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茶铺寂静着。

  少女仰看天上渐渐散去的云后,依稀月影:“你好像,很不喜欢仙门弟子。”

  “是。”

  “为什么。”

  魔垂抚着冰冷的翠玉长笛无声笑了,眉眼霜杀。

  “当一群人自诩天下大义,他们中便会有人走偏。因为眼里只看得到大义,所以,任何牺牲都可以变得理所当然。”

  ——

  “我是为了人族!为了凡界!为了天下苍生!你们这些无能短见只会心软的愚者、又怎么能懂我天衍宗的抱负和期盼!?”

  风从龙浑身是血,却摇晃着站了起来,血从他衣角淌下,滴滴答答,于地上尸横遍野的血相融汇。

  那张被流下的血痕割裂的面庞,狰狞如恶鬼:

  “只要断了幽冥天梯!就是永绝后患!那些妖魔再也不要妄想踏足我人族圣土半步!!我才该是万世千秋之功!!”

  四野阒然。

  只剩那疯癫了似的笑声,震荡着每一个还站着的仙门弟子的心。

  众人面色复杂。

  直到稀疏的弟子间,一声噗嗤的笑突兀地跳了出来。

  无边妖力忽卷起狂风——风从龙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生生扼住喉咙。

  “谁?!!”

  玄门带头长老如临大敌,警然转身。

  藏在几个震惊让开的玄门弟子间,一道身影笑着走了出来。

  起初只是浅笑,然后欢笑,大笑,最后捧腹若癫的大笑——而每一声笑声提起,九霄之上便有咆哮的怒雷划亮天际。

  每落一道雷,就劈去那人身上一分月白,显露一分真红。

  直等到带着惊撼穹野的雷声,那“人”停在满地尸骸的场中,已然是一身血色长袍,金色冠冕御顶。

  他单手轻易又凶狠地握住风从龙的脖子,像提待宰的鸡鸭一般将他薅了起来。

  最后一道惊雷下,那双血色眸子妖异冰冷。

  “妖皇!!”不知天衍宗哪个角落,炸开一声惊呼。

  狂笑的妖皇终于停歇,他邪气凛凛地笑着,将风从龙的脖子握得咔咔作响:“万世千秋之功?就你?”

  他一扫四野,声忽高升如雷,“还是就你们这些苟且偷生忘恩负义的渣滓废物?!”

  “咯……咯咯……”

  风从龙双眼也血红,只是却是真染了血。

  他濒死也仇恨地瞪着文是非。

  玄门带头长老回神,冷目握剑:“文是非,几千年前你来凡界闹事的账还未清,即便是万灵大阵与你妖族有关,你也——”

  “闭嘴!!”

  一声几乎要撕开天穹的惊雷在话音里落下。

  玄门长老面色顿变,几欲拔剑。

  然而文是非却看都没看他,仍是恶狠狠带着嗜血的笑,盯着手里气息将绝的风从龙:“你是不是很不甘心啊?说实话,我也很不甘心——我就该按下这件事,就该让你们的万灵大阵启动,就该让你们人族败类睁开眼看看!!”

  “你真当幽冥秽气凭空而生?你真当幽冥秽土是你两界负累?你以为斩断天梯、获救的是你们?哈哈哈哈可笑!可笑一群蠢货一样的东西也能靠一个人的庇佑就不知廉耻忘恩负义地活上万年!!”

  “我偏要撕碎你的美梦——我告诉你,那是你们的孽障!是你们仙凡两界自诞生起苍生欲念妄悖积下的罪业!!你今日大阵若能启动,幽冥脱困,两界秽气再无去处,不日后,便该是上万年前那场就不应拦下的末世——”

  “——滔天魔瘴万年前就该吞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

  “到那时候,我就笑看你们人族末日、众生垂死!看尔等再去哪里找一位无上仙帝、心甘情愿为三界舍身,自污神魂仙骨也要生镇幽冥??!!”

  四野惊雷。

  声撼九霄之上,天门震震欲裂。

  ——

  夜色寂静,下山的路上虫声轻鸣。

  “因为眼里只看得到大义,所以任何牺牲都可以变得理所当然……这样确实不对。”时琉轻声说着,边走边回眸看身侧的人。

  “你好像很了解他们。”

  那人长笛停在掌心,过了一两息:“因为我也曾是那样的人。”

  “嗯?”时琉好奇,“那你牺牲了谁?”

