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恭敬躬身的仙门合盟里,许些腿脚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去。然后一个连一线,跪成了片。

  “蔺仙人息怒啊!!”

  “我等只是受奸人挑拨,这才以为玄门私藏祸孽!”

  “飞仙大道在前,请蔺仙人三思而行啊?!”

  “……”

  无尽聒噪。

  这世间本就如此聒噪。

  可阿泱已经睡了,他们还这般吵闹。

  抱着已经阖目的女子,蔺清河慢慢起身。他回过头,漠然地望了一眼那金色的通天云梯。

  还有望着云梯的,那些贪婪而觊觎的眼睛。

  他从来都知道,苍生如此。

  只是阿泱以为他不知。

  “阿泱,下一世,”他仰天轻叹,像对着那缕已经飘入空中的神魂笑,“莫要杀人了。好不好。”

  “……”

  长风掠空。

  世上死一般寂静。

  世上再无阿泱。也再无人能应他的话了。

  “……今日,问天一剑。”

  天地间有清声起。

  蔺清河仰天,阖目——

  “自戕神魂,断我轮回。”

  “她之罪孽,归我一身。”

  声落。

  问天剑轰然坠下。

第59章 玄门问心(三十四)

  ◎【二更】你才是紫辰仙子。◎

  “林叔……”

  时琉怔然而栗栗地站在屋门前。

  断相思在她身侧悲鸣,剑气吞吐,逼得屋内的金光禁制烁烁明辉。

  问天剑落,一去无回。

  她知道酆业说的对。

  她救不了蔺清河。这世上没人能救得了他。

  因为想他死的是他自己。

  但是为什么。

  时琉握紧断相思,回过身,她泪眼婆娑地睖着坐回椅里的从始至终未曾有过分毫动容的魔:“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变得强大,我就可以保护我身边的人……不会再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死去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救不了他们?”

  “这就是蔺清河的命。”

  酆业冷漠抬眸,像对时琉的泪无动于衷:“我带你留在这里看,便是要告诉你——若选择和他相近的路,你终究只会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

  时琉阖上眼,声音也颤栗,“在今天开始之前,你就已经知道结果了,是么。”

  “世上永无新事,因为苍生如此。”酆业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门外那些前倨后恭令人发笑的人有错么?他们只是要十恶不赦的魇魔魂飞魄散而已。你怎知他们之中没有至亲至爱之人死在魇魔手里,他们的爱就比蔺清河的要廉价和不值得同情了?”

  时琉睁眼,有些茫然地看他。

  酆业笑意忽冷,蓦地起身。

  长笛在他掌间嗡鸣,而他一动,便已掠至时琉身前。

  “是,他们就是不值得任何同情——你若同情他们,终究是蔺清河那样的下场。”酆业嘲弄低身,“你知道蔺清河为什么注定要死么?”

  “……”时琉眼神轻颤,“别说了。”

  “因为他心软——对至亲至爱心软便也罢了,对他看透的苍生凉薄依旧心软!不为大恶者,只消他们有半分苦难痛处,他便怜悯——可除了他和你这样的愚者,世上哪还有几人至善至纯?”

  “够了——”

  “他若不死,不衬得其他人俱是恶物?他之光华,映得多少人心丑恶?你又怎知玄门宗内,就没有人想他去死了?”

  “够了!!”

  时琉窒声,红透的眼尾近恨地睖着酆业,字字皆颤:“他已经死了。你还想如何。”

  “我怕他的死不够。”

  魔一瞬便消解了方才的怒与冷,仿佛戏场散去,听得无趣的一个无关看客。

  他淡漠至极地望着她——

  “不够你清醒,看这个世上到底如何。”

  时琉不能置信地看着酆业:“他是我的师长、是我入门以来最亲近的父兄般的长辈,我视他如亲——他不是戏台上的布袋纸偶,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我知你是魔,但你当真一点人性都没有了么?”

  “…人性。”

  魔低头笑了。

  像是极可笑的,他笑了许久方停,停下便又上前一步,他抬手,指腹轻轻去擦少女眼角将坠的泪。

  那动作极尽温柔。

  而声音极尽冷漠——

  “他死我不痛,你哭我亦不痛……你说得对,我是早便没有人性了。”

  魔指腹轻慢摩挲过少女颊侧,滑下,勾起她下颌,让她迎上他眼底松散而全无温度的笑:“蔺清河之死,于我,与戏台上布袋纸偶并无分别。你听懂了么?”

  “!”

  气极的恼恨涌上,时琉偏脸躲开,狠狠咬在他狎近勾她下颌的指节上。

  酆业未动。

  魔冷漠垂着眼,连眉峰都未抬分毫,就好像被少女咬得见血的指骨并非他的。

  “……”

  时琉咬上去,那冷冽血气一冲,她便醒神后悔了。

  ——

  明明早便知道面前是魔,但她为何就一次又一次,总对他抱有能走近能理解的幻想?

