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肃然道:“你老人家的意思,现在我已完全明白了。”

  卢九道:“你明白了就好。”

  他没有再说什么,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地咳嗽着,慢慢地走了出去。

  风迎面吹来,吹在他身上。

  他弯下了腰,连这一阵风他都似已禁不起了。

  走到门口,他竟已咳嗽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这时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很沉重的叹息声……

  停灵的地方,是在凤林寺的偏殿里,殿外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紫竹和菩提树。

  这叹息声,就是从紫竹林中发出来的。

  听到了叹息声,卢九的脸色忽然变了,轻叱道:“什么人?”

  叱声中,他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这垂老而多病的人,在这一瞬间,竟似忽然变成了一只鹰。

  也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竹叶“哗啦啦”一响,也有条人影从竹林中箭一般窜出去,身形一闪,已到了院墙外。

  卢九的身法虽快,这人也不慢。

  墙外也有片树林,枝叶长得正密,等卢九掠出去时,这人已看不见了。

  不知何时,阳光已被乌云掩没,风中的寒意更重。

  现在毕竟还是初春。

  卢九遥望着远山,痴痴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段玉也看不出。所以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了他是谁?”

  卢九迟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没有人懂得。

  那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躲在竹林中暗中窥伺?又为什么要叹息?

  莫非卢九已看出了他是什么人,对自己却又不愿说出来?

  段玉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看这人并没有恶意。”

  华华凤道:“没有恶意为什么要逃?”

  段玉解释道:“也许他只不过不愿被人看见而已。”

  可是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见呢?难道他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

  华华凤忽又道:“我倒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段玉道:“像谁?”

  华华凤道:“他的脸我虽然看不清,但他身上穿着谁的衣服,我总能看得出的。”

  段玉道:“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华华凤问道:“你难道真的认不出那是谁的衣服?”

  段玉忽然不说话了。

  他当然不会认不出那是谁的衣服。事实上,他看得很清楚,那人身上穿着的,正是华华凤在女扮男装时穿的紫绸衫。

  她落水时穿的还是这身衣服,到小屋后才换下来的,就随手抛在门后。

  段玉记得昨天晚上他们出门时,还看见这套衣服在那里。

  华华凤压低了声音,冷笑着道:“你不用瞒着我,我知道你一定也已看出他就是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了。”

  段玉淡淡道:“你既然没有看清他的脸,最好就不要随便怀疑别人。”

  华华凤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偏要怀疑他,说不定他跟这件事也有很大关系,否则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不敢见人?”

  段玉笑了笑,只不过笑了笑,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他早已在他父亲那七大戒条之外,又加了一条——决不跟华华凤抬杠。

  华华凤却还是不肯放松,还是在冷笑着道:“人家刚说你聪明,你是不是就真的觉得自己很聪明?难道别人就都是笨蛋?难道我也是个笨蛋?”

  段玉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华华凤的火气更大,手叉着腰,大声道:“你若真的以为你自己很聪明的话,你就错了。其实你知道的事,还没有我一半多。”

  段玉还是拿定主意不开口,顾道人却恰巧走了过来,已经在微笑着问道:“姑娘还知道些什么?能不能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华华凤狠狠地瞪着段玉,说道:“我本来不想说,可是这个人实在太小看我了,我实在受不了他这种气。”

  顾道人虽然没有帮腔,眼睛里却带着种同情了解之色,好像也在为她抱不平。

  华华风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开这秘密,就一定要先找到花夜来。”

  顾道人立刻表示同意。

  这意见本就是谁也不能反对的。

  华华凤冷冷道:“可是你们能不能找得到花夜来呢?你们这些人,又有谁知道她在哪里?”

  顾道人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试探着问道:“姑娘你莫非知道她在哪里?”

  华华凤用眼角瞟着段玉,道:“现在就算我说知道,你们也不会相信的,因为你们根本还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她还有什么惊人的来历?

  大家都只有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段玉,好像希望他能回答这问题。

  段玉却只有苦笑。

  他也不知道。

  华华凤道:“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一定也跟他一样,一定也都认为我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只喜欢抬杠的小姑娘。”她又在冷笑:“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为什么也恰巧是在那时候出现的?这件事本来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偏偏要来多管闲事?”