  山里的夜忽起了风。

  魔低下眸,像是随意勾起个玩笑。

  “……我自己。”

第37章 玄门问心(十二)

  ◎功绩太大,也是错么?◎

  天衍宗灭了。

  一夜之间。

  与玄门并为两大仙门的庞然大物,上万年还和天机阁同根同脉同属天门,而后分为两派,用了几千年时间传承崛起,历经人间无数朝代更替,辉煌盛景仅在玄门之下——可偌大仙门,浩浩之威,覆灭却只用了一夜。

  树倒猢狲散。

  天衍宗内,不够资格知晓和参与万灵大阵生祭的内外门弟子纷纷逃散,山下村镇的居民也唯恐被波及,青壮者避祸外流,天下一时乱景。

  而天衍宗覆灭那夜,无数真真假假的消息,也随着这些人向着整片凡界大陆扩散而去。

  市井街巷,茶楼棋馆,到处流传着相关议说——

  “昨夜玄门、天机阁、妖皇殿,三大势力齐聚天衍宗啊!”

  “妖皇殿不是幽冥界的吗,他们怎么会掺和进来?”

  “听说是天衍宗从宗主到长老们全都入了魔,炼一个什么万灵大阵,需要血祭,天衍宗利用替他们卖命的散修,这些年从妖域掳上来好些小妖!妖皇殿震怒,妖皇亲自上了凡界,还放言将来终有一日要来清算呢!”

  “天啊,天衍宗造的孽,灭了他们也就是了,不会祸及凡界吧?”

  “但下杀手的并非妖皇殿,而是玄门啊。”

  “没错!我昨夜出恭在院子里看见了,当真是惊天一剑!吓得我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哈哈哈你不会吓得尿在亵裤上了吧?”

  “去去去!胡说八道!”

  “……”

  时琉正从客栈二楼楼梯上往下走,一层的那些议论声音就悉数往她耳朵里钻,伴着街边远近叫卖,清晰得就像在耳边上,吵闹得很。

  ——

  昨日那场雪落过后,她体内的灵力就涨了许多,只是还未修习正式的剑术之类的术法,现在就像个守着金山的小孩,完全不会驱使。

  现在看,原来修为提升也有坏处。

  时琉蹙着眉停在楼梯上,调动体内灵力,尝试去适当地封印五感,减弱太过灵敏的修者五感给她带来的痛苦。

  可惜试了几回,都没成功——

  要么就是耳朵还听得清楚,结果眼前一黑;要么就是轰一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除了自己体内的心跳和血液流动和灵气远转外,一丁点声音都没剩下。

  怎么连五感封闭都这么难。

  “是你提升太快,感官适应跟不上。”

  一个清冷好听的,又带点晨起倦懒微哑的声音忽在后脑勺上方响起。

  “?”

  时琉意外地回过身,仰头看向站在楼梯最上方的酆业:“主人?”

  酆业眼尾轻曳起点,又垂下去。

  从昨夜那句开始,他忽然觉着,听她这样喊也顺耳多了。

  于是魔心情还不错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到她身侧,停下后,他低头睨了眼比自己尚且低了一大截的少女。

  “小矮子。”

  时琉:“……?”

  酆业薄唇嘲弄勾起,接着却又下了两级台阶。

  他转回来。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从时琉面前抬起,食指指腹带着一点冰凉,抵上她眉心,其余四根玉似的指骨懒懒松握着。

  极近处看,他骨节漂亮且分明,依旧是没一点瑕疵的冷淡通透。

  怎么会有人的手都生得这么好看。

  时琉正没什么表情但疑惑着。

  “凝气聚神。”魔冷淡嘲她,“不是让你看手。”

  “嗯。”

  时琉合上眼。

  随他指腹触及她额心处,一丝淡淡的灵气慢慢进入,它随他操控,轻易游走在她身体的每一个窍穴和每一条灵脉里,每到关键一处,就像是标识似的,轻轻一点,酥酥麻麻的,跟着那人神识传音里的字句教授烙进心口。

  时琉一边用心学着,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感慨——

  她原本以为像魔的强大,就体现在他随手翻覆便能调动逆转天地颠倒乾坤的可怕气息,可此时他这样以一丝发丝般的灵力引导,却仍收效显著时,她才发现,他的强大更体现于这样极细微的掌控。

  他明明有深如渊海的难测修为,偏可以只用一丝力,便随意做到别人万钧之力也未必能解决的事情。

  果然,她离着他还有从地面到云端那么远的距离吧?

  “…就你,还想追得上我么?”

