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算是什么眼神哪?”她敷好了药,拍了拍他的脸,根本不理会他愤怒的眼神,对外面扬声吩咐:“绿儿!准备热水和绑带!对了,还有麻药!要开始堵窟窿了。”

“马上来!”绿儿在外间应了一句。

“死·女·人。”他终于用舌头顶出了塞在嘴里的那块布,喘息着,一字一字,“那么凶。今年…今年一定也还没嫁掉吧?”

“砰!”毫不犹豫地,一个药枕砸上了他刚敷好药的脸。

“再说一遍看看?”薛紫夜摸着刚拔出的一把银针,冷笑。

“咕噜。”架子上的雪鹞被惊醒了,黑豆一样的眼睛一转,嘲笑似地叫了一声。

“没良心的扁毛畜生。”他被那一击打得头昏脑胀,一刹被她的气势压住,居然没敢立时反击,只是喃喃地咒骂那只鹞鹰,“明天就拔了你的毛!”

“咕噜。”雪鹞发出了更响亮的嘲笑声,飞落在薛紫夜肩上。

“小姐,准备好了!”外间里,绿儿叫了一声,拿了一个盘子托着大卷的绷带和药物进来,另外四个侍女合力端进一个大木桶,放到了房子里,热气腾腾。

“嗯。”薛紫夜挥挥手,赶走了肩上那只鸟,“那准备开始吧。”

啊…又要开始被这群女人围观了么?他心里想着,有些自嘲。

八年来,至少有四年他都享受到了这种待遇吧?

薛紫夜走到病榻旁,掀开了被子,看着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绑带,眼神没有了方才前的调侃:“阿红,你带着金儿,蓝蓝,小橙过来,给我看好了——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上下共有大伤十三处,小伤二十七处,任何一处都不能有误。”

“是!”侍女们齐齐回答。

他太熟悉这种疗程了…红橙金蓝绿,薛紫夜教出来的侍女个个身怀绝技,在替人治疗外伤的时候,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长了八只手:一只手刚切开伤口,另外几只手就立刻开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脉、清洗伤口、缝合包扎。

往往只是一瞬间,病人都没来得及失血,伤口就处理完毕了。

可是…今天他的伤太多了。八只手,只怕也来不及吧?

然而刚想到这里,他的神智就开始慢慢模糊。

“麻沸散的药力开始发挥了。”蓝蓝将药喂入他口中,细心地观察着他瞳孔的反应。

“那么,开始吧。”

薛紫夜手里拈着一根尖利的银针,眼神冷定,如逆转生死的神。

※※※

那样长…那样长的梦。

最可怕的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无边无际的深黑色里,有人在欢笑着奔跑。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孩子,一边回头一边奔跑,带着让他魂牵梦萦的笑容:“笨蛋,来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给你!”

他想追上去,却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钉住。

于是,她跑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再也抓不到那个精灵似的女孩儿了。

“求求你,放过重华,放过我们吧!”在他远行前,那个女子满脸泪痕的哀求。

“我真希望从来不认识你。”披麻戴孝的少妇搂着孩子,冷漠的一字字,“凶手。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每一个字落下,他心口就冒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剑,体无完肤。

秋水…秋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想大呼,却叫不出声音。

怎么还不醒?怎么还不醒!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么了?”绿儿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药汤里的人忽然呼吸转急,脸色苍白,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脖子急切的转来转去,眼睛紧闭,身体不断发抖。

“出了什么问题?”小橙吓坏了,连忙探了探药水——桶里的白药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夜却只是轻轻摇头,将手搭在桶里人的额头。

“没事。”她道,“只是在做梦。”

只是在做梦——如果梦境也可以杀人的话。这个全身是伤泡在药里的人,全身在微微发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被扼住了咽喉。

“秋水…秋水…”他急切的想说什么,却只是反复的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

她叹息了一声:看来,令他一直以来如此痛苦的,依然还是那个女人。

——秋水音。

离她上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继承药师谷,立下了规矩:凭回天令,一年只看十个病人。

那年冬天,霍展白风尘仆仆地抱着沫儿,和那个绝色丽人来到漠河旁的药师谷里,拿出了一面回天令,求她救那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当时他自己伤得也很重——不知道是击退了多少强敌,才获得了这一面江湖中人人想拥有的免死金牌。

两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急切,几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她给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搭过脉,刚一为难地摇头,那两个人一齐跪倒在门外。

那时候,她还以为他们是沫儿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个月,她还是无法治愈那个孩子的病,只好将回天令退给了他们。然而抵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强开出了一张药方。然后,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浪迹和奔波。

八年来,她一次次看到他拿着药材返回,满身是血地在她面前倒下。

她原以为他会中途放弃——因为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一次次的往返于刀锋之上,去凑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

然而,她错了。

为什么呢?…她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却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剧烈发抖。

“秋水…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发出了昏乱而急切的低语。

不是怎样的呢?都已经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么曲折,也该说清楚了吧?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样呢?她摇了摇头,忽然看到有泪水从对方紧闭的眼角沁出,不由微微一惊:这,是那个一贯散漫厚颜的人,清醒时绝不会有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是该叫醒他了。

※※※

“喂,霍展白…醒醒。”她将手按在他灵台上,有节奏地拍击着,将内力柔和地透入,轻声附耳叫着他的名字,“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仿佛被从噩梦里叫醒。

“哗”,水花激烈地涌起,湿而热的手忽然紧紧拉住了她,几乎将她拉到水中。

“干什么?”她吓了一跳,正待发作,却看到对方甚至还没睁开眼睛,不由一怔。

那个人还处于噩梦的余波里,来不及睁开眼,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抓得如此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她终究没有发作,只是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感觉他的呼吸渐渐平定,身上的颤栗也开始停止,仿佛那个漫长的噩梦终于过去。

有谁在叫他…黑暗的尽头,有谁在叫他,宁静而温柔。

“呃…”霍展白长长吐了一口气,视线渐渐清晰:蒸腾的汤药热气里,浮着一张脸,正在俯身看着他。很美丽的女子——好像有点眼熟?

“呃?”他忽然清醒了,脱口,“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