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思勇表情一顿,和身后人对了两眼。

  面前少女容貌清丽脱尘,气质亦非凡,可时家他们这些长辈表现出来的恭谨面前,她身上那股子漠然无谓、对他们视若未见的情绪也毫不遮掩。

  即将成为“一家人”,却半点热切都不见。

  微妙的静默里。

  袁回嘴角抽了抽,往时琉那边轻靠身:“师姐,这位是与时家家主同辈的长辈。你将来认家主为义父,论时家辈分,得喊一声二叔,论玄门内,也得喊一声师叔。”

  这点声音自然是瞒不过在场修者耳目的。

  袁回显然也没打算藏,说完就腆着方脸朝时思勇作礼:“师叔,我师姐勤于修炼,少理世事,不通俗礼,还请您别见怪。”

  “自然不会,不会。仙才嘛,不理红尘俗事,那很正常,是不是?”

  “……”

  由袁回与时思勇客套着,两方人便向着山上走去。

  时琉有些目光奇异地望着袁回那颗方脑袋。玉碑山一战后,袁回从打击中恢复,除了对她的态度大改之外,性子好像也变了不少。

  算是……沉稳了?

  虽然还有些拿腔作调的嫌疑,但至少比从前那副惫懒性子靠谱了不少,还能替她拦着这种麻烦事了。

  时琉正想着,一点轻淡的神识传音遁入耳中。

  “想什么。”

  “嗯?”时琉回眸。

  酆业不知何时走在她身侧,随他们上山步子,他雪白衣袍勾蹭过她裙角,悠悠荡荡。

  察觉少女目光,酆业偏过脸:“不想住进时家?”

  “……”

  时琉没说话,仰脸看着他。

  光从他侧面拓下,擦过他挺拔鼻梁和薄而微翘的唇角,勾勒出清峻凌厉的优越线条。他这般不言不笑时,那双漆黑的瞳仁会显着透几分玉石质地的凉意,好像冷淡疏离,高远而不可攀侵。

  待入了时家,拜了义父,大婚一定……

  他便当真是再触不可及。

  “看什么。”魔薄唇微动,不止神识传音,这次那低哑磁性的声线都勾在时琉耳边,荡了两圈涟漪。

  “!”

  时琉一惊。

  少女神色迟疑地往身侧那一队人内打量,好在好像没人听见他与她说的这句话。

  她松了口气转回来。

  “没有想不想,”时琉定了定神,在神识传音里淡声答他,“我心里的家,在魇魔谷便塌了,也可能更早。现在的时家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恰好来过的有些熟悉的地方罢了。”

  “你若不喜欢这里——”

  魔略微抬手,袍袖下的指节拂过身侧葱绿探出的树枝。

  身旁山林成壑,鸟雀清鸣。

  “什么。”时琉回眸看他。

  魔勾唇,漆黑眸子里映上一层薄薄如水的凉色:“过几日取了罗酆石,上抵仙界前,我便一剑抹了这隐世青山,叫三界再无时家,如何?”

  “……”

  时琉微愕。

  话间,几人已经抵达时家正门前。

  依然是魇魔梦境里那片与时璃生辰宴相差无几的景色,巍峨连绵的庭楼堂阁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处,家仆穿梭在高墙长廊之间,大块的青砖铺砌起广袤辽阔,犹如进到人世间的皇宫中。

  魔却说要一剑抹了。

  时琉回过神,无奈:“你最近几日别被时家的人发现了,这里可不是玄门。”

  “怀疑我?”魔冷淡似嘲地偏过脸,长笛在他袍袖下隐约将显,“不然,我现在平给你看?”

  时琉梗了下,还是有些不确定:“这里可是玄门之外,凡界的第二大势力了。”

  “蝼蚁而已。”

  “可是罗酆石还没回到你手里?”

  “?”

  魔低了低眸子,哑声抑着恼意:“因为是你我才一再容忍——狡彘若是敢这样质疑我,早回幽冥投胎去了。”

  时琉轻叹:“那早知,便由你自己拿回来了,现在还……”

  “还什么?”酆业眉峰微褶,“又要拿回什么?”

  “……”

  时琉默然。

  神脉剑既与长笛一样,是他旧身仙骨,按酆业当日在幽冥将塌的通天阁上的反应,这会提醒起来,那时家大约真要被他荡平了。

  “没什么,”时琉停顿,“一件旧物……时家欠下的。”

  “我帮你拿。”

  魔懒着声,像不假思索。

  时琉有些意外。

  ——魔什么时候这样好心了?