  时琉终于还是黯然地松开了口。

  她退开前,一滴泪滑过她脸颊下颌,落到他指骨上。

  不知是沉还是凉,沉凉得魔指节轻颤了下。

  看她难过落泪他仍不觉着痛,只是莫名地空,空荡得让他躁戾。

  魔垂下眼,扫过冷白指节上微微渗着血的牙印,他眼神隐忍而按捺,最后只挑了下眉:“我容你三日给他哭丧。三日之后,别再叫我见你这副模样。”

  “——”

  话声落时,人影在房间内散去。

  一并散尽的,还有屋内的禁制金光。

  长殿外嘈杂而吵闹。

  似有术法破空的声动,或许是打起来了。

  可时琉忽然便累了,累得不想再去看一眼,她握着同样悲鸣渐消的断相思,靠在墙根前,又慢慢支撑不住地滑坐到地上。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的厮斗声渐渐停了。

  某一时刻,时琉阖着的眼睫轻颤了颤,睁开,她在昏昧的屋内看见一道人影。

  待看清对方,时琉心情有些复杂,面上却显不出任何情绪。

  她只涩然张了张口:“鸣夏…师姐。”

  “……”

  仲鸣夏没有说话,便以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她。

  时琉想起,在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仲鸣夏站在弟子殿她的屋舍门外,望着她也是一副奇异的眼神。

  那时她便觉着古怪,只以为是一种错觉。

  而今已知面前人是南蝉仙帝的分身,便也知道一切都有了答案。

  时琉以剑支地,起身。

  许是南蝉仙帝会让她联想到另一位,所以此刻她并不想看见对方,便行了剑礼,转身就要离去——

  “你见蔺清河这般收场,觉他可怜吗?”

  时琉身影骤止,蓦地抬头:

  “你能说话?”

  南蝉仙帝默然望她。

  时琉反应过来,觉自己有些可笑。

  ——本就是仙界五帝之一,分身下凡,又怎么会真是什么天哑。

  “我视小师叔祖如亲如长,今日之事不想再提,”少女冷淡垂了眸,“师姐若无旁事,我告退了。”

  仲鸣夏低声:“若我与你说,终有一日,他也注定为所爱而死呢?”

  “——”

  时琉身影骤止。

  她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

  僵了几息,时琉回身:“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他不会爱上任何人。”时琉眸子黯淡,“他也不会允许自己那样。”

  “可命中注定的劫数呢?”南蝉仙帝上前,“紫辰仙子呢?”

  时琉皱眉:“你不要挑拨,时璃根本不认识酆业,酆业明知她是他的劫数,更不可能爱上她。”

  “谁告诉你,紫辰仙子就是时璃了?”

  “紫辰归属时家天下皆知,你——”

  兀地。

  时琉僵停了话声。

  …“神物自晦”…

  …“九窍琉璃心”…

  …“紫辰灭魔”…

  …“杀了他”…

  无数个画面无数段声音从她脑海里汹涌掠过,如惊涛骇浪,冲撞着她的全部思绪。

  直等到风平浪静,一个巨大而可怕的真相从水面下浮出。

  它蛰伏已久。

  她早该知道却从未或是不敢去想——

  “你才是紫辰仙子,救世之人。”

  仲鸣夏平静近淡漠地将这句话说出。

  最后一步,她走到时琉面前,一字一句清晰可闻:“你是他必死之劫,他会爱上你,然后在仙界界门之下,为你所杀。”

  “不,不可能!”

  时琉醒神,脸色苍白蓦地退后一步,“我不会杀他!”

  南蝉无动于衷,亦逼近一步:“晏秋白说,你从玄门宝库中拿到了一把匕首。铁锈剥落,当时翡翠模样,对么?”

  时琉眼瞳轻颤:“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便是劫境玉里你杀他所用之匕,也只有那种翡翠,能够彻底杀灭他,”南蝉握住时琉手腕,拉起,“那是他最后一缕神魂,你一刀刺下,他再无生机。”

  “……不可能!”

  前所未有的巨大惊慌将时琉笼罩,她脸色苍白,眼圈却红得彻底,就像溺于深海之人苦苦寻求一根稻草。

  她挣扎彷徨索望,终于觅得一线——

  “不,他不爱我,”时琉忽想起那夜后山所闻所感,昔日心头之刃此时被她死死握在掌中,如最后一线希冀。

  她颤声但决然抬眸,“他不爱我,我亲手所试,我能确定。”

  “……”

  仲鸣夏笑了,淡而锋利,又透着一点悲凉。

  她提握起时琉的手腕,到两人视线中间——

  那颗翠玉石榴垂在少女如凝霜雪的皓腕上。

  晶莹剔透,美得脱尘。

  南蝉望着那颗石榴,眼神疼彻:“他连这个都送与你了,还做成这个模样……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时琉心里莫名一颤:“和他的玉笛一样,是一种特殊材质,他说过。”

  “特殊?确实特殊,”南蝉笑了,苍凉而狠厉,“中天帝化生时,便举世皆知——神脉、仙骨、混沌之血,你可知他仙骨名号,叫翡翠仙骨吗?”

  “!”

  时琉瞳孔骤缩,惊滞望向眼前的翠玉石榴。

  “万年前那场三界之战,他们趁他从界门战场重伤归来,西帝北帝联手幽冥鬼帝阎罗,对他痛下杀手,奈何不敌,最后将其困于凡界,招来一场天下仙门共剿幽冥至恶的盛会——”

  南蝉寒声:“这仙人骨,仙门世家世代传承,你猜,他们万年前是从谁身上生生剔下来的?”

  “不……”

  翠玉石榴被死死攥握进手心,时琉只听着便已觉疼得五脏如焚。她窒声难言,只能死死握着那块石榴形状的仙人骨,抵在被汹涌情绪快要撕碎开的心口。

  半晌死寂。

  南蝉垂眸,望着墙根前蜷下的泪如雨落的少女。

  “他自然不觉爱你。”

  南蝉擦身过去。

  “——他早已被活剥了心。”

  【卷三·尾记】

  恶者为强,无耻者得利,循规蹈矩者默默无名。

  若苍生多如此,当如何?

  ——《卷三:玄门问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