  那人带点懒散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忽勾回了时琉游弋的神思。

  少女蓦地睁开眼,脸颊难得见赧红,神色却严肃:“你不该借机窥视我的想法。”

  “是你在夸我,我才听的,”酆业低嗤,转身往楼下走,“谁让你后面那样收尾了。”

  时琉不听魔巧言令色的蛊惑,认真跟上去:“那你也不能听。”

  “听都听了,你要怎么办。”

  “……”

  魔懒洋洋说着无赖话,路过一楼的账房掌柜,他示意对方上几份早膳,便随手放了颗灵珠在柜上。

  在后面一愣然后乐傻了的目光注视下,两人去了一楼空余的桌旁。

  时琉坐下,不说话地盯着酆业。

  酆业原本习惯性就要行离魂术,看看昨夜天衍宗之战还留下了什么痕迹,只是没来得及,就被旁边那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勾了过去。

  “……你还计较。”酆业气笑了,往桌侧一倚,随手张开怀,“只要你不怕承受不住,不然我也敞开神魂给你看?”

  时琉想狠狠心说好来着,但开口前,还是泄了气。

  一个活了不知年岁的魔的神魂,别说全部敞开给她,即便只抽出一丝,可能都能叫她的识海反被冲撞得粉碎。

  那样就真成傻子了。

  时琉叹口气,又抬起眼:“我想起一个问题。”

  “嗯?”

  “那个人,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哪个。”

  魔给自己斟了杯茶,想了想,又纡尊降贵给他的小侍女也斟了一杯。

  时琉:“你和文是非追着的那个,当时绑走我的人。”

  酆业停顿。

  时琉:“不碰额心识海,是不能探查神魂记忆的。可那天你探查时被我拦住了,是什么时候又知道了的。”

  ——那时在船上,他明明都搬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酆业喝水,当没听见。

  时琉还在思索:“难道是在我血咒发作昏迷后吗?”

  “不是。”

  酆业终于没忍住,放下杯子,捺着微沉的眸子凉凉睨着她:“触碰眉心识海,又不是只有手能碰。”

  时琉不解:“那还能如何?”

  “我还做了什么,你说呢。”

  魔懒声说着,撩起漆眸,落在少女柔软的唇瓣上。

  他轻挑了下眉尾。

  “?”

  船楼一层,木质廊柱前,魔捏着她下颌兀地低吻下来的清隽正颜。

  ——当天就被埋了的记忆猝不及防地杀回脑海。

  时琉本能咬住了唇,她转脸看向旁边,拿起桌上的杯子灌了一口水。

  旁边低哂:“你拿了我的杯子。”

  “……?”

  时琉低头,对着自己那个近在手边的沉默几息,放下手里的,推回他面前,“…对不起。”

  不等酆业再开口。

  时琉起身:“我去问问掌柜,我们的早膳好了没。”

  学会了灵气过脉,连离开的速度都比之前快了不知多少。

  望着时琉背影,酆业停了片刻,抬手拈起桌上被误用了的茶杯。兴许是他对气息太敏感,也兴许是魔的本性作祟,一点很浅淡的,完全不同于任何人的独属于某个少女的气息,勾着他抬起手腕,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空杯放下。

  酆业微皱着眉叩了叩杯沿。

  他难能有些不解——

  明明刚喝过水,怎么还是口渴。

  过去十息了,小石榴怎么还没回来。

  十息不够小侍女回来,但够某些不速之客出现了。

  这会正在凡界传播“盛名”的妖皇,大大方方地走进这间客栈里,在堂中一扫,就来到酆业在的桌旁,坐下了。

  “师父,我要回妖皇殿住一段时间。”

  酆业松开杯子,冷淡起眸:“何必在天衍宗内自报身份。”

  “哈哈,那群无耻败类说的话,你听得,我可听不得,”即便妖皇拿妖术遮了那双血红眸子,可神色间的妖异邪性依旧是遮不住,“脏事做尽还妄想要天下盛誉……终有一日,这些仙门的脸面,我不但要当着天下人的面给他们撕下来,还得踩上几脚,才够解我心头之恨。”

  酆业漠然瞥开了视线,望向窗外。

  他眼神变得很高很远,远到天边,高到俯瞰九霄烟云。

  然后魔落了眼,漠然轻哂:“世人皆愚,无谓之举。”

  妖皇恣意地笑:“我可不在意有谓无谓,只要我自己心念通达!”

  “……”

  “哦,还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