  没等时琉婉拒,就听耳旁神识传音里,魔再次用那种愉悦又冒犯的语气笑了起来:“今晚来我房里,让我亲上一炷香。”

  时琉:“。”

  少女面无表情,充耳未闻,负剑向前快步跟去。

  时思勇并未直接带时琉三人去拜见时鼎天,而是言称家主有事,正在接待一位贵客,等傍晚时分自然会请他们来见。

  之后,时琉三人便被安排进时家的客居之所,紫江阁。

  时思勇将三人送到紫江阁外,剩下入阁,便是交由时家弟子引路了。

  与时思勇行礼作别,眼见着时琉仍旧不冷不淡,连一句客气话都懒得多付,袁回那张方脸都快皱到一起了。

  他忍了许久,在紫江阁廊下弯来绕去,终于等到估摸出了时思勇的神识范围。

  “师姐,”袁回叹气,“你是和时家叔伯有什么过节吗?”

  时琉支了支眼,“怎么。”

  “从踏上时家隐世青山起,我就几乎没见你有什么表情或者说什么话了,尤其是跟这位时家二叔。之后真认了义父,他可就得算你半个族叔了,这样僵持下去,只怕以后你在时家不会舒坦。”

  时琉漠然:“我有与他僵持么?”

  “?”袁回扭头,“师姐你连一声师叔都不肯叫,这还不算?”

  “我为何要喊他师叔。”

  “这,论修者辈分,时家家主与咱们晏掌门也是同辈,时思勇自然算我们师叔的。晏师兄也是这样称呼他,那我们就跟着一起,对吧?”

  时琉跟在时家引路弟子身后,扫过那些她以时琉身份时从未真正来过的楼阁,然后没表情地眨了下眼。

  “不对。”

  “嗯?”

  “论辈分,蔺师是我亲师,”时琉平静看向袁回,“那时家的人不是该管我叫祖宗么。”

  “——”袁回梗得停下,“?”

  两人身旁,连酆业都不由薄勾了唇,似笑非笑地瞥过来望时琉。

  时琉一步未缓,平静地走她的路。

  回过神的袁回终于哭着脸跟上来:“这话师姐你可就跟我这么说吧,千万别再让旁人听见,不然按你这说法,玄门上下哪个不得喊你祖宗?”

  时琉敷衍地点了点头。

  袁回想起什么,严肃地端起师兄架子,扭向时琉另一旁的那个山外山弟子:“你,回去以后不许在门内乱说,听到了吗?”

  “……?”

  魔轻眯起眼,缓转头,看向这个不知死活的方脑壳。

  时琉顿时便替袁回觉着颈旁凉飕飕的。

  而袁回犹然不觉,没听见答话,他皱眉:“我跟你说话,你……”

  正巧此时,前面引路的弟子终于带着他们在这间庭院停下。

  他迟疑地看了三人,最后朝时琉示意身前的空房:“这处是给——”

  “给他的。”

  时琉面无表情抬剑,剑鞘在袁回腰上一顶,便把他压得破了肃穆架子的功,嗷的一声就飞扑进门内。

  啪叽,便落在地上。

  时琉剑鞘一抬,剑风将两扇门合了:“闭嘴,回房修炼。”

  “……”

  门上趴着的人影不甘心地动了动,不知道嘟囔着什么,但听话地回里屋去了。

  时琉转向看呆了的时家弟子:“劳驾,下一间。”

  “哎?哎哎。”时家弟子慌忙扭头过去,带着时琉和酆业朝着同廊下的前面一间空屋走去。

  一段短廊,时琉想起什么:“时家主今日接待的贵客,是哪一位?”

  时家那弟子犹豫了下,低着头回话:“我们也不太清楚。”

  “……”

  不知是不是从这沉默里想起方才少女与安静清丽的外表完全不符的“野蛮”行径,那弟子咽了口口水,回过身,小声补充。

  “只听人传,是个…算命的。”

  时琉微微一顿:“算命的?”

  “是。”

  那弟子听到新一间空屋门前,终于松了口气,转回来:“这间,两位是谁住……”

  “一起。”

  魔淡声答。

  时琉一梗,转头。

  时家弟子:“?”

  “???”

第69章 紫辰动世(十)

  ◎我不是时琉,我叫封十六。◎

  在时家接引弟子诡异的目光下,时琉语塞数息,总算拿身旁这位不是别人,而是玄门安排给自己的“扈从随侍弟子”的名义搪塞过去。

  即便这样,离开的时家弟子也还是一步一回头,表情十分诡异。

  等人走远了,时琉关上房门,设下结界,然后她才没什么表情地转过来,望着酆业。

  房内寂静许久。

  靠坐桌旁的魔终于懒洋洋撩了撩眼皮:“看什么。”

  少女抿唇,眉心轻褶起一点:“你当真要和我住一间屋子么。”

  “是又如何,”魔歪了歪头,“你不愿意?”

  “时家不比玄门,仆役众多,人多眼杂,即便我说你是玄门派来的扈从弟子,也可能会有杂言传出。况且,这个说法在晏师兄他们那里也站不住脚。”

  时琉一顿,若有所思地望他:“你是有其他目的,需要我帮你掩护吗?”

