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开甲道:“没有,没有人能够破得了重楼飞血。”

  小武道:“他虽然断了你一只手,但你还剩下一只右手。”

  金开甲冷笑道:“你毕竟年纪太轻,竟不知大雷神用的是左手斧。”

  小武怔住。

  过了很久,他突又问道:“你在这里天天劈柴,为的就是要练右手斧?”

  金开甲道:“你不笨。”

  小武道:“你已练了多久?”

  金开甲道:“五年。”

  小武道:“现在你右手是否已能和左手同样灵巧?”

  金开甲闭上嘴,拒绝回答。

  没人会将自己武功的虚实,告诉自己仇家的。

  高立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冬天劈柴,夏天也劈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他转向小武,笑了笑,道:“现在我总算也知道你是谁。”

  小武道:“哦!”

  高立道:“你不姓武,你姓秋,叫做秋凤梧。”

  小武也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知道我名字。”

  高立道:“昔年‘孔雀山庄’秋老庄主,在泰山绝顶决战天下第一高手大雷神,这一战连没有耳朵的人只怕都听说过。”

  秋凤梧也不禁叹息,道:“那一战当真可算是惊天地而泣鬼神。”

  高立微笑道:“所以孔雀山庄主的名字,我当然也听说过。”

  秋凤梧凝视着他,道:“秋凤梧也好,小武也好,反正都是你的朋友。”

  高立道:“当然是。”

  秋凤梧道:“而且永远都是。”他忽然转向金开甲,道:“但我们并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金开甲道:“当然不是。”

  秋凤梧道:“所以你若要找孔雀山庄复仇,随时都可以向我出手。”

  金开甲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找孔雀山庄复仇?”

  秋凤梧道:“你不想报复?”

  金开甲道:“不想。”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那一战本是公平决战,生死俱无怨言,何况我不过断了一只手。”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秋老头本可要我命的,但他却只要了我一只手。我若一定要报复,是报恩,不是报仇。”

  秋凤梧看着他,仿佛很惊讶,又仿佛很佩服,终于长叹了一声,道:“难怪家父常说,大雷神是条了不起的男子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就凭这一点,江湖中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金开甲冷冷地道:“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

  秋凤梧道:“家父虽然胜了前辈,但大雷神却还是天下第一高手。”

  金开甲道:“不是。”

  秋凤梧道:“是!因为家父并不是以武功胜了前辈,而是用暗器。”

  金开甲沉下了脸,厉声道:“暗器难道不是武功?——你难道看不起暗器?”

  秋凤梧道:“我……”

  金开甲道:“刀剑是武器,暗器也是武器。我用风雷斧,他用孔雀翎。他能避开我的风雷斧,我避不开他的孔雀翎,就是他胜了,无论谁也不能说他胜得不公平,你更不能。”

  秋凤梧垂下头,脸上却反而现出神采,道:“是,是我错了。”

  金开甲道:“你知道错了,就该快回去。”

  秋凤梧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金开甲道:“为什么?”

  秋凤梧笑了笑道:“因为我还等着要喝高立的喜酒。”

  酒在桌上。

  每个人在心情激动之后,好像都喜欢找杯酒喝喝。

  秋凤梧举杯叹道:“英雄毕竟是英雄,好像永远都不会老的。我实在想不到大雷神直到今日还有那种顶天立地的豪气。”

  高立叹道:“但这些年来,他日子的确过得太苦,我几乎从未看见他笑过。”

  秋凤梧笑道:“但他想到你要请我们喝喜酒时,他却笑了。”

  高立道:“所以这喜酒我更非请不可。”

  秋凤梧道:“我也非喝不可。”

  高立笑道:“世上可有几个人能请到大雷神和孔雀山庄的少庄主来喝他的喜酒?”

  秋凤梧举杯一饮而尽,突然重重地放下酒杯,道:“我不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

  高立愕然道:“你不是?”

  秋凤梧道:“我不是,因为我不配。”

  他又满倾一杯,长叹道:“我只配做杀人组织中的刽子手。”

  高立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也想不通,你怎么会入‘七月十五’的?”

