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的眼睛还没有被盖住的时候,他好像看见屋子里有一个人。

  一个绝不是汤大老板的人。

  他没有看错。

  这个人穿一身漆黑的斗篷,戴一个闪亮的白银面具,虽然满屋子都是阳光,可是这个人看起来却还是好像黑夜中的鬼魅。

  元宝笑了。

  他一向不怕可怕的人,越可怕的人,他越不怕。

  “你脸上戴的这个鬼脸真好玩,”元宝说:“你能不能借给我戴两天,让我也好去吓吓别人。”

  “我并不想吓你。”这个人的口气却很和缓:“我知道你的胆子从小就很大。”

  “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

  元宝又笑了:“幸好我也知道你是谁,否则我就吃亏了。”

  “我是谁?”

  “你就是高天绝。”元宝说:“就是把我弄得四肢无力,全身发软,再把我送到这里来的人。”

  “是的。”高天绝并不否认:“我就是。”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样对我?”元宝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凶狠:“你难道不怕我家里的人找你报仇?”

  “他们不会找我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我对你是一番好意。”高天绝说:“我想你自己也应该明白。”

  “可惜我一点都不明白。”

  “我们这些人都是永远见不得天日的人,而且早就应该死了。”高天绝说:“我们这些人身上都带着永远无法化解的凶戾和仇恨。”

  他的声音虽和缓,却又充满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之意:“无论谁遇到我们都不是件好事,因为我们所携来的,只有凶杀、灾涡、血腥。”

  “你们?”元宝问:“你们是些什么人?”

  “也许我们根本就不能算是人,只不过是几个阴魂不散的厉鬼而已,”高天绝说:“所以我实在不愿让你也被卷入我们的恩怨是非中。”

  “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不愿意让我来管你们的闲事?”

  “是的。”高天绝说:“因为你的身份不同,所以我才送你到这里来。”

  “否则你恐怕早就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了?”

  “我不会割你的脑袋。”高天绝淡淡的说:“要杀人,并不一定要割他的脑袋,杀人的法子有很多种,这是最笨的一种。”

  “你杀人通常都用什么法子?”

  “用的是最痛苦的一种。”

  “最痛苦的一种?”元宝问:“是让别人痛苦?还是自己痛苦?”

  高天绝忽然沉默。

  “这种法子不好。”元宝又说:“因为你要杀的人已经死了,也就没什么痛苦了,痛苦的一定是你自己,只有活着的人才会痛苦。”

  高天绝没有开口,也没有动,可是他身上的斗篷却像是狂风中的海浪般汹涌波动起来。

  元宝又说:“有一天我很开心,就好像天上忽然掉下个肉包子来落在我嘴里一样,简直开心得要命。”他说:“所以那天跟我在一起的人,也全都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他叹了口气:“痛苦也是这样子的,你让别人痛苦,自己心里一定也很不好受。”

  这句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一只冷冰冰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时候汤大老板也已醒了。

  她醒来时没有见到阳光,她的头并不痛,可是她也和元宝一样,只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过来,只希望赶快死掉算了。

  第十七回 恭喜你

  四月十九。

  汤大老板已经醒了,已经睁开眼睛,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就跟她眼睛闭着的时候完全一样。

  她已经晕迷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古怪的老头子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她完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身上最少有四处重要的穴道已经被人用一种特别的独门手法点住,虽然没有伤到她的筋脉气血,却使得她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如果那个老头子年轻一点,她也许马上就能猜出他对她有什么目的,马上就会想到那件事上去。

  但是那个老家伙实在太老,已经老得可以让她自己安慰自己。

  ——他绝不会做那种事的,他对我这样的女人绝不会有兴趣,因为他一定受不了的,老头子就算要找女人,也只会去找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

  她一直在这么样安慰自己,却又一直对自己这种想法觉得恶心。

  幸好她还能听得见。

  她醒过来没多久,就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第一个人是个女人,嗓子又尖又细,声音又高,好像把别人都当作聋子。

  第二个人说起话来慢吞吞的,阴阳怪气,正是那个活见鬼的怪老头。

  “你有没有把那个女人弄回来?”

  “当然弄回来了。”小老头说:“这种差使要我去办,还不是马到成功,手到擒来。”

  “我就知道你最喜欢办这种事。”女人的声音更高:“你这个老混球,老色鬼。”

  “谁喜欢办这种事?这是你叫我去的,如果换了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去。”

  “放你娘的屁,你得了便宜还想卖乖?”

  “谁得了便宜?”

  “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动过她了。”

  然后就是“拍”的一声响,小老头显然挨了个大耳光,大声叫了起来。

  “冤枉呀冤枉!”

  “你还敢叫冤?你敢说你没有动过她?”

  “王八蛋才动过她。”

  “你本来就是个王八蛋,老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你是什么?”

  “你快滚,滚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不叫你回来,你就不许回来。”

  “遵命。”

  老头子叹着气,喃喃自语:“活到七八十岁了,还像小姑娘一样吃醋,你说要不要命。”

  老头子的声音忽然已去远了,好像生怕再挨一个耳光。

  汤大老板总算松了口气。现在她已听出这个声音又尖又细的女人和那老头子一定是夫妻。

  现在男的已经走了,只剩下一个女的,而且已经有七八十岁。一个这么老的老太婆还能对她怎么样?这种情况总比刚才她想像中的那些情况好得多了。

  就在她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放心的时候,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灯光极亮,黑暗中忽然亮起如此强烈的灯光,无论谁的眼睛都受不了。

  汤大老板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再睁开时还是看不见别的,只能看见几盏灯,远比她的赌坊大厅中那些宫灯更亮。

  所有的灯都吊在她的头顶上,用罩子罩住,所有灯光都照在她身上,别的地方还是一片黑暗。

  她眯起眼睛,用睫毛挡住一点灯光,斜着眼睛看过去,总算隐隐约约的看到了一条人影。

  这个人的确是个女人,看来仿佛很瘦,很高。

  其实汤大老板并没有真的看见这个人,只不过看见她身上穿着的一条裙子而已。

  一条色彩极鲜艳的百褶长裙,本来绝不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应该穿在身上的。

  只看见这条裙子,汤大老板已经觉得她,一定远比自己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高得多,因为这条裙子也远比任何人穿的裙子都长得多,而且非常窄。

  汤大老板十三岁的时候穿的裙子已经比这条裙子宽了。

  要有什么样身材的女人才能穿得上这么样一条裙子?她简直是无法想像。

  这个女人无疑也在看着她,而且可以把她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看得很清楚,看了半天之后,才用那种又尖又细的声音问她:“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有多大年纪?那间如意赌坊是不是你一个人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