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原本想停在他神座旁。

  但神魔垂着睫朝她抬起干净的手掌,好像即便没人落上手去,他也会在黑暗里一直等她似的。

  时琉不忍心,就微握着指节,在他掌心轻叩了下:“别闹,正事。”

  神魔眉眼愈发郁郁:“一方面,他想向我昭示,如今他在仙界万仙俯首说一不二的司权。”

  “他也配。”

  时琉难得冷声冷颜,跟着微微歪过头:“另一方面呢。”

  “大约是想趁我初回仙界,试探我仙力恢复的程度,再在我清算他和紫琼之前,先下手为强吧。”酆业懒洋洋说道。

  如此性命攸关的危局,他却好像半分都不在意。

  时琉心恼,但见他阖着眼的脆弱模样,只能忍着:“昆离在五帝中最是虚伪,不择手段,心机深沉,我担心没那么简单。”

  “以前是我给他们留下可乘之机,这次不会了,”酆业到底没忍住,主动伸手牵住神座旁的少女,“别担心。”

  “…嗯。”

  时琉虽应着,但还是微蹙起眉。

  而事实证明——

  时琉对昆离的判断毫无误区。

  万仙盛筵未至,而距酆业返仙三日不到,仙界之内的各帝宫仙府的仙人仙侍们间,全都渐渐传开了两个流言。

  一说中天帝时隔万年忽然返仙,来得蹊跷,并非仙人转生,而是入魔归来。

  二说……

  “还说什么了。”

  神座上,抱着怀里睡着的少女,酆业懒散着声问。

  此刻他睁开了眼。

  那双眼瞳早已深邃而分明,而瞳子至深之处又犹如庭外星海,漆黑里仿佛藏着无尽遥远的金色的星砾微熠。

  云雀鸟蹲在旁边的栏杆上,黑豆似的眼睛咕噜噜地转。

  ——这显然不是万年前常伴中天帝身旁的那只,该算是它的孙子辈的孙子辈。

  但德性上和它祖宗是一样的。

  神魔支了支眼皮,问道:“你是想变烤鸟么。”

  云雀鸟:“?”

  云雀鸟:“……”

  这不公平!为什么它祖宗就能服侍那个脾气好的中天帝!

  但云雀鸟显然只敢在心里抱怨,面上,它对着神魔额心那微熠血色的神纹,表现得十分乖巧,连两只爪子都方正地并排靠在一起。

  “还有个私下的传言,说业帝陛下您入魔返仙前,公然抢了凡界第一仙门掌门之子晏秋白的道侣,还将,将……”

  “将什么。”

  云雀鸟小心翼翼地窥了眼被神魔抱在怀里,睡得正香的少女。

  它只敢看一眼,就立刻装无事地把黑豆眼往殿顶觑——

  “他们说您将抢上来的小仙子囚在中天帝宫,沉迷女色,荒淫无度。”

  “……”

  帝宫中忽然安安静静。

  云雀鸟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干脆屏住呼吸。

  然后一两息后,它听得神魔低嗤:“万年不见,昆离还是毫无长进,只会使这般下作手段。”

  云雀鸟意外地眨了眨黑豆眼:“西帝以前也这样传过陛下的坏话吗?”

  “自然是他——”

  酆业一停,眉峰轻褶。

  ——他为何会将小琉璃妖梦里发生的、在他记忆中从未发生过的事当作现实?

  未得头绪,神魔也懒得再作思索。

  他低头望向怀里。

  少女酣眠正深,不知是何等美梦,可惜他不得而见。

  酆业想着,微微低头,轻吻少女在睡梦里浅勾起的唇,然后他想起云雀鸟说的帝宫外的传言,不由得低声轻哂。

  “也算不得错。”

  “可惜有些事他们说早了,我还没来得及做。”

第87章 玉京溯仙(三)

  ◎那你求求我。◎

  万年前的三界之战里,中天帝业、北帝断辰与万恶之首的幽冥之主酆都帝同归于尽,三者皆神魂俱灭,这是三界传得人尽皆知的事情。

  而仙界的仙人们比另外两界多知道一层——

  那便是这个结局,最终是由西帝昆离万分悲痛地在“得胜归来”后的那场万仙盛筵上亲口宣布的。

  彼时南蝉正闭关,神界三帝临战,紫琼后至,结果回来的却只剩下一双仙帝夫妻——不是没有仙人在心底怀疑过。

  然中天帝在仙界数万年,似乎除了在他那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帝宫内冥想养息,便是到界门之外的战场上,几乎鲜有露面——他们自然并不知道帝宫中亦是空荡,真正的中天帝多数时候身镇幽冥。