  秋凤梧凝视着手里的酒杯,缓缓道:“因为我看不起孔雀翎,看不起以暗器博来的名声。我不愿一辈子活在孔雀翎的阴影里,就像是个躲在母亲裙下的小孩子,没出息的小孩子。”

  高立道:“所以你想要凭你自己的本事,博你自己的名声。”

  秋凤梧点点头,苦笑道:“因为我发现江湖中尊敬孔雀山庄,并不是尊敬我们的人,而是尊敬我们的暗器,若没有孔雀翎,我们秋家的人好像就不值一文。”

  高立道:“没有人这么想。”

  秋凤梧道:“但我却不能不这样想,我加入‘七月十五’,本是为了要彻底瓦解这组织,我一直在等机会。”

  他又叹息一声,道:“但我后来才发现,纵然能瓦解‘七月十五’也没有用。”

  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七月十五’这组织本身,也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幕后显然还有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支持它、指挥它。”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很沉重,道:“你猜不出是谁在指挥它?”

  秋凤梧目光闪动,道:“你已猜出了?”

  高立道:“至少已猜中七成。”

  秋凤梧道:“是谁?”

  高立迟疑着,终于慢慢地说出了三个字:“青龙会。”

  秋凤梧立刻用力拍桌子,道:“不错,我猜也一定是青龙会。”

  高立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

  秋凤梧道:“从正月初一到除夕,恰巧是三百六十五天。”

  高立道:“七月十五只不过是他们其中一个分舵而已。”

  两人突然不说话了,脸色却更沉重。

  “七月十五”组织之严密,手段之毒辣,力量之可怕,他们当然清楚得很。

  但“七月十五”却只不过是青龙会三百六十五处分舵之一。

  青龙会组织之强大可怕,也就可想而知。

  秋凤梧终于长叹道:“据说青龙老大曾经向人夸口,只要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就有青龙会的力量存在。”

  高立道:“他还说只要海未枯,石未烂,青龙会也不会毁灭。”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只可惜我们连青龙老大是谁都不知道。”

  高立道:“没有人知道!”

  双双起来得很早。

  是高立扶她起床的。现在他们已到后面的山坡上摘花去了。

  他们当然有很多话要说。昨天晚上,他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

  秋凤梧站在院子里,享受着这深山清晨中新鲜的风和阳光。

  他本来很想去帮金开甲做早饭的,但却被赶了出来。

  “出去,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

  看着这位叱咤一时的绝代高手拿着锅铲炒蛋,实在也并不是件愉快的事,那实在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但金开甲自己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我做这些事,只因为我喜欢做,做事可以使我的手灵巧。”

  “武功本就是入世的,只要你肯用心,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样可以锻炼你的武功。”

  现在秋凤梧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就好像在嚼着枚橄榄,回味无穷。

  他现在才明白金开甲为什么能成为天下武林第一高手。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他们正在等高立和双双回来。

  金开甲又开始劈柴。

  秋凤梧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只觉他劈柴的动作说不出的纯熟优美。

  武学的精义是什么?

  只有四个字——专心、苦练。

  其实这四个字也同样适于世上的每一件事。

  无论你做什么,若要想出人头地,就只有专心、苦练。

  “你可知道谁是自古以来,使用斧头的第一高手?”

  “不知道。”

  “鲁班。”

  “他只不过是个巧手的工匠而已。”

  “可是他每天都在用斧头,对于斧的性能和特质,没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多。斧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用斧就好像运用手指一样灵活。”

  熟,就能生巧。

  这岂非也正是武学的精义。

  秋凤梧长长叹息,只觉得金开甲说的这些话,甚至比一部武功秘笈还有价值。

  这些话也决不是那些终日坐在庙堂上的宗主大师,所能说得出的。

  阳光遍地,远山青翠。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左手拄着根拐杖,右手提着个青布包袱,沿着小溪踽踽独行,腰弯得就像是个虾米。

  秋凤梧道:“这附近还有别的人家?”

  金开甲道:“最近的也在三五里外。”

  秋凤梧不再问了,老太婆却已经走到院子外,喘息着,赔着笑脸,道:“两位大爷要不要买几个鸡蛋?”

  秋凤梧道:“鸡蛋新鲜不新鲜?”

