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中灯影恍惚。

  池中月影也恍惚。

  长空泼墨,一轮弯月如刀。

  时家迎宾殿的侧殿旁有一池荷花,只可惜九月已末,半池凋零,满目的姹粉嫣白支离残破,委顿在碧叶丛中。

  露出半湾清池,映着天上的月影与水边的人影。

  而后清风拂过,雪白衣袍旁,又多了一道藏在金红盛服间的香影。

  雪白衣袍侧过身。

  酆业神色冷淡,漆眸里深浅莫辨:“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时琉抿了抿唇,还是坦诚以告:“天境巅峰,触碰到造化之力后,你离着近时我便能察觉到你的位置了。”

  “只对我,还是都如此?”

  时琉眼神微黯:“只对你。”

  酆业一怔,薄唇微勾,像是自嘲却又像愉悦:“难怪。”

  他转回身去。

  ——难怪什么。

  时琉低下眸子想。

  他是在想,难怪她是他命定之劫吗?就仿佛一柄天生便克制他、生来便注定送他归灭的利器,连对他气息都格外敏锐,像冥冥中气机相连。

  时琉默然地陪他站了许久,才开口问:“主人不进去吗?”

  “进去?做什么,”酆业微狭起眸,懒洋洋的声音像随口说,“贺你们大婚将缔的够多了,还想再多听一句?”

  时琉沉默了下。

  ——

  要是多他一句,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了?

  时琉认真想过,然后点头,仰脸:“如果主人愿意说的话。”

  “?”

  酆业再忍不住,他冷睨过来,字字声沉:“你还想听我祝你大婚之喜?”

  于是一夜竭力避过,但少女身影终究还是在这一次彻底映入他眸底。

  艳红如火的盛服,欺霜赛雪的肤白,点朱唇,红妆金粉,眉心一笔细勾浅挑的花钿,牡丹髻上玉扣金坠……

  却也全抵不过那一双澄透至极的瞳子动人。

  酆业不记得自己看了多久。

  他只觉万籁俱寂。世间也安静得只余这一双眼睛。

  直到眼睛的主人轻眨了下睫,少女情绪淡淡的五官间露出一点不解:“主人?”

  魔召回神,低阖了阖眼。

  然后他微勾唇:“真遗憾。”

  “遗憾?”

  “嗯,该昆离觉着遗憾。”

  “……”

  时琉皱眉。

  她自然不可能忘记——西帝昆离,万年前三界之战的主谋之一。

  为了那种人有何遗憾?

  “就在刚刚他错过了一个机会,”魔低缓着声,慵懒散漫,“一个随便什么人都能杀了我的机会。”

  “?”

  时琉神色愈发不解。

  可惜魔不肯再说下去了。

  他偏过脸,去望池中的残荷:“罗酆石有下落了么。”

  时琉有些没跟上他的思路,恍惚了下才摇头:“玄门与我商定,是大婚之礼前一日才能给的。”

  “不能更早些了?”

  “应当不能。”

  时琉停顿了下,略微不安地仰眸望着酆业:“主人是觉着身体哪里不适吗?”

  “没有,只是不想等了。”酆业隐着情绪,余光瞥过少女那一身红衣如火。

  于是眉峰更紧了些。

  时琉略作思索:“那我请禀时家主,将婚契之日再向前提几日?”

  “——?”

  魔缓缓转身,俯近,抬手捏起少女下颌,他狭起的长眸里沁透夜色似的凉意:“我何时这样说过。”

  时琉犹豫了下,还是动作极为轻柔但认真地——她拂去捏在她下颌上的酆业的手。

  “主人,婚约既定,您不能再这样。”

  “……”

  魔似乎有些怔了,直望着她的手将他的垂贴回身侧。

  在她指尖将离时他兀地清醒了眸色,眼神戾然凉薄,反手便狠狠握住了时琉的——

  “你说什么。”

  时琉微微吃疼,但仰着他的眸子安静又坚决:“我说婚约既成,今日开始,主人便不该这样了。”

  “终究要废止的婚约,你管它作甚?”魔冷冽着声线,眉眼如覆冰。

  “在它废止之前,晏师兄与我都是将结契的道侣关系。”

  “——!”

