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天山派的大弟子,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成为武林中有数的顶尖好手,被鼎剑阁南宫老阁主钦点入阁,成为鼎剑阁八大名剑之一。十五岁起,他就单恋同门师妹秋水音,十几年来一往情深,然而秋水音却嫁给了鼎剑阁八大名剑的另一位:汝南徐家的徐重华。

他是至情至性之人,虽然伤心欲绝,却依然对她予取予求,甚至为她而辞去了鼎剑阁主的位置,不肯与她的夫婿争夺。

然而被长老们阻拦,徐重华最终未能如愿入主鼎剑阁,性格偏狭激烈的他一怒之下杀伤多名提出异议的长老,叛离中原投奔魔教大光明宫。

他奉命追捕,于西昆仑星宿海旁将其斩杀。

从此后,更得重用。南宫老阁主几度力邀这个年轻剑客入主鼎剑阁,却均被婉拒。

“为什么当初…你要主动请求去追捕他呢?”喝得半醉时,那个女人还有这样灵敏的头脑,醉醺醺地问,“那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你又不是、又不是不知道。”

他苦笑着,刚想开口说什么,充满了醉意的眼神忽然清了清,重新沉默。

“秋水求我去的…”最终,他低下头去握着酒杯,说出了这样的答案,“因为换了别人去的话…可能、可能就不会把他活着带回来了。他口碑太坏。”

“可是…你也没有把他带回来啊…”她醉了,喃喃,“你还不是杀了他。”

他霍然抬起了眼睛,望定了她。

虽然已经是酒酣耳热,但是一念及此,他的脸色还是渐渐苍白——他永远无法忘记西昆仑上那一场决斗,那是他一生里做出的最艰难的取舍。

最终,他孤身返回中原,将徐重华的佩剑带回,作为遗物交给了秋水音。

秋水音听闻丈夫噩耗而早产,从此缠绵病榻,对他深恨入骨。

“嘻嘻…听下来,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你什么事嘛。人家的情人,人家的老婆,人家的孩子…从头到尾,你算什么呀!干吗那么拼命…”问完了所有问题后,薛紫夜已然醉了,伏在案上看着他吃吃的笑,那样不客气地刺痛了他,忽然一拳打在他肩上,“霍展白,你是一个…大傻瓜…大傻瓜!”

醉了的她出手比平时更重,痛得他叫了一声。

然而笑着笑着,她却落下了泪来。

他惊讶地看到一贯冷静的她滚倒到酒污的桌子上,时哭时笑,喃喃自语,然而他却什么也听不懂。他想知道她的事情,可最终说出的却是自己的往日——她是聪明的,即便是方才偶尔的划拳输了,被他提问的时候,她都以各种方法巧妙的避了开去。

他只勉强知道了一些零碎的情况:比如她来到药师谷之前,曾在一个叫摩迦的村子里生活过;比如那个冰下的人,是在和她一起离开时死去的…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她的离开,他的死去,她却没有提过。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却依然不肯释放自己内心的压力,只是莫名其妙的哭笑。最后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是他一直欠她人情啊。

最终,她醉了,不再说话。而他也不胜酒力的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月亮很亮,而夜空里居然有依稀的小雪纷飞而落。雪鹞还用爪子倒挂在架子上打摆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嘀咕,空气中浮动着白梅的清香,红泥火炉里的火舌静静地跳跃,映照着他们的脸——天地间的一切忽然间显得从未有过的静谧。

他静静地躺着,心里充满了长久未曾有过的安宁。

——那是八年来一直奔波于各地,风尘仆仆血战前行的他几乎忘却了的平和与充实。明月年年升起,雪花年年飘落,可他居然从留意过。生命本来应该是如此的宁静和美丽,可是,到底他是为了什么还在沉溺于遥远的往事中不可自拔?从头到尾,其实都没有他的什么事。

自己…难道真是一个傻瓜么?

