧少英悠然道:“没有用的,一点也没有用,这是口加料特制的棺材,你手里就算有一把斧头,也休想劈得开。”
王桐道:“难道你自己也不想活着出去?”
萧少英笑道:“既然是好朋友,要喝酒就在一起喝,要死也一起死。”他又叹了口气,道:“何况,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本就已是个快死的人。”
王桐道:“哦。”
萧少英道:“双环门不要我,天香堂又一心要我的命,我活着本就已没有什么意思,何况,葛停香若已准备要一个人死,这人怎么还活得下去。”
王桐冷笑,但心里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萧少英道:“可是我就算要死,也得找个垫背的,陪我一起死。”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萧少英接着道:“我并没有找你,是你自己来找我的。”
王桐突又冷笑,道:“就算要死,我也要你比我先死。”
萧少英淡淡道:“你若先杀了我,一个人在棺材里岂非更寂寞?我若死了,你陪着个死人躺在棺材里,那滋味岂非更不好受?”
他微笑着,又说道:“所以,我知道你决不会出手杀死我的。我们究竟是谁先死,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王桐咬着牙,道:“我若先死了,你还可以叫那老板娘放你出去?”
萧少英道:“很可能。”
王桐道:“你跟她本是串通好的?”
萧少英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王桐道:“你们故意演那一出戏给我看,为的就是要激我出手。”
萧少英道:“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杀人,决不会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王桐道:“我也看得出那些人根本杀不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所以你乐得做个好人,让我感激你,就不会再提防着你,你出手杀我时,就一定会方便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甚至还要我自己先躺进棺材再出手,这岂非太过分了些?”
王桐沉默着,过了很久,也不禁叹道:“看来我好像低估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你本来就是。”
王桐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想死。”
王桐冷笑道:“谁也不会真想死的。”
萧少英接口道:“你也不想死?”
王桐没有否认。
萧少英又笑了笑,悠然道:“不想死也有不想死的办法。”
王桐道:“什么办法?”
萧少英问道:“葛停香是不是很信任你?”
王桐道:“嗯。”
萧少英道:“你的朋友他当然也会同样信任。”
王桐冷冷道:“我没有朋友。”
萧少英接道:“你有,我就是你的朋友。”
王桐道:“哼。”
萧少英道:“两个人若是被人封死在一口棺材里,不是朋友也变成了朋友。”
王桐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若说别的人是我朋友,他也许会相信,但是萧少英……”
萧少英道:“萧少英并不是双环门的弟子,萧少英已被双环门赶了出去。”
王桐道:“你难道要我带你去见他?”
萧少英道:“你可以告诉他,萧少英不但已和双环门全无关系,而且也恨不得双环门的人全都死光死绝,所以……”
王桐道:“所以你认为他就一定会收容你?”
萧少英道:“现在天香堂正是最需要人手开创事业的时候,我的武功不弱,人也不笨,他应该用得着我这种人。”
他微笑着,又道:“你甚至可以推荐我做天香堂的分堂主。我们既然是朋友,我能在天香堂立足,对你也有好处。”
王桐沉默着,似乎在考虑。
萧少英道:“以你在他面前的分量,这决不是做不到的事。”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少英道:“我喜欢喝酒,又喜欢女人,这些都是需要花钱的事。”
王桐道:“你想要钱?”
萧少英道:“当然想要,而且越多越好。”
王桐道:“你为什么不去做强盗?”
萧少英道:“就算要做强盗,也得有个靠山,现在我却像个孤魂野鬼一样,随时都得提防着别人抓我去下油锅。”
王桐道:“所以你要我拉你一把。”
萧少英道:“只要你肯,我决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处。”
王桐接口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少英道:“因为这本是彼此有利的事。”
王桐道:“我若不肯呢?”
萧少英淡淡道:“那么我们就只好一起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突然冷笑,道:“你以为我怕死?”
萧少英道:“你不怕?”
