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别只在……

  酆业侧回过身。

  眼底薄霜未褪,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树前的少女。

  用术法作的丝带还缠在她眼睛上,浅青长带纠缠着她垂下的青丝,少女靠在树云前,唇瓣翕张,脸颊从细腻的白里透出嫣然清涩的红。

  即便此刻清醒再望,依然引他再采撷。

  “主人?”她声音被他吻得喑哑。

  ……[浩劫将至。欲灭魔头、救世人,其惟紫辰]……

  浩浩天音如在耳边回荡。

  一同的,还有魇魔歇斯底里的切齿之音。

  ……“天机占卜,她是生来就注定送你归灭的紫辰!”……

  ……“如今你就能以血饲她,等到来日,她若真要杀你,你确知自己不会引颈受戮吗?!”……

  或许,天机阁所言确会成真。

  若叫她活着,任这种影响加深,将来终有一日,她可能真的会害他大业成空,万年彻骨之恨不得昭雪——

  那这上万年里日日夜夜碎骨重铸、死生煎熬、无尽磋磨轮回才换来的这一次生机,又算什么?

  魔垂下袍袖。

  一尾翠色长笛慢慢显形。

  他低着睫羽,任杀机在上面结起霜雪似的寒意。

  “…主人?”

  身周太安静,安静得让时琉有些不安。

  不管她如何轻声试探,始终没人对她做出回应,她只是敏锐地感觉到,身周的空气好像有些突兀地冷了下来。

  仿佛从人间四月忽然跳到了数九寒冬。

  冷意扑面而来,锐利如剑。

  然后指在了她颈前。

  丝带遮束的昏昧里,时琉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脖颈前像是停了一把薄极也锋利凌冽至极的剑。

  只消它再轻轻向前一送,血就会像盛放的花,从她雪白的颈间绽开。

  时琉怔停在静默里。

  几息之后,丝带缠束后,少女面色苍白地跌下眼睫。

  她在丝带后闭上了眼。

  然后时琉听见了魔的声线,像一抔雪落在滚烫的心口,一瞬就冷得沁骨——

  “明知我要杀你,连逃都不会么。”

  “……”

  时琉气息有些颤,平复了一两息,她才轻声说出话来:“你杀我,我是逃不掉的。”

  “那就等死吗?”

  魔似乎被她激怒了。

  那冰冷的剑锋终于贴覆上来,直接将她纤细的颈抵扣在树上。

  凉冰冰的。即便看不到,时琉也知道,是酆业随身的那把翠色长笛。上面还新缀了一只小小的印章,她很喜欢。

  时琉的心也慢慢平下来:“你是主人,我的命是你救的,”少女唇色都苍白,却慢慢决然,“你要杀我,我不会逃。”

  “——”

  冰冷玉笛横抵在她颈上,然后笛尾一抬,挑起她下颌。

  时琉微滞。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漠然俯睨她的模样。

  只是不知原因,他仍不叫她摘下眼前的丝带。

  “既然这样,那我还是用完再杀好了。”魔冷哑着声,“——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忽然要杀你。”

  时琉轻颤了下睫,睁开:“为什么。”

  “因为太浪费了,”魔低下身来,薄凉的讥诮几乎要刺破她眼前的丝带,“一想到我的血,只能养出你这样弱小的、连灵力杂质都无法自行炼化的蝼蚁,我便觉着在浪费我的时间与精力。”

  时琉面色一白。

  魔仍低声说着,声线像蛊惑,语气却冰冷:“如果你弱小到连我杀你的第一剑都逃不掉,那还留你在我身边做什么?——让我分心的累赘么?”

  “我会…变强的,”时琉声音轻颤但坚定,“雪晚说我天赋很好,进玄门以后,修习功法,在灵气充沛的地方修炼,我会是仙门里进境最快的弟子……无论用多久,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地追近你的。”

  “最好是这样。”

  身前冰冷退开,“进玄门前,我不会再和你一起。你若连玄门天考都无法以第一名通过,那今后也不必跟在我身旁。”

  时琉面色微白,但还是点头:“好。”