  魔一言未发,一步未动。

  可时琉还是觉察到了——魔从未有过的暴怒,如无形之焰,瞬息便腾灼在身周每一芥子须弥之中。

  尤其那双眼眸。

  时琉怔望着,只觉得它漆黑深透,仿佛要透尽这夜色苍穹,从至暗处释出什么她从未见过的可怕存在。

  时琉不自觉微栗了下,然后回过神,她想脱开他紧攥她手腕的指节:“主人…?”

  可是徒劳。她的挣扎似乎更刺激了他什么,他握她更紧,且徐缓而不容抗拒地将她拉向他:“道侣关系?”

  魔的声线低哑,眸如无底渊海,深噙住她的身影。

  蛊人亦噬人。

  “那我要不要……”

  余音入耳,少女惊惶抬眸。许久未见的惊栗缠在她清透的眼眸里。

  更勾起魔眼底沉戾又疯狂的恶意。

  他俯身更近——

  “唰。”

  清而锐利的剑风擦过两人身周外的神识罩子。

  隔音不复,天地间风声重灌下来。

  一切情欲暗涌消止。

  酆业握着时琉手腕,抬头,他视线徐徐越过少女肩头,望见了站在几丈外的温润如玉的清影。

  隔着少女薄影,四目对峙。

  晏秋白冷眸提扇:“阁下,请放开我师妹。”

第77章 紫辰动世(十八)

  ◎要想行善,便要除恶。◎

  一轮弯月凉沁沁地映在荷池的水面上。

  剑风扫得一池荷叶倾折时,水里的月牙也被吹得皱晃,像少女不安地仰起来望身前人的眉眼。

  皱起来也漂亮。

  只是她仰着他的清透的眼眸那样着急,还有些慌,像是生怕他不管不顾疯起来,伤了她师兄,或是怕他露了身份,拿不回罗酆石。

  他若是和不远处那个叫他从第一眼就莫名不喜的人打起来,她一定是要选一边的吧。

  ……不知是哪一边。

  酆业缓敛下睫,也垂了眼。

  握着少女手腕的指节慢慢松开时,时琉眼神里都流露出未曾想到的意外。她茫然地顺着手腕望回酆业脸上,却只见得了他低敛着睫的薄哂。

  这应当是第一次,时琉在魔的神容间看到这样一个黯然自嘲的笑。

  “……我不想知道。”

  他哑声说。

  然后魔的身影如烟云散去,到最后一丝轮廓也消失在时琉眼前。

  时琉怔忪望着空了的面前,她只记着他离开前最后撩起睫尾望她那一眼,莫名叫人难过。

  “十六,你没事吗?”

  晏秋白的声音唤回时琉的失神,她回过身,迎上走过来的晏秋白:“师兄,抱歉。让你担心了。”

  确定时琉无恙,晏秋白略松了口气:“方才那位,是你朋友?”

  时琉迟疑未语。

  她并不想骗晏秋白,但又不知要如何介绍酆业和她的关系。

  似乎是看穿了时琉的不自在,晏秋白轻叹了声:“没事就好。大殿中是有些闷,我陪你走走?”

  “好,”时琉点头,“谢谢师兄。”

  今天是时家的大日子,除了必要的护卫,所有人几乎都齐聚在迎宾殿,反倒显得殿外偌大的庭院楼阁空旷得有些寂寥了。

  好在时琉原本便不喜欢热闹,这样安安静静的,只有夜风拂过的声音也很好。

  沿着轻纱曼舞的游廊,两人无声走了很久。

  直到时琉心神终于安定,她回过头,有些好奇地看着晏秋白开了口:“师兄不再问刚刚离开的是什么人了吗?”

  “嗯,不问了。”

  时琉意外:“师兄不好奇吗?”

  “好奇。但心里好奇和问出口,是两回事情,”晏秋白握合起手中的折扇,偏低下眸望时琉,“我知道方才那位朋友大概牵扯到你不愿提起的过往,比起你的不愿,我的好奇并不重要。”

  时琉想了很久,点头,眉眼微弯下一点:“难怪袁回那样说。”

  “嗯?”晏秋白不由也随少女含上笑,“他说什么了。”

  “他说以前在门内,很多师弟师妹甚至长老们聊起你,总说你是圣人,”时琉有些感慨,“能这样轻易压抑自己的本能欲望,师兄确实不像凡人。”

  晏秋白听得无奈:“你是不是被袁回骗了,我从未听他说过。”

  “那是因为一次掌门听到,厉言训斥过,说是不敬天道折你运数什么的,后来他们就不敢再提,改口称你作玄门第一公子了。”

  晏秋白一梗,难得不自在似的。

  时琉眼角又弯下些:“我知道师兄也听不得这个称呼,以后我就不提了。”

  “连你也打趣我?”