王桐冷冷道:“我这一生中,根本就从未将生死两字放在心上。”
萧少英道:“真的?”
王桐闭上了嘴,拒绝回答。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答应,我们就只有在这里等死了。”
王桐根本不睬他。
萧少英道:“这棺材下面虽然有洞可以通气,但是我已跟老板娘约好,半个时辰后我若还没有把消息传出去,她就会把这口棺材埋入土里了。”
他叹息着,喃喃道:“被活埋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王桐还是不理不睬。
棺材里的两个人,好像都已变成了死人。
萧少英也已闭上眼睛在等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好像已过了几千几百万年一样,两个人身上都已汗透衣裳。
忽然间,棺材似已被抬了起来。
萧少英淡淡道:“现在她只怕已准备把我们埋进坟地里了。”
王桐冷笑,笑得却已有点奇怪。
死,毕竟是件很可怕的事。
棺材已被抬上了辆大车,马车已开始在走。
这地方距离坟场虽不近,却也不太远。
王桐忽然道:“就算我肯帮你去说这些话,葛老爷子也未必会相信。”
萧少英道:“他一定会相信的。”
王桐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我本就是个浪子,从小就不是好东西。”
王桐冷冷道:“这点我倒相信。”
萧少英道:“像我这种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何况,你说的话,在他面前也一向都很有分量。”
王桐似乎又在考虑。
萧少英道:“这两点若还不够,我还可以想法子带两件礼物去送给他。”
王桐道:“什么礼物?”
萧少英道:“两颗人头,杨麟和王锐的人头。”
王桐深深吸了口气,似已被打动。
萧少英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留着这两人,迟早总是祸害,这一点葛老爷子想必也是清楚得很。”
王桐道:“这两人本就已死定了。”
萧少英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你们就算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到他们。”
王桐道:“你能找得到?”
萧少英肯定地道:“我当然有法子。”
王桐迟疑着,问道:“我若答应你,你是不是能够完全信任我?”
萧少英道:“不能。”
他苦笑着道:“你现在答应了我,到时候若是翻脸不认人,我岂非死定了。”
王桐道:“既然你不相信我,这句话岂非全都是白说的?”
萧少英道:“但你却一定可以想出个法子让我相信你。”
王桐道:“我想不出。”
萧少英道:“我可以替你想。”
王桐道:“说来听听。”
萧少英道:“这里虽然很挤,可是我若往旁边靠一靠,你还是可以把衣裳脱下来的。”
他笑了笑,接下去又说道:“你既不是女人,我也没有毛病,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我决不想来非礼你。”
王桐好像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要你把身上的护身金丝甲脱下来,让我穿上,那么你就算到时反悔,我至少还有机会可以逃走。”
王桐冷笑道:“你在做梦。”
他又闭上了嘴,拒绝再说一个字,他对这护身甲显然看得很重。
这时马车已停下。
他们已可听见棺材外面正有人在挖坟。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用不着再过多久,我们就要人士了。”
王桐道:“所以你最好也闭上嘴。”
萧少英道:“现在我只有最后一句话要问你。”
王桐道:“好,你问吧。”
萧少英道:“你这一辈子,究竟杀过多少人?”
王桐迟疑着,终于道:“不多,也不少。”
萧少英道:“你出道至少已有二十年,就算你每个月只杀一个人,现在已杀了两百四十个。”
王桐道:“差不多。”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我还是比你先死的好。”
王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死在你手下的那两百四十个人,冤魂一定不会散的,现在只怕已在九泉路上等着你,要跟你算一算总账了。”
王桐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萧少英道:“你活着的时候是个杀人的人,却不知你死后能不能变成个杀鬼的鬼。我不如还是早死早走,也免得陪你一起遭殃。”
王桐用力咬着牙,却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些惨死在他手下的人,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仿佛已全都在黑暗中出现。
他越不敢想,却偏偏越要去想。
“砰”的一声,棺材似已被抛人了坟坑。
萧少英道:“我要先走一步了,你慢慢再来吧。”
他抬起手,竟似已准备用自己的手,拍碎自己的天灵。
王桐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嘶声道:“你……你……”
“你要我怎么样?”
