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着望着他:“霍七公子,不知你心底的执念,何时能勘破?”

霍展白抚摩着那一匹薛紫夜赠与的大宛马,忽然一笑:“廖谷主,你的徒儿酒量很好啊——等得沫儿的病大好了,我想回药师谷去和她好好再切磋一番。”

“是么?那你可喝不过她,”廖青染将风帽掠向耳后,对他眨了眨眼睛,“喝酒,猜拳,都是我教给她的,她早青出于蓝胜于蓝了——知道么?当年的风行,就是这样把他自己输给我的。”

“啊?”霍展白吃惊,哑然失笑。

“呵呵,”廖青染看着他,也笑了,“你如果去了,难保不重蹈覆辙。”

“哈哈哈,”霍展白一怔之后,复又大笑起来,策马扬鞭远远奔了出去,朗声回答,“这样,也好!”

※※※

暮色深浓,已然有小雪依稀飘落,霍展白在奔驰中仰头望着那些落下来的新雪,忽然有些恍惚:那个女人…如今又在做什么呢?是一个人自斟自饮,还是在对着冰下那个人自言自语?

那样寂寞的山谷…时光都仿佛停止了啊。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无法遏制地反复想到她。在这个归去临安终结所有的前夜,卸去了心头的重担,八年来的一点一滴就历历浮现出来…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怀里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

或许…真的是到了该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八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执着而不顾一切;他也曾相信自己终其一生都会保持这种无望而炽烈的爱——然而,所有的一切,终究在岁月里渐渐消逝。奇怪的是,他并不为这种消逝感到难过,也不为自己的放弃感到羞愧。

原来,即便是生命里曾最深切感情,也终究抵不过时间。

柳非非是聪明的,明知不可得,所以坦然放开了手,选择了可以把握的另一种幸福——而他自己呢?——其实,在雪夜醒来的刹那,他其实已经放开了心里那一根曾以为永生不放的线吧?

他一路策马南下,心却一直留在了北方。

“其实,我早把自己输给她了…”霍展白怔怔想了许久,忽然望着夜雪长长叹了口气,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我很想念她啊。”

一直埋头赶路的廖青染怔了一下,侧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风行这个七弟的事情,是全江湖都传遍了的。他的意气风发,他的癫狂执着,他的隐忍坚持。种种事情,江湖中都在争相议论,为之摇头叹息。

然而在这个下着雪的夜里,在终将完成多年心愿的时候,他却忽然改变了心意?

一声呼哨,半空中飞着的雪鹞一个转折,轻轻落到了他的肩上,转动着黑豆一样的眼珠子望着他。他腾出一只手来,用炭条写下了几行字,然后将布巾系在了雪鹞的脚上,然后拍了拍它的翅膀,指了指北方尽头的天空:“去吧。”

雪鹞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咕噜了一声振翅飞起,消失在茫茫的风雪里。

那一块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舞,上面的几行字却隐隐透出暖意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紫夜,我将不日北归,请在梅树下温酒相候。

一定赢你。

※※※

第二日夜里,连夜快马加鞭的两人已然抵达清波门。

临安刚下了一场雪,断桥上尚积着一些,两人来不及欣赏,便策马一阵风似的踏雪冲过了长堤,在城东郊外的九曜山山脚翻身落马。

“徐夫人便是在此处?”廖青染背着药囊下马,看着寒柳间的一座小楼,忽然间脸色一变,“糟了!”

霍展白应声抬头,看到了门楣上的白布和里面隐隐传出的哭声,脸色同时大变。

“秋水!”他脱口惊呼,抢身掠入,“秋水!”

他撩开灵前的帘幕冲进去,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放在灵前摇曳的烛光下。里面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脸颊深深陷了进去,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沫儿?沫儿!”他只觉五雷轰顶,俯身去探鼻息,已然冰冷。

后堂里叮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瓷器掉在了地上打碎了。

“你来晚了。”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说。

“你总是来晚。”那个声音冷冷地说着,冷静中蕴涵着深深的疯狂,“哈…你是来看沫儿怎么死的么?还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仿佛一盆冰水从顶心浇下,霍展白猛然回过头去,脱口:“秋水!”

美丽的女子从灵堂后走出来,穿着一身白衣,嘴角沁出了血丝,摇摇晃晃地朝着他走过来,缓缓对他伸出双手——十指上,呈现出可怖的青紫色。他望着那张少年时就魂牵梦萦的脸,发现大半年没见,她居然已经憔悴到了不忍目睹的地步。

一时间,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站在那里无法移动。

“霍展白,为什么你总是来晚…”她喃喃道,“总是…太晚…”

不知是否幻觉,他恍惚觉得她满头的青丝正在一根一根的变成灰白。

“不好!快抓住她!”廖青染一个箭步冲入,看到对方的脸色和手指,惊呼,“她服毒了!快抓住她!”

“什么?”他猛然惊醒,下意识地去抓秋水音的手,然而她却灵活地逃脱了。

“咯咯…你来抓我啊…”穿着白衣的女子轻巧地转身,唇角还带着血丝,眼神恍惚而又清醒无比,提着裙角朝着后堂奔去,咯咯轻笑,“来抓我啊…抓住了,我就——”

话音未落,霍展白已然闪电般地掠过,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颤声呼:“秋水!”

“抓住了,我就杀了你!!”那双眼睛里,陡然翻起了疯狂的恨意,“杀了你!”

“小心!”廖青染在身后惊呼,只听嗤啦一声响,霍展白肩头已然被利刃划破。然而他铁青着脸,根本不去顾及肩头的伤,掌心内力一吐,瞬间将陷入疯狂的女子震晕过去。

“太晚了啊…你抓不住我了…”昏迷前,憔悴支离的女子抬起手,恶狠狠地掐着他肩上的伤口,“我让你来抓我…可是你没有!你来晚了…

“在嫁入徐家的时候,一直在等你来阻拦我带我走…为什么你来得那么晚?

“后来…我求你去救我的丈夫…可你,为什么来的那么晚?

“一天之前,沫儿慢慢在我怀里断了最后一口气…为什么、你来的那么晚!!”

他的血循着她手指流下来,然而他却恍如不觉。

“哈,哈!太晚了…太晚了!我们错过了一生啊…”她喃喃说着,声音逐渐微弱,缓缓倒地,“霍、霍展白…我恨死了你。”

廖青染俯身一搭脉搏,查看了气色,便匆忙从药囊里翻出了一瓶碧色的药:“断肠散。”

——这个女人,一定是在苦等救星不至,眼睁睁看着唯一儿子死去后,绝望之下疯狂地喝下了这种毒药,试图将自己的性命了结。

没想到,自己连夜赶赴临安,该救的人没救,却要救另一个计划外的人。

廖青染翻了翻秋水音的眼睑:“这一下,我们起码得守着她三天——不过等她醒了,还要确认一下她神智上是否出了问题…她方才的情绪太不对头了。”

然而抬起头,女医者却忽然愣住了——

“太晚了么?”霍展白喃喃道,双手渐渐颤抖,仿佛被席卷而来的往事迎面击倒。那些消失了多夜的幻象又回来了,那个美丽的少女提着裙裾在杏花林里奔跑,回头对他笑——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玩笑,却不知,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请求。

“快来抓我啊…抓住了,就嫁给你呢。”

——她的笑容在眼前反复浮现,只会加快他崩溃的速度。

他颓然低下头去,凝视着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泪水长划而落。

他终于知道,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之手原来从未曾松开过——是前缘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注定了她的流离怨恨。

种种恩怨深种入骨,纠缠难解,如抽刀断水,根本无法轻易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