  酆业又望了眼方才那丝气机消逝的地方。

  他停了几息,手里翠色长笛一转,并指如剑,在笛尾缀着的翠玉古印前一削。

  那枚翠玉古印就从笛尾断开,然后浮起来。

  酆业皱眉盯着它看了两息,最后还是松了眉眼间的情绪。

  随他意动,翠玉古印亮作光团。光里,模糊的印章轮廓变化起来,像是被生生熔炼化作液态,又重新开始塑形。

  穷尽化境之力都不能蹭下一道白痕的仙宝天衍印,此刻却被生生熔炼。

  ——天衍宗任何一位掌门魂魄若能见这一幕,大概都要惊得诈尸了。

  片刻后。

  还被丝带束缠在眼前的时琉只觉着手腕被人一勾,什么凉冰冰的东西绕上来,不等她动,托她的手又离开。

  魔的声线依然冷淡:“戴好了,不许摘。”

  话声落下,酆业转身走到云边。

  离开之前他侧了侧身,余光瞥着树前安静站着的眼前缠着丝带的少女,睫下漆眸里如墨云翻涌:

  “若我下次动念杀你……”

  “?”时琉轻歪头,朝向声音的方向。

  魔低声。

  “……要逃掉。”

  “——”

  话声落后。

  那人身影原地消散。

  魔说了谎。

  玄门这场天考的监管者,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月白长袍,温和端方,但脸一点也不方,还很好看,能惹得玄门内一些师妹三天两头往宗主峰跑的那种好看。

  ——

  玄门掌门晏归一之子,晏秋白。

  此刻,他独坐玄门山门前。几丈开外,偌大一面十丈高的青石壁上,正映着正在进行的玄门天考里每一个人的显影。

  “师兄!我和鸣夏师姐来看你了!”有剑声破风而来。

  “……”

  蒲团上,有些困顿的年轻公子身影微滞了滞。

  他眼神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抑下了,轻叹口气,折膝的长袍直身而起,晏秋白侧眸,迎望向御剑近前的两人。

  最显眼的自然是袁回那张大方脸,尤其他还呲着满口白牙的时候:“鸣夏师姐说你在这山门口,我还不信呢,没想到师兄你真的跑这儿来守着这场天考啊?”

  晏秋白:“这届由我负责,我自然要在这里,不然去哪。”

  “要是换了我,我肯定回自己洞府待着了,反正山门大阵在你手里,想在哪里显影就在哪里显影呗,你就算在自己洞府躺着看,只要不出问题,长老们也不能说什么吧?”

  袁回说完,转头看向身旁同来的女子:“你说是吧,鸣夏师姐?”

  站在袁回身旁的是个姿容清丽端庄的女子。

  闻言她点头,又摇了摇。

  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飞剑出现在她手中,在半空轻轻舞弄几下,一行虚形的字便浮现在空气中——

  ‘他怕麻烦。’

  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声音或者神识传音。

  但晏秋白和袁回也都完全不意外,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了。

  这个女子名叫仲鸣夏,是玄门掌门晏归一门下,最晚入门的女弟子,也就是晏秋白的师妹。

  她天赋卓绝,容貌昳丽,可惜却是个“天哑”之人。

  依晏归一所说,“天哑”之人,即便是修炼至化境,也依然无法通过声音或者神识传音与人交流。

  因此只能用笔或者其他类似留痕的东西。

  袁回认认真真看完那四个字,嘴巴也张大了:“在自己洞府躺着看麻烦,专程跑来山门这里等着就不麻烦了?这是什么道理?”

  越说袁回越瞪大眼睛,“我不信,鸣夏师姐你这回肯定说错了!”

  仲鸣夏又写。

  ‘赌吗?还是一次山门值守。’

  袁回拍胸脯:“赌就赌!我师兄可是玄门第一公子——咳,第一天骄,他哪回下山历练不是除恶无数美谈遍天下,怎么可能是那种怕麻烦的人?这回我要是输了,那师姐今年的山门值守,我全都替了!”

  仲鸣夏嘴角一翘。

  ‘玄门内,不会有比我更了解你师兄的人了。’

  袁回:“?师姐你托大了啊,那我——”

  晏秋白望着那行正在空气中缓缓散去的小字,不由一怔,然后淡淡笑了:“你还是信罢。”

  “?”

  袁回扭头:“信什么??”

  晏秋白:“至少,我确实是因为不想麻烦,所以才在此监看天考。”

  “哈?为什么啊?”