“嗯…”趴在案上睡的人动了动,嘀咕了一句,将身子蜷起。

沉浸于这一刻宁静的他惊醒过来,看了看醉的人事不知的薛紫夜,不由叹着气摇了摇头:这个女人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一点也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那样冷的夜,居然就这样趴在案上睡着了。

他把她从桌上扶起,想让她搬到榻上。然而她头一歪,顺势便靠上了他的肩膀,继续沉沉睡去。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任她靠着,一边用脚尖踢起了掉落到塌下的毯子,披到熟睡人的身上,将她裹紧。

“雪怀…”忽然间,听到她喃喃说了一句,将身体缩紧,“冷…好冷啊…”

她微微颤抖着,向着他怀里蜷缩,仿佛一只怕冷的猫。沉睡中,她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依赖,仿佛寻求温暖和安慰一样的一直靠过来。他不敢动,只任她将头靠上他的胸口,蹭了蹭,然后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继续睡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然后立刻心虚的低下头,想知道那个习惯耍弄他的女人是否在装睡——然而她睡的那样安静,脸上还带着未褪的酒晕。

于是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用毯子把她在胸前裹起来,然后看着雪中的月亮出神。

天地一时间显得如此空旷,却又如此的充盈,连落下来的雪仿佛都是温暖的。

他望着身边睡去的女子,心里却忽然也涌起了暖意。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生命是一场负重的奔跑,他和她都已经疲惫不堪,那为什么不停下片刻,就这样对饮一夜?这一场浮生里,一切都是虚妄和不长久的,什么都靠不住,什么都终将会改变,哪怕是生命中曾经最深切的爱恋、也抵不过时间的摧折和消磨。

唯有,此刻身边人平稳的呼吸才是真实的,唯有这相拥取暖的夜才是真实的。

这种感觉…便是相依为命罢?

四、雪·第三夜

风绿和霜红一大早赶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小姐居然裹着毯子,在霍展白怀里安静地睡去了!霍展白将下颔支在紫衣丽人的头顶上,双臂环着她的腰,倚着梅树打着瞌睡,砌下落梅如雪,凋了两人一身。雪鹞早已醒来,却反常地乖乖的站在架子上,侧头看着梅树下的两个人,发出温柔的咕咕声。

“我的天啊,怎么回事?”绿儿看到小姐身边的正是那个自己最讨厌的家伙,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这——呜!”

一旁的霜红及时的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了出去。

“从来没见过小姐睡的这样安静呢…”跟了薛紫夜最久的霜红喃喃,“以前生了再多的火也总是嚷着冷,半夜三更的睡不着,起来不停走来走去——现在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可是…秋之苑那边的病人…”绿儿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

那个病人昨天折腾了一夜,不停的抱着脑袋厉呼,听得她们都以为他会立刻死掉,一大早慌的跑过来想问问小姐,结果就看到了这样尴尬的一幕。

“啊?!”正在几个侍女商量进退的时候,庭院里却传来了一声惊呼,震动内外,“这、这是干吗?”

“小姐醒了!”绿儿惊喜道。随即却听到了砰的一声,一物破门从院外飞了进来。

“霍展白!你占我便宜!”

还没睡醒的人来不及应变,就这样四脚朝天的狼狈落地,一下子痛醒了过来。

“你…”睡眼惺忪的人一时间还没回忆起昨天到底做了什么让这个女人如此暴跳,只是下意识地躲避着如雨般飞来的杯盏,在一只酒杯砸中额头之时,他终于回忆起来了,大叫,“不许乱打!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不关我事…对,是你占了我便宜!”

“胡说!你这个色鬼!根本不是好人!”薛紫夜冲出来,恶狠狠指着他的鼻子,吩咐左右侍女,“这里可没你的柳花魁!给我把他关起来,弄好了药就把他踢出谷去!”

“是,小姐!”绿儿欢喜地答应着,完全没看到霜红在一边皱眉头。

薛紫夜拉下了脸,看也不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去秋之苑!”

在所有人都呼拉拉走后,霍展白才回过神来,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摸打破的额头——这算是医者对病人的态度么?这样气势汹汹的恶女人,完全和昨夜那个猫一样安静乖巧的女子两样啊…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可是,等一下!刚才她说什么?“柳花魁”?

她、她怎么知道自己认识扬州玲珑花界的柳非非?

他忽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完了,难道是昨夜喝多了,连这等事都被套了出来?他泄气地耷拉下了眼皮,用力捶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把它敲破一个洞。

薛紫夜带着人往秋之苑匆匆走去,尤自咬牙切齿。

居然敢占她的便宜!看回头怎么收拾那家伙!…她气冲冲地往前走,旁边绿儿送上了一袭翠云裘:“小姐,你忘了披大氅呢,昨夜又下小雪了,冷不冷?”

冷?她忽然愣住了——是啊,下雪了么?可昨夜的梦里,为什么一直是那样的温暖?

她拿着翠云裘,站在药圃里出神。

※※※

来到秋之苑的时候,打开门就被满室的浓香熏住。

“一群蠢丫头,想熏死病人么?”她怒骂着值夜的丫头,一边动手卷起四面的帘子,推开窗,“一句话吩咐不到就成这样,你们长点脑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