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笛子,是你的本命法宝吗?◎

  那道神识终究散去。

  前尘镜里的血色世界,就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无数道裂隙慢慢扩开,灼目的白光从裂隙里透出来。

  时琉没能抱住倒在血泊里的魔。

  面前如天光骤亮。

  光能吞没一切,让一切恶烟消云散。

  ——

  时琉从未这样厌恶过光。

  跪坐在地上的少女合上了眼。

  很久后,灼得眼前发红的光终于慢慢暗了下来。

  紧闭的屋门被人推开,有一道脚步声很轻,如风那样到来。

  那人停在她面前。

  晏秋白低头,看见地上坐着的少女,她泪流满面,却没有一丝表情,只那样安静地阖着眼。

  像个走丢了却固执等在原地的孩子。

  晏秋白轻叹,撩起衣袍便席地坐了下来。

  “杀了?”

  “…嗯。”

  “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是我……”时琉停住,她睁开还在流泪的眼睛,眼泪让那双眸瞳更澄净,澄净得有些茫然。

  她停了片刻,才轻声说:“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相识、相知的人。”

  晏秋白怔了下,“那确实很残忍。”

  时琉低头,无声看着自己的手。

  它们纤细,干净,没有沾一点血。

  可她记得上面被魔的血染满的感觉。

  似乎感觉到了少女身上再次涌起的巨大的难过,晏秋白放低了声:“前尘镜里只是心境投影,一切都是假的。”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哭?”

  时琉合拢双手,十指相扣,才勉强止住它难抑的颤抖。

  她阖眼,将紧拢的十指抵在下颌。

  一点颤栗的轻声吐出:“因为他的血是热的。”

  “……”

  晏秋白怔住。

  很久很久以后。

  直到时琉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房间里响起一声叹息。

  “我会请谏掌门,将斩前尘这项考核,从以后的天考中摘除。”晏秋白说。

  时琉刚睁开眼,有些不解地看他。

  晏秋白很温和地望她:“不只是因为你,只是我想过了,它并不适合作为刚入门的弟子的考核。”

  时琉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

  然后她想起什么,有些意外地轻歪过头,确认晏秋白当真是和她一样,席地坐在这房屋内绝算不上干净的地面上的。

  晏秋白正起身,触及少女奇怪的看他的眼神,他不由一停:“怎么了?”

  “…不太习惯。”时琉也起身,遮掩得低声。

  “不习惯什么?”

  “晏秋白师兄,在我印象里是……”时琉很费力地想了想,仰头看他,“谦谦君子,纤尘不染。”

  晏秋白失笑垂眸:“你是想说,我这般随意不拘,坏了世人口中玄门大师兄的清名?”

  “当然不是。这样很好。”

  时琉随他一起走出屋子,山外的光笼在身上。她清醒了些,蹙着眉心想自己作为新入门的弟子,这样与掌门之子、玄门大师兄说话,似乎有些不妥。

  于是少女在门口停下来。

  她披着一身晚霞的余晖,像迤逦的凤尾,眉眼清透又恬静:“嗯,是我自己觉得,大师兄这样很好。”

  “——”

  晏秋白怔在了那一步里。

  时琉的第三考结束在暮霞满天里。

  若是今日再行师传大典,时辰上显然有些太晚了。

  晏秋白剑讯请示过掌门晏归一,长老堂商议过后,决定将师传大典定在第二日,也令他剑讯通传新弟子那边。

  晏秋白索性决定亲自御“剑”,将时琉送去新弟子们暂居的山外山。

  晏秋白的剑,是他那柄折扇。

  本命法宝可以随修者心思变幻大小,自然,大小的两极限度也受法宝材质与修者修为所限。

  晏秋白这把折扇看似纸扇,但具体不知是什么材质。展开几根扇骨后,它轻飘飘就浮在半空。

  时琉犹豫着坐上去,其中两条扇骨间的沟壑刚好容得下一人。

  若是不考虑姿势雅观,甚至可以躺下。

  时琉没敢。

  等折扇载着两人飞起来后,她便和晏秋白并肩,坐在折扇外沿上,垂着小腿在穿行的云间晃荡。

  晏秋白有意带她多见一圈玄门内景,于是折扇在千里青山上空多绕了半圈,才转向最边缘的山外山所在。

  “好美啊。”

