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家母。”

  一个温柔的少妇,端庄而贤淑,正是春花般的年华,春花般的美丽。

  也许就因为她自己心里充满幸福,所以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尤其是对她丈夫的好朋友。

  “这是我的妻子。”

  一个可爱的孩子,红红的脸,大大的眼睛,健康而活泼。

  对他说来,人生还未开始,但他这一生想必是幸福和愉快的。

  因为他有个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父母,他本就是个天生就应该享受幸福的人。

  “这就是我的孩子。”

  高立看着、听着,脸上带着有礼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朋友高立,我平生惟一最好的朋友。”

  高立的心又像是在被针刺着,又开始流血。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拔脚飞奔出去,他实在没有脸面对这些人。

  他们若知道他已将孔雀翎遗失了,是不是还会对他如此亲切?

  秋老夫人正微笑着道:“凤梧常常提起你,这次你一定要在这里多留几天。”

  高立的喉头似已被堵塞,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

  秋凤梧美丽的妻子正在逗她的孩子,道:“叫高伯伯,高伯伯下次买糖给你吃。”

  孩子只有周岁,当然还不会叫高伯伯,也根本听不懂别人说的话。

  可是他会笑。

  他看见高立,就吃吃的笑着。

  大家都笑了。

  秋老夫人笑得更慈祥,道:“孩子喜欢高伯伯,高伯伯一定会为这孩子带来很多福气。”

  高立的心已将碎裂。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这家人带来的并不是福气,而是灾祸。

  幸好秋凤梧并没有要他留下去。

  “我再带他到外面去看看。这是他第一次来,有很多地方他都没有看过。”

  高立的确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事实上,他根本没到过如此瑰丽、如此庄严的地方。

  在夜色中看来,这地方更接近神话中的殿堂。

  秋凤梧道:“这里一共有九重院落,其中大部分是在两百七十年前建造的,经历了三代,才总算使这地方看来略具规模。”

  其实这地方又何止略具规模而已,看来这简直已接近奇迹。

  秋凤梧道:“这的确是奇迹,经过了两次战乱劫火,这地方居然还太平无恙。”

  后院的照壁前,悬着十二盏彩灯,辉煌的灯光,照着壁上一幅巨大的图画。

  画的是数十个相貌狰狞的大汉,拿着各种不同的武器,但目中却都带着惊惶和恐惧之色。

  因为一位白面书生手里的黄金圆筒里,已发出了彩虹般的光芒。

  比彩虹更美丽辉煌的光芒。

  秋凤梧道:“这幅图画,说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件事。”

  高立在听着。

  秋凤梧道:“那时黑道上的三十六魔星,为了要毁灭这地方,竟然结下血盟,联手来攻。这三十六人武功之高,据说已可无敌于天下。”

  高立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秋凤梧淡淡道:“这三十六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他又接着道:“自从那一役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侵犯孔雀山庄,孔雀翎这三个字,才从此传遍天下。”

  灯火渐渐疏了。

  这一重院落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是惨碧的。

  他们穿过一片枯林,一丛斑竹,走过一段九曲桥,才走到这里。

  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天地。

  高大的屋宇阴森而寒冷。

  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恻恻的灯光,看来竟如鬼火。

  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

  高立第一眼看见的是:“太行霸主,山西雁孙复之位。”“崆峒山风道人之位。”

  这两个人的名字高立是听过的,不久以前,他们还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秋凤梧看着这一排排灵位,面上的表情更严肃,缓缓道:“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

  三百年来,死在孔雀翎下的人还不到三百个,这显然表示孔雀翎并不是轻易就可动用的。

  能死在孔雀翎下的,纵然不是一派宗主,也是绝顶高手。

  秋凤梧道:“先祖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渡他们的亡魂,只望他们的冤仇不要结到下一代去。”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他们的后人,还是有很多想到这里来复仇的。”

  高立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一件很奇怪,也很可怕的事。

  他好像已在这里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甬道长而曲折。

  这地方高立已来过一次,来拿孔雀翎。

  现在秋凤梧为什么又带他到这里来呢?