  晏秋白无奈地转回来:“我不喜欢他们这样称呼,是因为我知道,我并不是他们口中称赞的和心中想象的那样的‘圣人’‘公子’。克己复礼非我心中所愿,身份所在,不得不为也。”

  时琉不是很相信:“可是师兄在我看来,一直便是圣人模样。”

  “圣人当是为众生大义从容赴死,无怨无悔。”

  “师兄不也做得到,甚至曾经这样做过吗?”时琉若有所指。

  “我会为了道义而死,但我谈不上无怨无悔,”晏秋白笑了,“死前我会想我挂念在意的人,若是未死,我会觉着侥幸——圣人怎会如此?”

  “……”

  时琉停在廊下,认真得眉心都轻蹙起来。

  许久后她像是想通了什么,转过身来望着晏秋白:“圣人本便如此。”

  “嗯?”

  “因为圣人也是人,若是连师兄说的这些私情都全抛却了、一心只为苍生为众人,那便也不是圣人,只是圣、是神明了。”

  晏秋白难得怔愣。

  而时琉仰起脸,认真得有些固执地看他:“不要做神明,师兄。”

  晏秋白被少女神色逗得忍俊不禁:“为何?”

  “因为,”时琉黯下了眸子,“真正的神明,结局很惨的。”

  “……?”

  寂然的夜色里,时琉兀地回过神。

  在这个话题走向更不可控的方向前,她及时停下,转回最初:“师兄好奇的我的那位朋友,他的身份我不能告诉师兄,但是他和我的关系,我想过了,是可以与师兄说的。”

  晏秋白手中的折扇无意识握紧了些:“你若不愿,不必勉强。”

  “没有勉强,”时琉轻声,“他是我的恩人,亦是我的故人。我欠他许多许多,大概今生今世都无法还清。但用不了多久,等我将我能还他的最后一件东西给他,他便会离开凡界——此后仙凡两隔,我们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

  “最后一件,是罗酆石吧。”

  “…嗯。”

  时琉并不十分意外晏秋白会猜到,承认也坦诚。

  晏秋白笑叹了声,抬手刚想揉揉小姑娘的脑袋,又对着那头金玉叮当的牡丹髻住了手:“你就不怕说给我会坏了你的事?”

  “我相信师兄,”时琉认真答,“就像师兄明知道那个人很危险,但还是因为相信我,所以愿意不作追问一样。”

  晏秋白一怔,莞尔:“我小师妹好像长大了。”

  时琉同样轻笑起来。

  然后她想起什么,连忙收敛:“师兄也能回答我一个好奇吗?”

  “嗯。你说。”

  “昨日在时鼎…时家主那里,我见到了一枚芥子戒。”时琉停顿。

  晏秋白眼神微晃,笑意淡去,不知是不是时琉的错觉,从来温润无害如青年文士的师兄在此刻望着,眸子里也像凝起一层薄薄的霜色。

  于是时琉余声更斟酌:“我靠近那枚芥子戒的时候,它会亮起来,时家主说里面是我幼年时的一件旧物,还说,那枚芥子戒是师兄你的。”

  “……”

  晏秋白回过神,霜色尽褪,眼神也重柔和下来:“你是想问,为何我的芥子戒里会有你的旧物?”

  时琉立刻点头。

  晏秋白假作苦恼:“这个我也想告诉你,但是……”

  尾音拖长。

  时琉通悟了什么,略微纠结地蹙起眉心:“嗯,师兄不说也没关系的。”

  话音刚落,就听头顶那人低轻地笑了声。

  “?”

  时琉茫然仰头,却是第一次见晏秋白笑得这样明晃晃的,眼尾都垂弯成了月牙似的,愉悦从那副温润守礼的壳子里满溢出来,藏都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