萧少英已感觉出他手心的冷汗,悠然道:“是不是要我等你脱衣裳?”
第四回 盘问
护身甲是用一种极罕有的金属炼成柔丝,再编织成的。
现在这护身甲已穿在萧少英身上,他虽然觉得很热,却很愉快,忍不住笑道:“这的确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难怪你舍不得脱下来。”
王桐铁青着脸,好像听不见似的。
老板娘正在为他斟酒,嫣然道:“可是无论多么贵重的宝物,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珍贵,你说对不对?”
酒杯刚斟满,王桐就立刻一饮而尽。
他现在竟似已很想喝醉。
萧少英大笑,道:“一醉解千愁,他处不堪留。你若真的喝醉过一次,说不定也会跟我一样,变成个酒鬼。”
老板娘媚笑着,柔声道:“在棺材里闷了半天,你们倒真该多喝几杯。”
王桐忽然道:“你也早已知道我是谁?”
老板娘道:“我听他说过。”
王桐道:“你也听说过天香堂?”
老板娘道:“当然。”
王桐道:“天香堂对仇家的手段,你知不知道?”
老板娘道:“我知道。”
王桐道:“但你却还是照样敢帮他对付我。”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这个人前前后后,已经在这里欠了三千多两银子的酒账,我若不帮他一手,这笔账要等到哪天才能还清,何况……”
王桐冷冷道:“何况你还陪他睡过觉。”
老板娘的脸红了,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肯的,可是他……他的力气比我大。”
王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少英,忽然大笑。
萧少英却怔住。
他从来也想不到这个人也会这样大笑的。
王桐大笑着,拍着他的肩,道:“看来你的确是很缺钱用,而且真的色胆包天。”
萧少英也笑了:“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王桐道:“葛老爷子一定会喜欢你这种人。”
萧少英大喜:“真的?”
王桐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酒色之徒。”
酒杯一斟满,就喝光,一喝光,就斟满,他似也有些醉了。
萧少英道:“老爷子也常喝酒?”
王桐道:“不但天天喝,而且一喝就没个完,不喝到天亮,谁都不许走。”
萧少英眨了眨眼,道:“现在天还没有亮。”
现在夜色正浓。从坟场回来的路是不太远,也不太近。
王桐忽然一拍桌子,道:“他现在一定还在喝酒,我正好带你去见他。”
萧少英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你知道他也在这城里?”
王桐挺起胸:“我不知道谁知道?”
萧少英道:“我们现在就走?”
王桐道:“当然现在就走。”
两人居然说走就走,走得还真快。
老板娘看着他们下楼,忽然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个人究竟是谁真的醉了?”
她自己喝了杯酒,又不禁苦笑:“也许他们都没有醉,醉的是我!”
葛停香果然还在喝酒。
他喝得很慢,但却很少停下来,喝了一杯,又是一杯。
在旁边为他斟酒的当然是郭玉娘,她也陪着喝一点。
无论葛停香做什么,她都在陪着,最近她好像已变成了葛停香的影子。
酒已喝了两壶,葛停香一直都在皱着眉。
郭玉娘看着他,柔声道:“你还在想杨麟和王锐?”
葛停香板着脸,用力握着酒杯:“我想不通,四五十个大活人,去抓两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为什么抓了七八天还抓不到?”
郭玉娘沉吟着,道:“我也有点想不通,那天他们怎么能逃走的?”
葛停香道:“那是我的意思。”
郭玉娘道:“你故意要放他们逃走的?”
葛停香点点头。
郭玉娘更想不通了:“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想查明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看看这附近地面上,是不是还有双环门的党羽,还有没有人敢窝藏他们。”
“所以你故意让他们逃走,看他们会逃到什么地方去?”