  他没有问。

  秋凤梧无论要带他到哪里去,他都不会问。

  无论多恐惧的命运,他都已准备接受。

  掌声一响。

  甬道又出现了那十二个幽灵般的人。

  十二把钥匙,开了十二道锁。

  于是他们就又走进了那神秘、阴森、黝暗的石室,就像是走进了一座坟墓。

  石室中有两把古老而笨拙的石椅,上面已积满了灰尘和青苔。

  秋凤梧道:“坐。”

  高立坐了下去。

  秋凤梧却转过身,从石壁间取出了一小坛密封着的酒。

  拍碎封泥,酒香芬冽。

  秋凤梧道:“这是窖藏已有百年的汾酒。”

  高立道:“好酒。”

  酒杯也是石雕的,同样古老而笨拙。

  秋凤梧坐下来,斟满两杯,道:“好酒不可不喝。”

  高立举杯一饮而尽。

  秋凤梧凝视着他,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高立点点头,道:“的确已很久。”

  秋凤梧轻轻叹息,道:“这些年来,有很多事都已变了。”

  高立听着。

  秋凤梧道:“但我们的交情却未变。”

  高立又斟满一杯,仰首饮尽。

  秋凤梧道:“我没有个兄弟,而你就是我的兄弟。”

  高立握紧酒杯。

  酒杯若非石杯,早已被捏碎。

  秋凤梧道:“所以有句话我不能不对你说。”

  高立道:“我在听着。”

  秋凤梧道:“你遗失了孔雀翎,心里一定很难受,也许比我还难受。”

  高立垂下头,斟酒,饮尽。

  芬芳香冽的美酒,忽然变成苦的。

  秋凤梧道:“我了解你的心情。若换了我,也许就不敢再到这里来了。”

  高立面上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我不能不来,因为你信任我。”

  秋凤梧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的,我有你这种朋友,我实在很骄傲。”

  高立道:“可是我……”

  秋凤梧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信任我,正如我信任你一样。”

  高立点点头。

  秋凤梧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一字字道:“所以你一直相信那孔雀翎是真的。”

  高立整个人突然抽紧,失声道:“难道那孔雀翎不是真的?”

  秋凤梧道:“不是。”

  “叮”的,酒杯落地。

  高立突然变得像是一条冻死在冰中的鱼。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

  他看着秋凤梧,就像是看到旭日忽然落下,大地忽然分裂。

  然后他就软瘫在石椅上,完完全全崩溃。

  不是绝望的崩溃,是喜极的崩溃,连眼泪都忍不住夺眶而出。

  当然也不是悲伤的眼泪。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欢喜过,那就像是一个已被判处极刑的死囚,忽然得到大赦。

  秋凤梧凝视着他,目中却反而充满了痛苦,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不愿你为此痛苦。”

  高立不停地点着头,心里的确充满了感激。

  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真的孔雀翎呢?”

  秋凤梧道:“没有真的。”

  高立又一惊,失声道:“没有真的?”

  秋凤梧道:“没有,根本没有。”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道:“真的孔雀翎,已被先父遗失在泰山之巅了。”

  高立道:“那……那么岂非已是多年以前的事情?”

  秋凤梧点点头,道:“的确已有多年了,那正是先父与金老前辈泰山决战后。”

  高立道:“但江湖中却从未有人说起过这件事。”

  秋凤梧道:“当然没有。”

  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甚至连我都不知道。”

  高立道:“可是你……”

  秋凤梧道:“先父在临终之前,才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高立道:“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秋凤梧道:“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高立道:“我?……”

  秋凤梧凝视着他,缓缓道:“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接着道:“先父说出这秘密时,曾经叫我立下重誓,要我将这秘密一直保守到临死时,再告诉我的儿子。”

  高立的脸色又变了,道:“但你却告诉了我。”

  秋凤梧黯然长叹,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愿你为了这件事负疚终身。”

  这是何等伟大的友情。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这种友情更珍贵?

  高立垂下了头。

  他宁愿秋凤梧没有告诉他这秘密,他忽然发觉现在的负担更重。

  秋凤梧道:“你杀麻锋的时候,并没有用孔雀翎。”

  高立道:“那时孔雀翎已不在我身上了。”

  秋凤梧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用孔雀翎,一样可以杀了他。”

  高立道:“你早就知道?”