  早在云梯界里适应过了这样对凡人来说堪称噩梦的可怕高度,时琉满心只有愉悦和舒适。

  分不清是云还是雾的白缕扑面而来,她阖上眼,嘴角轻翘起来。

  少女的腿并着,无意识在折扇下轻轻摇晃。

  晏秋白原本也在纵观玄门千里青山,方才听见那句赞叹,便转回头来,见得少女眼轻阖着,睫毛柔软,嘴角带笑的模样,他不由一怔。

  这画面,莫名熟悉得让他心颤。

  修者记忆如书卷之海,分毫也能循迹,从浩渺无垠中翻找出来。

  更不必说,在那魇魔梦境里,他推开时家后山那扇小院院门、见到的秋千上的小女孩晃荡着的画面早已刻在他最深的记忆里——即便离开魇魔谷,离开兖州,离开幽冥,也依然忍不住反复打捞过无数遍。

  历历在目,幕幕如还。

  想到了那一丝似乎绝无可能的可能,晏秋白眼眸里心境颤晃,连平稳飞着的折扇都颠簸了下。

  时琉一惊,忙睁开眼:“师兄?”

  “……抱歉。”

  只片刻过去,晏秋白声音莫名有些哑然。

  他虚握了握手。

  这丝感觉来得全无凭据道理……无论真假,他也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分辨。

  不能再莽撞,不能再错失。

  晏秋白思虑定心,回过头,迎上少女担心的眼神。

  晏秋白迟疑了下,不自觉放轻声:“你叫,封十六?”

  “嗯。”时琉应得理所当然。

  “是家里长辈给你取的名字?”

  时琉想了想,主人也能算是长辈吧。

  于是她再次点头:“嗯。”

  晏秋白便不再问,只道:“那以后若是再见,我称呼你十六师妹,可以吗?”

  时琉毫不犹豫地点头。

  晏秋白笑了起来。

  如春风拂面,十分好看。

  但时琉方才就见他面色莫名有些发白,不由担心问:“晏秋白师兄,你这个折扇,是不是多载了人,会对你有负担?”

  ——难道折扇觉着她很重吗?

  时琉有些不安地想。

  晏秋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了:“不是你的关系,是我有些走神了。”

  “这样啊。”

  时琉松了口气,她低头,摸了摸纸扇子的边缘:“不过这扇子坐起来好软,操控应该是有些费力。”

  少女低着头,手腕上的小石榴正微微亮着。

  只是她并未察觉,随她抚摸动作,旁边青年原本清隽的面孔有些怔忪,然后白玉似的耳廓竟还泛起微微的红。

  晏秋白抬手,欲言又止。

  ——

  本命法宝与修者灵感相通,也只有这样才能随心御使,小姑娘手指柔软抚摸着的虽是纸扇,但那触感于他却无一遗漏。

  因此修者间,基本都很少会碰触对方的本命法宝。

  可面前小姑娘显然不知道——

  不知者不怪,点破只会让两人尴尬。

  晏秋白难得碰上什么难题,憋了半晌也没能出口。

  所幸,时琉就只感受了两下这法宝神奇,就羡慕地仰回脸:“什么时候我也能自己御物就好了。”

  “能够御物飞行,是晋入天境的标志之一。”晏秋白暗松了口气,给时琉讲解,“以师妹的进境速度,修习玄门心法后,很快便能自行御物了。”

  想象着御物飞行的可能,时琉有些期盼:“从地境升到天境,所以修者也能从地上飞到天上了——境界便是这样定下的吗?”