“不错。”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两个人一逃走之后,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葛停香脸上现出怒容,恨恨道:“若连这两个残废都抓不到,天香堂还能成什么大事!”
“波”的一声,他手里的酒杯已被捏得粉碎。
郭玉娘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就凭那两个残废,想必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你又何必那么生气?”
葛停香沉着脸,道:“斩草就得除根,留着他们总是个祸根。”
郭玉娘道:“不管怎么样,王桐总是一定能找到萧少英的。”
葛停香又握紧了拳,道:“我养着这些人,能办事的好像已只剩下一个王桐。”
郭玉娘道:“他跟着你是不是已有很久?”
葛停香道:“嗯。”
郭玉娘道:“他一直都很可靠?”
葛停香道:“绝对可靠。”
郭玉娘眼波流动,道:“我想,江湖中一定还有很多像王桐这样的人。”
葛停香道:“就算有,也很难找。”
郭玉娘道:“我们可以慢慢地找。现在双环门既垮了,西北一带,已决不会有人敢再来动我们的,我们反正不着急。”
她又换个酒杯,替他斟了杯酒。
葛停香举杯在手,沉思着,喃喃道:“我手下只要能多有一两个像王桐那样的人,天香堂就不仅要在西北一带称雄了。”
郭玉娘看着他,本已亮如秋星的一双眼睛,似已变得更亮。
男儿志在四方,在英雄们的眼中来看,西北的确只不过是个小地方而已。
葛停香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个‘青龙会’?”
郭玉娘道:“我好像听说过。”
葛停香道:“你听说了些什么?”
郭玉娘答道:“听说青龙会已经是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秘密组织,在中原一带,到处都有他们的分坛。”
葛停香道:“何止中原一带而已。”
郭玉娘睁大了眼睛:“还不止?”
葛停香道:“青龙会属下的分坛,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处,南七北六十三省,所有比较大的城市里,几乎都有他们的势力。”
郭玉娘轻轻吐出口气,道:“难怪江湖中人一提起青龙会来,都要心惊胆战了。”
葛停香冷笑道:“但青龙会的事业,也是人做出来的,青龙会他们能够雄霸天下,天香堂为什么不能?”
他举杯一饮而尽,重重一拍桌子,又不禁长长叹息:“只可惜……只可惜天香堂里,缺少了几个如龙似虎的人而已。”
郭玉娘握紧了他的手:“我相信你将来一定可以得到的,你不但有知人之明,而且,还有用人的雅量。”
对一个空有满胸大志,却未能一层抱负的英雄说来,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一个美人的安慰更可贵。
葛停香仰面大笑:“好,说得好!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我保证你必定可以看到那一天……”
他的笑声突然又停顿,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葛新。”
“什么事?”
“王桐求见。”
葛停香霍然长身,喜动颜色:“王桐已回来?”
“就在门外。”
“叫他进来,快。”
门外的长廊里虽然还燃着灯,却还是显得很阴暗。门是雕花的,看来精美而坚固。
一个人垂手肃立在门外,脸色也是阴暗的,仿佛已很疲倦。
但他却还是笔直笔直地站着,睁大了眼睛,低垂着头。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老实人。
天香堂总堂主的秘室外,居然只有这么一个老实而疲倦的人在看守,倒是萧少英所想不到的事。
他斜倚着栏杆,在等着,等王桐。
王桐已进了秘室,开门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苗条的人影,还嗅到一阵阵酒香。
“看来葛停香果然也是酒色之徒。”
萧少英笑了。
古今的英雄,又有几人不贪杯好色?只可惜贪杯好色的却大半都不是英雄好汉。
老实人虽然低垂着头,却在用眼角偷偷地打量着这个衣冠不整,又懒散,又爱笑的少年。
萧少英也在看着他,忽然问道:“贵姓?”
“姓葛,叫葛新。”
“这里的家丁都姓葛?”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