  偌大帝宫里连一名随侍的仙侍都没有,他在仙界更谈不上有什么亲信近人。

  于是即便众仙中有觉着古怪,但也没人有为他犯问西帝昆离的心气。

  而今,万年前西帝口中与酆都帝“同归于尽”“神魂俱灭”的中天帝竟忽然返仙归来,即便是那些完全不知道旧情、在这万年内才飞升仙界的仙人们,也都在祥和太平了万年的仙界里揣摩出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深处旋涡之中的中天帝宫,却是此时仙界最太平散漫的一处。

  ——至少帝宫的主人如此。

  时琉迈入帝宫中殿时,望见了阶上神座里侧支着额角阖着眼不知是修炼还是小憩的神魔,她不由在心底感慨地叹了声气。

  万仙盛筵召开便在两日后了,但某人却是毫不挂心。

  时琉正想着,便闻殿里忽响起那人低而好听的声音,似有些郁郁:“你今日又去哪一座仙府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刚想走去玉阑干前的时琉意外回眸。

  神座上已然空了。

  雪冷似的淡香不知何时萦上她衣鬓——

  额心点着神魔纹的酆业懒淡着神色,明明阖着眼,却十分准确就找到她颈侧,靠过来轻嗅了下。

  “伊拾花的香气,幽曳仙府?”神魔闻罢,微微侧过脸,他就着俯身姿势在她颊侧将起未起,气息缠绵着她的。

  时琉的脸颊像被他呼吸灼得嫣然,她朝另一侧轻偏开:“是幽曳仙府。”

  神魔仍未起身,低身得近在咫尺,声音哑哑地问:“探听到什么了?”

  “…没有探听,只是路过。”

  这话说得时琉自己都心虚。

  且话时,她不由自主便落过眸子去扫仍未退开的酆业。少女脊背绷得微僵,只能在心底责怪自己——

  酆业只是询问正事,她怎么却在想东想西神思不属?

  时琉心里自我批评一番,绷回心神:“幽曳仙府,大约是想站在你这边的。”

  “…哦?”酆业问得漫不经心。

  “他们似乎开罪过昆离,这次打算在万仙盛筵前向你示好,只是不知会如何做。和他们情况相近的还有镜汀仙府,此外……”

  话匣子既开了,时琉便认真与酆业梳理着自己这几日听到的。

  少女说得认真,一板一眼的,像是在凡界那些私塾老夫子面前一本正经地做什么功课的小学童。

  到某处她略作停顿,这才回神,蹙眉,低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酆业侧坐在庭侧的玉栏杆前,揽抱着由她坐于怀中的姿势了。

  时琉木着脸:“我说的你有没有在听。”

  “有,听得很认真。”

  “那你玩我的裙带做什么?”

  “……”

  酆业松开绕在她身前的魔爪。

  裙腰上系起的丝带就散落地松垂下去,几乎垂到了时琉踝足旁边。

  “抱歉,”神魔阖目,清隽侧颜上也很难看出什么歉意,只听得他在她耳边轻叹,“你便当我是提前练习好了。”

  “……”时琉回头:“?”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少女面无表情的杀意,酆业薄唇轻扯了下:“你别多想。”

  时琉憋了口气,微微咬牙:“是我多想吗?”

  “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酆业偏过脸,额头低下来抵在她肩上,于是神颜情绪也不得见,“目盲之后,起居时衣袍总是难解难系,这几日在做些练习,方才就顺手了。”

  时琉一怔。

  纵使她此刻尚有一点点怀疑,但听着酆业若有低落消沉的郁郁语气,她也不由得立刻自责地压下自己的疑虑。

  “嗯,没事。”她低头去看酆业的袍带,果真有些歪了。

  少女眉心郁结,低着眸抬起手,认真勾着他袍带重新理正:“你若有不习惯不方便的事,就喊我帮你,我就在内殿里,又不在旁处。”

  酆业低阖着的长睫微动了下。

  “不方便的事,都可以?”

  “嗯。”

  时琉低着头给他整理袍带,毫无防备就轻声应了。

  靠在少女肩上的酆业在暗里牵了牵唇,正要说话。

  “喳喳喳!”

  一只云雀鸟扑棱棱地从殿外飞了进来,停到两人身旁的石台上——

  “陛下,幽曳仙府的人来了!”