  “若离山门大阵太远,出了事,再救人就太急了,还可能招来许多后续问题,”晏秋白安抚地拍了拍袁回,温和笑答,“这样一劳永逸。”

  “……和你们这些精英弟子真是聊不到一起啊。”

  袁回嫌弃地撇开脸,转向那块显影的青石山壁,“这是到哪一考了?”

  晏秋白回身:“第二考,踏云梯。”

  袁回皱着脸回忆了下:“我听考核入门的师弟们提过,就是那个爬得越高,受伤越重,吃苦越多的破登天梯吧?”

  晏秋白瞥他:“云梯境可是仙界所赐。”

  “就是登得越高,最后得到的仙界灵气洗礼越多嘛,”袁回耸肩,小声咕哝,“命都没了,要仙气洗礼有什么用?”

  “……”

  袁长老多次托付,晏秋白正准备多提点这个惫懒师弟几句,就见旁边浮现一行虚影小字——

  ‘按时间,第三考早该开始了,怎么第二考还未结束?’

  袁回也看见了,愣了下:“也是。玄门三考除了最后一考可能费时些外,前两考不是应该很快吗?”

  提及这个,晏秋白眼神微动。

  他侧身望回石壁上。

  那一片所剩无几的显影里,确实只剩下一个还在第二考中。

  晏秋白心念一动,那仅剩的一个便自动盖过其他,放大显影至整面石壁上——

  一条凌于长空,虚虚晃晃,向着无尽高处蔓延,却连一点遮拦扶手都没有的登天梯,正松散地坠在仿佛万丈深渊之上。

  “!”

  袁回刷地白了脸,往后退了两步才停下:“苍天,这是什么人设计的天考,有没有考虑过我这种怕高的人的感受?我都不用爬,让我在第一级上睁眼站着都困难啊?”

  晏秋白侧眸:“这个高度上,怕不怕高已经没有区别了。”

  “不是,”袁回反应过来,“这小姑娘这是爬了多少丈云梯啊?云梯上不是越往高,罡风越重越刮骨吗?她不疼吗?这这这——云梯都让她染成红的了!”

  “一百零七。”

  晏秋白轻叹了声。

  “?”袁回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多少??”

  晏秋白自然不会配合他再说一遍。

  身旁却有字显影。

  ‘需要考核方能入门的弟子中,最高不过九十三层,我记得是时璃师姐的纪录。’

  袁回更僵硬了,震惊得只有扭头瞠目的份。

  正在此时,巨大石壁的显影中,半匍匐跪在云梯上的少女又上一级。

  还未稳住身,她就忽地伏身低咳了声。

  栗然撑在云梯的雪白身影轻抖了下,兀地,少女白衣上再添数剑血红。

  “——”

  袁回本能扭开脸去,视线避过,他嘴角都有些抽:“你们这也太——没人性了点,吧?连剑风都有,那小姑娘才多大啊,再这样她都要死云梯上了,还仙气洗礼什么,师兄你也看得下去……师兄?师兄?”

  半晌没听见应声。

  袁回捂着眼睛,不看山壁,只朝身旁望——

  空了。

  一行虚影小字刚刚飘起:

  ‘他已经进去了。’

  “噢,那还行。”袁回松了口气,扭头,却意外地发现仲鸣夏盯着石壁,神色难得有些肃然。

  袁回不解问:“怎么了,鸣夏师姐?”

  仲鸣夏回神。

  ‘没事。只是有些担心。’她停顿了下,望着石壁上的虚影,‘这个小姑娘手腕上戴着的那条手链……’

  “手链?怎么了?”

  ‘应该是件防护法宝,但很可怕,说不清。’

  “嗯?”

  袁回也望向石壁。

  虚影放大。

  此时的云梯之上。

  时琉跪伏在新的那级云梯上,气息滞涩而痛苦地轻喘着。

  血水和疼痛已经模糊掉她眼前的视野,所以袁回最怕的高,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问题了。

  比起那点恐惧,每一级上好像都更加重一分的罡风入体才更叫她煎熬到麻木。

  中间她竟不由想起,在幽冥南州的临时石牢里,她所承受的那场神魂鞭的酷刑,这样说该“感谢”时家,若是没有那一场,她早该在半个时辰前就疼得昏过去,甚至像旁边她见到的考核弟子一样,直接从天梯翻滚下去,跌落向无尽深渊里。

  不知道多少级才算过了考核,不知道多少级才算第一,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爬了多少级。

  时琉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