  老太婆笑道:“当然新鲜,不信大爷你摸摸,还是热的哩。”

  她走进来,蹲在地上,解开青布包袱。

  包袱里的鸡蛋果然又大又圆。

  老太婆拾起了一枚,道:“新鲜的蛋生吃最滋补,用开水冲着吃也……”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听“飕”的一声,一根弩箭已穿人了老太婆的背。

  老太婆的脸骤然扭曲,抬起来,似乎想将手里的蛋掷出,但人已倒了下去。

  接着,就有条黑衣人影从山坳后窜出,三五个起落,已掠入院子,什么话都不说,一把抄起了老太婆的鸡蛋,远远掷出,落入小溪。

  只听“轰”的一声,溪水四溅。

  黑衣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险。”

  秋凤梧脸色已变了,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黑衣人转过脸向他勉强一笑,道:“阁下已看出这老太婆是什么人了吗?”

  秋凤梧摇摇头。

  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她就是‘七月十五’派来行刺的。”

  秋凤梧变色道:“七月十五?阁下你……”

  黑衣人道:“我……”

  他一个字刚说出,身子突也一阵扭曲,脸已变形,嘴角也流出鲜血。

  血一流出来,就变成黑的。

  金开甲脸色也变了,抛下斧头赶来。

  黑衣人已倒下,两只手捧着肚子,挣扎着道:“快……快,我身上的木瓶中有解药……”

  金开甲正想过去拿,秋凤梧却一把拉住了他。

  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哽声道:“求求你……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解药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何不拿?”

  金开甲怒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已不能动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

  秋凤梧冷笑道:“他死不了的。”

  黑衣人的脸又一阵扭曲,突然箭一般从地上窜起,扬手打出了七点乌星。

  那老太婆竟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挥手,掷出了两枚鸡蛋。

  秋凤梧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两枚蛋忽然已到了他手里,滑入他衣袖。

  老太婆凌空翻身,倒窜而出,忽然发现秋凤梧已到了她面前。

  她双拳齐出,双锋贯耳。

  但秋凤梧的手掌却已自她双拳中穿过,她的拳头还未到,秋凤梧的手掌已拍在她胸膛上。

  轻轻一拍。

  老太婆的人就像是被这只手掌黏住,双臂刚刚垂下,人也不能动了。

  然后她就听到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

  金开甲用一条手臂夹住了那黑衣人,夹紧,放松,黑衣人忽然间就像是一堆泥般倒了下去,断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

  鲜血慢慢地在地上散开,慢慢地渗入地中。

  金开甲凝视着,目光带着种深思之色,就仿佛这一生从未见人流血一样。

  老太婆不停地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秋凤梧这种奇特的掌力,还是因为那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忽然恐惧得像是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秋凤梧一把揪住她苍苍白发,用力拉下来,带着她的脸皮一起拉了下来,就露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瘦小、蜡黄、畏怯,但却十分年轻的脸。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是新来的?”

  这人点点头。

  秋凤梧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听说过。”

  秋凤梧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种法子可以让你后悔为什么要生下来。”

  这人勉强点了点头,脸上已无人色。

  秋凤梧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这人道:“我说……我说。”

  秋凤梧道:“你们来了几个人?”

  这人道:“六个。”

  秋凤梧道:“都是些什么人?”

  这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秋凤梧道:“他们人在哪里?”

  这人道:“就在山那边,等着我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秋凤梧已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

  他杀人从不再多看一眼。

  金开甲却还在凝视着地上的鲜血,突然道:“我已有六年未曾杀过人。”

  秋凤梧道:“六年的确已不算短。”

  金开甲道:“我十三岁时开始杀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杀人是件令人作呕的事。”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只不过那还是比被杀好些。”

  金开甲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怎知他们是来杀你的?”

  秋凤梧苦笑道:“只因为我以前也做过跟他们一样的事。”

  金开甲还想再问,已听到双双的声音:“你以前做过什么事?”

  双双倚着高立的肩,站在阳光下。

  高立的脸色苍白而紧张,但双双脸上却带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秋凤梧从未想到她看来也会变得如此美丽。

  世上又还有什么比欢愉和自信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呢?

  秋凤梧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双双却又在问:“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在说杀人?”

  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们刚才在说故事。”

  双双嫣然问道:“什么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秋凤梧道:“但这故事却不好听。”

  双双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