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杀了她吗?”
时琉一怔:“我认识那个人吗?”
魔却不答,只淡淡问:“你会为我杀了那个人吗?”
时琉想了想,点头:“我的命是你的。能以一命相还的任何事,我都可以为你做。”
“……你敢。”
魔像是一瞬就冷了声线。
他从榻旁起身,长袍垂坠,月色薄削下的侧影凌厉而冷峻。
时琉没听清,“什么?”
偏偏那人不肯再说一遍。
停了几息,魔微侧过身来:“他已经死了。”
“谁?”时琉迟疑,“要杀你的那个人吗?”
“对。这趟下山,已经被我杀了。”
“……”
时琉微露迟疑。
但酆业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你既然记得,你的命是我的,那就更该记着——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时琉微微蹙眉:“是还你的命也不行么。”
“不、行。”
酆业声音已然冷过霜雪了。
时琉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再赘言,只问了句:
“秋白师兄说,待我伤愈过后,便会带我去玄门宝库。罗酆石是什么模样,我要如何确认呢?”
酆业敛下情绪:“透明玉璧。”
时琉:“玉璧是什么色?”
“无色,透明。”酆业想起什么,薄唇微勾,“但万年前便被昆离与紫琼联手封禁,它外观大小颜色,都说不定。”
时琉眉心拧蹙起来:“那我要如何——”
话未说完,魔探身过来,玉笛斜斜一指,点在了时琉手腕的小石榴上。
两块翠玉相触,在黑暗里熠起碧色清光。
酆业支了支眼:“就这样。”
“罗酆石会亮?”时琉松了眉心,“我记住了。”
“若是寻不到,”酆业停顿,“便罢了。你自己选件喜欢的,出来就是。”
“嗯。”
酆业转身要走,但离开前,他瞥了眼床角柱上尚余下的法宝绳索:“以后月圆之夜,我都会到,不要再用这种蠢法子。”
“?”
时琉还未回应,魔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屋内。
同一时刻。
宗主峰后山,水牢,封天石牢狱内。
“砰。”
再次听见不知多少遍的一声后,墙角的魇魔麻木地仰头,不出意外,看见倒在蒲团旁的弟子,以及倒地的弟子身后的人影。
魇魔顿了顿:“你就不怕哪次没控制好,把看守给弄死了?”
魔懒得说话。
魇魔十分自觉地起身:“来,我懂,验验验。”
魔却未动。
半晌,冷清石室内听得他低哑声线。
“我最近做了个梦。大概是被影响了。”
“实不相瞒,听看守弟子的意思,我是大限将近了,还不如你给我个痛快,”魇魔耷拉着脸,一副不想伺候的表情,“所以老娘不想听你谈心,懂?”
酆业也未在意,反倒是走了几步,到牢栏前,停下了。
他侧倚到凉冰冰的石壁前。
魇魔白了他一眼,扭头就想回去。
身后那人问:“你窥人情欲,出过错么。”
“不可能!”魇魔想都没想。
“我得了块劫境玉,已经知道我会死在谁手里。”
“——?!”
魇魔身影骤停,瞳孔暴缩,她僵着转身:“劫境玉,滴血验死劫的那个?”
“嗯。”
魔懒懒应了,翠玉长笛在他掌心慢悠悠转过一圈。
“将送我归灭的,确是那只小小的蝼蚁,”他低声笑着,眼神深处却自嘲得苍凉,“可即便是她的月圆血咒,我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
魇魔怔望着他,哑然失语。
她想说不可能,她窥人情欲不会出错,却无法出口。
默然半晌,她迟疑问:“你还在以混沌之血饲她?”犹觉着难以置信,魇魔不由得低声试探,“那可是你的本源,只要一日不得罗酆石,你这具身体便如同无根之水,这样以本源饲她,与拿命喂她有何区别?”