  大家仔细一想,立刻全都发现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华华凤这名字,以前从来也没有人听说过,更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她。

  她这人就好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而且恰巧是在初九那一天的黄昏掉下来的,恰巧正掉在段玉旁边。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其中当然一定另有秘密。

  连卢九都已忍不住问:“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

  华华凤迟疑着,好像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将真相说出来。

  她毕竟还是说了出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六扇门中,有位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女捕头,号称当世三大名捕之一,叫‘七爪凤凰’的人?”

  大家当然全都听说过。

  他们本就全都是见闻渊博的人,何况这位“七爪凤凰”,也的确很有名。

  据说她近年来破的巨案之多,已不在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神眼神鹰之下。

  华华凤又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位七爪凤凰?”

  大家都摇了摇头:“没有。”

  华华凤悠然道:“那么你们现在总算是已见到了。”

  顾道人动容道:“你就是七爪凤凰?”

  华华凤淡淡道:“正是区区在下。”

  顾道人道:“你到这里来,为的就是捉拿那女贼花夜来?”

  华华凤点点头,道:“她犯的案太多,我们早就在注意她了。”

  顾道人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实在是有眼无珠,姑娘你也实在是真人不露相。”

  华华凤道:“其实我早已到这里来了,早已盯上了那女贼,只不过,这本是我们六扇门里的事,我本不想叫你们插手的。”

  顾道人道:“难道姑娘你早已查出了那女贼的藏处?”

  华华凤傲然道:“那女贼的确比狐狸还狡猾,只可惜流年不利,偏偏遇上了我。”她又用眼角瞟着段玉道:“你以为你很会装傻,其实我装傻的本事,比你还强——百倍。那女贼也一直以为我只不过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姑娘,完全没有警觉,所以才会落在我手里。”

  段玉还是只有苦笑。现在他当然更没有话说了。

  华华凤道:“我知道她这两天为了躲避风声,暂时决不会动的,所以我本来预备等到帮手来齐了之后再去下手。”她也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现在我既然已将这秘密说了出来,就不能再等到那个时候了。”

  顾道人道:“我们也决不会让姑娘真等到那时候。姑娘若是要找帮手,我们都愿意效劳。”

  华华凤道:“我知道,为了你们自己,你们也决不会再袖手旁观的。”

  顾道人道:“却不知道姑娘要在什么时候下手呢?”

  华华凤神情已变得很严肃,说道:“我也知道你们决不会走漏这消息的,可是为了预防万一,今天晚上我已非下手不可,而且从现在起,听到了这秘密的人,都决不能再离开我的身边,也决不许再跟别人说话。”

  她居然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又谨慎,又沉着。

  卢九肃然道:“从老朽这里起,我们大家一定都惟姑娘之命是从。”

  华华凤又瞪了段玉一眼,道:“你呢?”

  段玉苦笑道:“我本来就一直都很听话的,你要我往东,我从来也不敢往西。”

  华华凤居然还是板着脸,冷冷道:“很好,只不过……”

  卢九、顾道人、乔老三,立刻同时问道:“只不过怎么样?”

  华华凤道:“为了万无一失,我们一定还得另外找个帮手。”

  卢九又问:“找谁?”

  华华凤道:“江南霹雳堂的堂主。”

  卢九道:“王飞?”

  华华凤点了点头,道:“要捉狐狸,随时都可能要用霹雳堂的火器。”

  其实她自己现在看来也很像是条狐狸,而且是条老狐狸。

  连段玉看着她的神态,都好像显得很佩服。

  华华凤沉吟着又道:“却不知他是不是肯来管这件闲事?”

  顾道人立刻道:“我保证他一定肯的,他本来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华华凤道:“你能找得到他?”

  顾道人笑道:“要找别人,我也许还没有把握,要找王飞,那简直比猫捉老鼠还容易。”

  要找王飞的确很容易,因为他就在凤林寺外,顾道人的那小酒铺喝酒。

  那位风姿绰约的女道士,正在旁边陪着他。今天她心情仿佛很好,又喝了两杯酒,显得更容光焕发,明艳照人。看来顾道人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能娶到这种老婆的男人并不多。顾道人已经将王飞拉到旁边,只说了几句话,王飞已经在不停地点头。

  女道士用眼角瞟着他们,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又想偷偷摸摸的去找女人?”

  顾道人笑道:“我们决不会找太多的,每日最多只找三个。”

  女道士瞪了他一眼,又嫣然道:“那么我也不会找太多的。”

  顾道人道:“你找什么?”