  酆业低垂了睫,神色散漫冷淡:“我会有什么目的。”

  时琉想了想:“你这次随玄门的历练队伍下山,又同我们一起到时家,应该是有你的原因吧?就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哪样?”酆业眼神更冷了。

  “以前……”

  时琉微微仰眸,神色安静地回忆:“你从幽冥天涧出来,杀了丰州州主后,故意被老八带回鬼狱,养伤,顺便避开后面的州内缉凶。天机阁占卜魔头出世,通传天下,你不便本体现世,便暂留在了鬼狱里。凡界为此下来了修者队伍,你让狡彘一面杀幽冥州主取回玉笛,一面攻击凡界修者混淆视听,顺便搅得两方敌对、幽冥大乱,再以神魂潜入时家队伍,趁乱时借时家弟子身份,清剿当年背叛过你的幽冥旧属和他的归属。”

  时琉略作停顿:“唯一在你计划之外的,应当是时鼎天的意外出现。他带着时家的神脉剑,恰是这三界中唯一能伤及你神魂的存在。鬼狱破牢,你带着作为危急时刻最后一道护身符的仙丹离开,可仙丹被下了印记,你便祸水东引,借仙丹叩开了魇魔谷的大门。同时也使整个幽冥大陆修者聚集魇魔谷外,如滴水入海,更冲淡抹去了你所有痕迹。”

  提起魇魔,时琉眼神微晃:“魇魔谷中你得到了完整的天檀木,实力恢复几成,带仙丹直上天梯抵达凡界并非难事,而你故意走渡天渊渡船,那文是非的出现应当也在你意料之中,最多是早晚而已。天衍印是你必得之物,天衍宗本就是你第一个目的,万灵大阵只是借妖皇殿之手加快了天衍宗的覆灭,更是为了将玄门扯入其中。”

  想起天衍宗覆灭那夜的惊天一剑,时琉眸子黯了黯:“玄门灭天衍宗引出天下非议,妖皇殿趁机为凡界动乱埋下祸患,文是非遁下幽冥,牵走了玄门的注意,你便是在这个时候带仙丹入玄门,谋取罗酆。”

  “……”

  房中弥散开亘久的寂静。

  就仿佛天地也寂静。

  半晌。

  靠在桌旁,低垂着眼眸像是要睡过去了的魔终于抬了抬头,那双漆黑眸子透出冰石般冷淡的质感。

  他仰头看她,却如冷漠睥睨。

  “之后如何,怎么不说下去了。”

  “之后,我还没想好,”时琉停了下,神色依旧安静,只耷下眼睫去,“想通这些我用了很久,有些费心,不想再想了。之后主人如何说,我如何做。”

  魔浅勾了勾唇。他撑着额侧,似禁不住地低声笑起来。

  只是他一眼不眨地睨着她,那双黑琉璃石似的眼眸里情绪随笑意烈涌,却更显得落了霜雪似的寒凉:“你是想说,时至今日,我步步皆有谋算,从始至终每一个举动都是在利用你了?”

  似乎听出了这话间的情绪波动,时琉微拎起眼角。

  少女神色依旧是安静的,近漠然的那种安静,唯独澄净的眼眸凝了他片刻,然后似乎显出一点轻淡的不解:“我说错什么了吗?”

  “既然你真这样认为,”酆业敛去最后一丝笑色,“那你何必提起,是来怪我么。”

  时琉眉心蹙起一点。

  少女面上也终有了丝情绪:“不是,只是入玄门后的许多事情,我未能想通。包括主人这次下玄门来时家,一路所言所行,我不懂也猜不出你要做什么,怕我所做的会影响到你的计划。”

  “就只因为这个?”

  “嗯。”

  “——”

  少女寂然颔首的神色落入酆业眼中,在他空荡胸膛里掀起汹涌的躁郁暴戾,抑不住的魔息舔舐过雪白袍袂,危险而灼灼。

  时琉不知他恼怒什么。

  事实上,连魔自己都不知他在恼怒什么。

  酆业只得抑着戾意,他低扫了睫,从桌前起身。

  时琉迟疑:“主人真的不能告诉我,你来时家到底是要做什么吗?”

  “……”

  酆业戾然垂着眼,视若未闻。

  她既然当他事事利用,步步谋算,那就算他说他是料得这一路不会太平才随队下山一路相护,说他是一进时家便想起那一百三十七鞭,忧时鼎天心狠手辣,不放心她一人见他——她又会信么。

  酆业想着便觉可笑,放去以前,他自己都不信。

  那还何必说。

  “——若是为了神脉剑。”少女纠结几分,终究还是在擦肩时回身开口,她望住那人侧影。

  酆业停下,偏睨过冷淡漆黑的眸:“?”

  “若是为了神脉剑,不必忧劳主人,”时琉平静,“我会带它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