“不过一丝,”魔微皱眉,“何况月圆血咒,我若不给,看她痛死么。”
“你明知道那只是痛,又不会死……”
魇魔骤然停顿,扭头看他:“幽冥天涧里受域外天魔之噬的可是你非她!她都有血咒在身,你不该比她更重——”
话音戛然而止。
魇魔骇然望着牢栏外的魔,半晌才出了声:
“你……你都不觉得疼么?”
魔却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逗话,他偏过脸,笑意更难禁:“痛过万年,怎可能还会痛呢。”
“……”
魇魔僵了许久:“要不,我再给你验验?”
“…罢了。”
魔敛去笑,阖了阖眼。
他从不是什么自怨自艾的性子,即便是方才生出的那点悲凉也只是一掠而过。
等再睁开眼,魔仍是那个睥睨苍生也嘲弄情欲的魔。
他叩了叩长笛,懒散道。
“既然终归要死,那便在死前,多杀几个好了。”
第56章 玄门问心(三十一)
◎【一更】我日后若将你绑起来◎
许是昨夜喝过酆业的血的缘故,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时琉便发现昨日大比所受之伤竟然全部愈合了。
连一点疤痕都未曾留下。
时琉觉着神奇,拉着亵衣薄衫看了许多遍,才确认无误。
她早便记得,传闻里中天帝确是一身神脉、仙骨、混沌之血,却从未想过他的血不但能为人续命,竟是连比斗受伤都能一并治愈、完好如初的。
这样算来,他与她这个九窍琉璃心,也算差不多的存在了。
时琉想着想着便多了,又摸了摸断相思,这才稍定心神。
大比结束,但修炼仍是不能停的。
昨日和时璃的比试,也让她生出许些新的剑道感悟,时琉拿起断相思,朝弟子殿后的竹林里走去。
时琉却未曾想到,“林叔”,便也是玄门小师叔祖蔺清河,已然在竹林里等她多时了。
见了林中那道麻衣身影,时琉连忙快步上前,躬行剑礼:“林叔。”
“不用多礼。”蔺清河正以神识扫过她身体,随即神色略微显出意外,“你的伤全数好了?”
时琉迟疑地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不想欺骗蔺清河,但更不能对他说出酆业的存在。
好在蔺清河并未过问,只淡淡颔首:“你的体质确有几分神妙。”
时琉见他神态,略微想了想,便恍然:“林叔是专程来为我疗伤的?”
“我听门内弟子说你受伤极重,怕伤及本源,便过来看看,”蔺清河一顿,“既已无恙,那你便练剑吧。道门大比之后仍有仙门大会作庆典,届时我会到场,若你这几日有什么剑法未通,可等那日找我相问。”
蔺清河说完并未直接离开,他温然垂眸,等时琉的回话。
“我知道了,林叔,”时琉小心抬眸,“……您昨天去看道门大比了么?”
蔺清河眼尾微泛起笑纹:“你这是想与我炫耀表现了?”
“弟子当然不敢的!”
时琉慌忙否认,脸颊也有些红了:“弟子是想问,您不怪我昨日出第二剑吧?”
“嗯……”
蔺清河故意神色淡淡地拖慢了语调。
直到小姑娘有些着急了,捺不住低着头,轻翘起乌黑澄凉的眼眸来翼翼又期盼地看他——
蔺清河慨然而笑:“问天剑能得你传承,我也算此生无憾了。”
“!”