  女道士道:“你们出去找女人,我难道不会在家里找男人?”

  顾道人道:“幸好这附近全都是和尚。”

  女道士淡淡道:“莫忘了和尚也是男人,女道士配男和尚,岂非正是再好也没有。”

  顾道人大笑,居然一点也不着急,更不吃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很信任自己的老婆。

  华华凤也觉得很满意,因为她已发现这个人的确是守口如瓶,就算在自己老婆面前,都决不漏一丝口风。

  王飞却叹了口气,道:“我实在很佩服你。”

  顾道人道:“佩服我?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王飞道:“你至少有一点比我强。”

  顾道人道:“哦?”

  王飞道:“我若娶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我就决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的。”

  顾道人又大笑,道:“难怪你总是趁我出去时到这里来喝酒,原来你看上了她。”

  女道士也笑了,咬着嘴唇,瞟着王飞,道:“他既然这么说,我们下次就送顷绿帽子给他戴戴,看他怎么办?”

  本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突然变得阴云密布,接着,竟有雨点落了下来……

 

  第五回 天公作美

  雨下得还不小。

  看看檐前的雨滴,大家都不禁皱起了眉。

  华华凤却笑了,道:“这倒真是天公作美。”

  顾道人皱眉道:“你喜欢下雨?”

  华华凤道:“别的时候不喜欢,现在这场雨却下得正是时候。”

  顾道人不懂:“为什么?”

  华华凤道:“你们都是这地方的名人,目标都不小,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惹人注意,要易容改扮,一时也不容易。”

  她微笑着,又道:“可是这场雨一下,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顾道人更不懂,别人也不懂。

  华华凤却已将墙上挂着的一副柴衣笠帽拿下来,笑道:“穿上了这件柴衣,戴上了这顶笠帽,还有什么人认得出你们是谁?”

  有很多人都认为,西湖的妙处,就是不但宜春,也宜冬,不但宜雨,也宜雪。

  坐着宽敞的画舫,穿着干净的衣裳,在湖上观赏雨景,的确是件很风雅、很美的事。可是穿着柴衣,戴着笠帽,淋着雨,踏着泥,去捉拿江湖大盗,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湖边有个六角亭,亭子里有个卖茶叶蛋和卤豆干的老人,正在看着外面的雨发怔。

  雨点打在湖面上,就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汤,他这一天的生意也泡了汤。

  华华凤道:“大家不如先吃几个蛋,填填肚子。今天能不能吃得到饭,还是问题。”

  顾道人道:“我们为什么不先到楼外楼吃了饭再去?”

  华华凤冷冷地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本就已吃惯了苦的,你们既然要跟我去办案,就也得受点委屈。”

  顾道人不说话了,愁眉苦脸地买了几个蛋,慢慢地吃着。

  雨下得更大了。

  华华凤道:“大家最好多买几个蛋,在路上吃。”

  卢九道:“我们现在就动身?”

  华华凤道:“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路却并不近。”

  乔老三也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

  华华凤伸手往湖岸对面的山峰指了指,道:“就在那边。”

  乔老三道:“好,我去找条大船,我们先坐船去。”

  华华凤道:“不行。”

  乔老三怔了怔:“为什么不行?”

  华华凤板着脸道:“湖上的船家,每个人都可能是青龙会的眼线,我们决不能冒一点险。”

  乔老三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她冷冰冰的脸色,就什么也不敢说了。

  段玉忽然走到她身边,悄悄道:“你知道你现在看来像是个干什么的?”

  华华凤道:“还像个女贼?”

  段玉笑道:“现在你当然不像女贼了,只不过像是个女暴君。”

  大家既不能施展轻功,又不能露出形迹,只有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一段路,天已黑了;走到对岸的山脚时,夜已很深。

  这座山既不是笔霞,也不是万岭,山路崎岖,就算在春秋佳日,游山的人都很少。

  在这种雨夜里,一个没有毛病的人,更是决不会上山去的。

  卢九、顾道人、乔老三、段玉、王飞,这些人的神经都正常得很,连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跟着华华凤上山。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要解开这秘密,就一定要抓住花夜来。

  只要能破了这件案,无论要他们吃什么苦,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不过,这个要命的花夜来,实在是一个害人精,什么地方都不躲,却偏偏要躲在这种要命的地方。

  雨还是没有停,而且连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