  “……”

  神魔面无表情,血色魔纹微微熠着,他偏过冷漠神颜,薄唇微启却一字一句:“让、他、们、滚。”

  “喳喳?”云雀鸟的魂儿都差点被冻僵了,茫然地眨了眨它的黑豆眼。

  “?”

  时琉也停了手,忙按住酆业,她转望向云雀鸟:“让他们进来吧。”

  “遵命!”云雀鸟迫不及待地逃飞出去。

  时琉刚起身,无奈回眸:“你怎么忽然生气了?”

  酆业不语。

  “幽曳仙府的人只管养些灵物花草,最是心思纯善,与世无争,不曾得罪过你,你初返仙界,这样结仇不好的。”

  时琉一边劝着一边把不配合的某人牵向阶上神座。

  她在安抚下他后,就要转身:“我去内殿,等他们离开了再出来。”

  “不必。”

  酆业却忽翻过手腕,反手握住了她的。

  时琉被迫停身:“嗯?”

  神魔长垂着睫,半分未睁,却冷淡嘲弄地朝外殿“瞥”过一眼似的。

  “心思纯善?”

  时琉如今对酆业的情绪最为敏感,一丝变化也能察觉,见他冷淡漠然的神色,时琉就知道他应当是“看”到什么了。

  于是没再挣脱,时琉也转过身,等着外殿的幽曳仙府的人进来。

  不多时,绕过玉屏的衣香鬓影渐次入目,一行十数名轻衫薄裙的仙侍袅袅婷婷地入殿而来。

  时琉惊呆了。

  她如何也不曾想过,幽曳仙府要示好的诚意,竟然是这样一群漂亮的仙子们。

  “我等代幽曳仙府,恭贺陛下重返仙庭。”

  为首的仙侍已然柔声开口:“府主听闻陛下宫中无人侍候,特令我等前来侍奉陛下,还请陛下不嫌我等低微粗鄙,允准我等侍奉左右——”

  “你说他们心思纯善?”

  阶上,神座里的酆业懒得听下去。

  他垂着睫偏过脸去,朝神座旁僵住的少女,懒洋洋开口:“外面才传我在帝宫中荒淫无度几日,他们已经把人送到帝宫里来了,这便叫心思纯善么。”

  阶下,一行仙侍面色刷白。

  时琉木着微涨红的脸:“什么叫荒……”

  她实在没好意思说完那个词,扭过来轻咬着牙小声说:“说不定人家只是,送过来几个可以代你理些琐事或是传话支使的仙侍,没、没有别的意思呢。”

  “好,是我荒淫无度还心思不纯,他们一定想得十分单纯,这样好么。”酆业似笑似嘲。

  “……”

  余下话不必叫外人听。

  那人侧身朝向阶下,声线已归于漠然霜寒:“还不走,等我请么?”

  为首仙侍慌忙叩首:“业帝陛下喜怒,我,我等,府主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是我等擅作主张,请陛下容我等只做宫内随侍——”

  “不需要,滚。”

  酆业声并不高,甚至有几分懒散。

  但话声一落,一行仙侍却都如遭雷击,一个比一个面色骤涨,随即又都白得像鬼一样。

  不知他们在那一瞬息“看见”了什么,但没人敢在多说一个字,全都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扭头就往外跑了,连作礼告退都顾不上。

  背影慌得像死里逃生,偏这样一幕还能叫人觉着似曾相识。

  ……只不过上次是一个,这次是一群。

  等人走远了,时琉心情复杂地落回眼:“你又吓人。”

  “我没有。”酆业矢口否认。

  时琉无奈:“可是你帝宫中冷清得一个仙侍都没有,这也是事实。”

  “你想要人侍奉左右?”酆业轻揽她腰身,把站着的少女往身前一带,他阖着眼仰面“望”她,明明居于下位却似笑非笑的,“仙子观我如何,可够资格随侍左右么?我什么都能做。”

  “——!”

  时琉差点握拳了。

  一两息后,少女憋红着脸扭开:“我的意思明明是、帝宫里连能去各帝宫仙府传话的人都没有,总叫云雀鸟飞来飞去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听出时琉有些被他弄急了,酆业哑然而笑:“好了,不逗你了。”

  他一顿,“这类仙侍,还是可以有的。”

  “嗯?”时琉狐疑看他,“你找得到吗?”

  “不必找,自带。”

  “?”

  时琉未来得及问出口,便见翠玉长笛的虚影显现面前。

  长笛尾那片翠绿叶子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