  晏秋白略作思索,笑了:“有些道理。”

  “那我要抓紧时间,尽快升入天境。”时琉坚定地想。

  这样,以后她就不用像只猫似的被酆业拎着后脖颈,飞来飞去的了。

  想到酆业,时琉又想起前尘镜里的一幕,她眼神黯了黯。

  然后少女摇摇头,极力摈除掉不必有的杂念,转而去问晏秋白:“师兄,天境修者要御物飞行,那是不是化境就不必御物、自身也能飞起来,甚至还能拎……嗯,带着别人一起飞了?”

  “化境,也叫造化境,取的便是身融造化的意思。到了这种境界,天地灵气贯汇于身,自然不必再借法宝飞行。”

  时琉眼睛微亮:“那还能瞬间从这里,咻,到那里吗?”

  “造化巅峰,可。”

  晏秋白说完,若有所思地望向时琉:“但凭空带人,绝并非易事。十六师妹可是见过这样的大能修者?”

  时琉心里一紧,面上却只弯了弯眼:“我在凡界山下的书里见过。里面说起师兄,也是这样厉害的。”

  晏秋白微怔,随即失笑:“我尚未造化。等你明日正式拜师,宗门长辈当会赐你适合的法宝修炼,到那时候,你就能自行体会了。”

  时琉用力点头:“谢谢师兄教诲。”

  “师妹客气。”

  两人乘着折扇的身影,扑入云雾里。

  白云之下。

  山外山。

  山外山是整个玄门内最不受重视的地方,这里的弟子被称作外山弟子,他们没有亲传师父,只有定时来授课的宗内的从属长老和亲传弟子。

  相较于宗内各峰,山外山也是灵气最稀薄的地方。

  自然,比起凡界人间还是要强上不知多少倍的。

  总的来说,爹不亲娘不爱,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山广人稀,空置的茅屋竹屋随处可见——

  空屋都是以前的弟子留下来的。

  它们曾经的主人大多数人寿已尽便老死其中,还有一部分看破修行无望,回了人间,只有极少数还能再被峰内的长老们看中,重新选入各主峰。

  不过时琉他们不同。

  新入门的弟子前路尚待揭晓,一个个摩拳擦掌,眼睛里尽是些未经打磨的朝气与冲劲儿。

  时琉被晏秋白带去新弟子们的暂居之所,她在空屋里随便选了间,等山外山轮值的杂役弟子送来寝被之类的用具,便铺整收拾起来。

  金轮悬在千里青山的尽头,将天边映透了红。云海被它烧得沸腾,最后还是合着青山一起,将它吞下了肚。

  夜色降临在山外山。

  时琉新居的屋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

  她心里算着,大约是把这次同入门的新弟子见了个遍,山外山的老弟子们倒是没人露面——

  真入了修行路,便也知晓,修行终究是一个人的事情。

  至少这条路是通天门还是通亡路,只见一面的仙才帮不了他们。

  等终于见了新弟子中最后一个,时琉松了口气。

  今日才亮起的那盏屋灯被吹灭了。

  山外山安静下来。

  屋里的时琉没睡,她就坐在床边,等一个人。

  等了将近半夜,有人踏月色来。

  门没动,窗也没动。

  但一道清挺的影儿就被透窗的月色投在屋里正中。

  时琉一点都不意外地从床上起身,她走向那道人影,轻声问:“你来啦?”

  酆业也走近,他准备去桌旁坐下,声音还沾着夜色的凉淡:“你怎么知道我会……”

  来字未出。

  迎面的少女扑入怀里。

  酆业怔住了。

  ——第一次么。

  应该是第一次吧。

  于他,从未有过的漫长的怔滞,也是从未有过的小侍女忽然主动的拥抱,来得猝不及防。

  这若是一剑……也当是猝不及防。

  这个结论可笑。

  酆业却有些笑不出来。

  魔微微凛眉,低眸望她,声音比起这个拥抱算得上冷漠:“做什么。”

  时琉却没在意。

  抱上来她就没打算在意过了,只是确定这具身体是温热的,甚至有些开始烫了,确定他胸膛没有一个很大的窟窿,里面没汩汩地淌血。

  确定这个人还活着。

  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