  秋凤梧点点头,道:“我很了解你的武功,也很了解你。”

  高立承认。

  他不能不承认。

  秋凤梧道:“以你的武功,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是你对手,可是你自己却缺乏信心,所以……”

  高立道:“所以你才将那个假的孔雀翎借给了我。”

  秋凤梧道:“不错。”

  高立道:“所以你才再三叮咛我,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要用它。”

  秋凤梧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用不着它。”

  他表情又严肃起来,接着道:“孔雀翎并不只是种武器,而是一种力量。”

  高立道:“我听你说过。”

  秋凤梧道:“你虽然不必用它,但它却可以带给你信心。”

  高立当然也不能不承认。

  秋凤梧道:“只要你有了信心,麻锋就决不是你的敌手。”

  他忽然改变话题,又道:“只要孔雀翎存在一天,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这道理也是一样。”

  高立道:“这道理我明白。”

  秋凤梧道:“孔雀山庄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其实本都是建筑在一个小小的孔雀翎上。”

  他表情更严肃,慢慢地接着道:“孔雀翎若已不存在,孔雀山庄也就会跟着毁灭。”

  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全都毁灭。

  他幸福美满的家庭当然也得毁灭。

  高立忽然明白,秋凤梧刚才为什么要带他去看他的家人了。

  还有那些死在孔雀翎下的亡魂灵位。

  这些人的后代子孙,若知道孔雀翎已不存在,当然不会放过秋家的人。

  江湖人心中的仇恨,本来就是永远也化解不开的。

  秋凤梧长叹道:“像我们这种武林世家的声名,就像是一副很沉重的担子,你只要一接下它,就得永远挑下去。”

  他慢慢地接着道:“我本来不想接下这副担子的。我本来认为先人创下的声名,和他们的子孙并没有关系。”

  高立道:“现在呢?”

  秋凤梧忽然笑了笑,笑得很伤感,道:“现在我才知道,我既然生下来是姓秋的人,我就得挑起这副担子,既不能推诿,也不能逃避。”

  高立面上带着沉思之色,缓缓道:“这担子虽重,但却也是种荣誉。”

  其实那并不仅是种荣誉,也是种神圣的责任和义务。

  “孔雀山庄的子孙只要活着一天,就得为这种责任和荣誉奋斗到底。”

  这就是他们生存的目的。

  他们根本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秋凤梧再次凝注着高立,缓缓道:“所以我决不能让孔雀山庄的声名,毁在我手里。”

  高立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仿佛已下定了决心。

  秋凤梧的嘴唇却已发白,接着道:“所以我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秋凤梧道:“你真的明白?”

  高立道:“真的。”

  秋凤梧忽然不再说话,也不敢再看高立。

  他眼睛里竟忽然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一种无可奈何,无法化解的悲伤和痛苦。

  人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他不愿做,也不忍做的事呢?

  这岂非也正是全人类的悲伤和痛苦。

  没有风,但寒意却更重了。

  阴恻恻的灯光似已完全静止、凝结,人的心似也被冻住。

  “我会让双双好好活着的。”

  “当然。”

  酒是苦的,好苦。

  酒既已在杯中,无论多么苦,都得喝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你都得喝下去。

  秋凤梧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等他走出门时,却又回头道:“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高立在听着。

  秋凤梧道:“北六省镖局的联盟已成立,盟主正是百里长青。”

  高立灰黯的眼睛里,突然爆出了一串火花。

  一串辉煌闪亮的火花。

  秋凤梧已走了出去。

  又过了很久,高立才缓缓道:“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他真的感激。

  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更有意义,他已完全满足。

  他爱过,也被人爱过。

  他已为别人做了件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事,已无愧这一生。

  秋凤梧面前的酒始终没有动过。

  高立就将这杯酒也喝了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他都得喝下去。

  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有些事,无论你愿做也好,不愿做也好,都是你非做不可的。

  一个人若能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甚至比平平静静地活着更不容易。

  深夜,无星无月。

  风好冷。

  秋凤梧慢慢地走出来,走到院子里。

  榕树的叶子正一片片落下来。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竟似完全没有发觉他的妻子已走到他身旁。她轻轻地依偎着他,在她心目中,天地间永远都如此幸福宁静,所以她永远希望别人也同样幸福。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你那朋友呢?”

  “走了。”

  “走了?为什么要走?”

  秋凤梧没有回答,却俯下身,拾起片落叶。

  他凝注这片落叶,眼睛里又充满了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悲伤。

  树叶又何尝愿意被风吹落?

  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候岂非也正如这片落叶一样。

  这故事也给了我们个教训。

  真正的胜利,并不是你能用武器争取的,那一定要用你的信心。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类的信心。

  所以我说的这第二种武器,并不是孔雀翎,而是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