少女眼眸晃起细碎的亮光,笑意也难耐从她少有情绪的清丽面庞上浮现。
只是刚笑过没一会儿,时琉又想起什么。
她微侧过视线,看向蔺清河的鬓角——几缕白发藏在黑发间,向后束整成冠。
在化境修者的世界里,白发的存在只意味着一种可能。
那便是寿数将尽。
酆业曾几次偶然提起过,蔺清河未破天门,便是凡人,大限将至,必将天人五衰。
少女安静望着,笑意淡了,眼神也难过下来。
蔺清河侧了侧身,触及时琉的那双眼睛,他忽地一停。
失神了几息,蔺清河轻声笑叹:“可有人与你说过,你的眼睛,不该多看人。”
“啊?”时琉正沉浸在难过里,有些回不过神。
她不记得有人说过。
倒是记着,酆业有时候会忽然遮起她的眼,不许她看他。
“神识越是强大的人,与你对视,越能感觉到被你窥视内心,”蔺清河轻拍了拍她的肩,“同样的,在这些人眼里,只要与你对视,几乎能很轻易便感知你的情绪、甚至被你影响。”
时琉回忆了下:“从未有人说过,应该是林叔你神识太厉害了。”
“那是因为你以前未曾修炼,如明珠蒙尘,神物自晦。”蔺清河语气转深,“所以,今后尽量不要与你不熟知的化境巅峰以上的修者对视,他们能够轻易发现你的体质特殊。”
“……”
时琉眼神一颤,下意识抬头。
蔺清河无奈笑了:“你看,我刚说完。”
时琉反应过来,然后固执地仰脸看他:“您是我师父,是我林叔,怎么会是不熟知的。”
她一顿,声音又小了些:“林叔已经知道我是……”
“嘘。”
蔺清河截断她话音。
时琉停住。
绷了几息,她还是低下头去,咬住唇,也止住眼底微涩的潮意。
“突然哭什么?”蔺清河不忍地皱眉,揉了揉少女柔软的乌发,“害怕了?”
这一揉,时琉更是眼眶酸得厉害。
她憋着气往前,从第一次得知自己体质以来所有藏起来的情绪,在此刻忽然就像开了闸似的,难以抑制,她借着委屈也大着胆子扑进了蔺清河怀里:“林叔,我,我不想被人吃掉心……”
蔺清河心里一颤。
半晌,他轻叹了声,摸了摸怀里藏起来才敢掉眼泪,却还不敢哭出声的小姑娘的脑袋。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想起面前只是个十六七的孩子。
“别怕,”蔺清河安抚地轻摸着小姑娘的后脑勺,“不怕。我们小十六啊,修炼这么快,剑法又这么厉害,将来总有一天,你就是这天门下最厉害的人,哪怕升到仙界,你也是修炼最快的神仙,是不是?”
“……”
时琉哭得鼻尖微红,仰头看他:“林叔不想成仙吗?”
蔺清河没说话,眼神微黯。
时琉花着脸上没干的泪痕,擦了擦,又绷回去:“要是将来有一天,我…做了不好的事情,然后死了,那林叔可以——”
“嘘!”
这次声音稍沉,跟着时琉还被轻敲了下脑袋。
等她捂着仰头,就见蔺清河不虞又无奈地看她:“当我是什么?骗小孩儿吃的妖兽饿狼吗?”
时琉辩解:“不是,就是万一,我要是死了,那不吃多浪费呀……哎哟!”
左边刚捂上,右边又一下。
蔺清河神色稍肃,敲完她就背了手:“看不起你林叔是么?我若想成仙,那还需要这些旁门歪道?”
时琉一愣,刚哭过的眼睛又亮起来:“林叔的意思是,你能破境飞仙?”
“……”
蔺清河笑意淡了些:“非不能,实不愿。”
“为什么?”时琉不解。
蔺清河没有回答,只是反问:“若是你,想独自活一万年么。”
时琉怔然。
蔺清河却笑了,轻拍了拍她脑袋:“这就是我想收你为徒的原因。我们师徒啊,归根结底,是很相像的人。”
“……”
时琉咬住嘴唇,想说什么反驳的,却又说不出口了。
“好了,看来今日你也不用练剑了,”蔺清河远远地朝着竹林外的方向望了一眼,“你大师兄来了,应是为了带你去玄门宝库的事。宝库里这些年是攒下了些好玩的物件,你去选件你喜欢的。”
“…是。”
时琉犹豫了下,抽了抽鼻子,躬行剑礼:“那弟子告退了?”
“去吧。”
“……”
蔺清河站在竹林中,目送少女背影淡出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