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无声,连水牢外的瀑布落水声都难以进入,寂静得令人心冷。最可怕的还是漫长,漫长得好像断了生死,又或者已经死了而不自知。

  玄门中都将进入此地视为噩梦。

  也因此,只有犯了玄门戒律、受了重惩的弟子,才会被罚来水牢看管牢犯。

  不过为了弟子们不至于生出心魔,基本隔几日就会有所轮换。

  而这一回,看守地底这间牢房的弟子,却已经有十数日未曾轮换了。

  某一时刻,封天石牢室外。

  空气兀地波动。

  两道着月白色道袍的身影忽然出现。

  其中一位胡子凶脸,正是这趟同下幽冥的玄门长老,袁沧浪。

  而另一位,面如冠玉,清冷如天堑难攀,眸眼极深又极幽远。他望人一眼,仿佛就能叫对方看尽人间盛衰悲欢。

  无情道第一人,玄门太上长老之首,玄门小师叔祖——

  蔺清河。

  这是一个快要叫世人遗忘的名字,却又曾在卷卷古籍旧历、凡界烟云般千年长河里,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像时鼎天被称为凡界千年来第一强者,晏秋白被称为凡界年青一代第一人,时璃被称为时家第一天骄……

  可蔺清河不需要。

  天门之下,他就是第一。

  数千年前凡界正乱,妖魔横生,玄门一剑定天下——那一剑就是断情剑。

  剑主只一人,蔺清河。

  也是自那以后,传出来的天下皆知的说法:无情道攻伐,同境无敌,所向披靡。

  听见身后气息波动。

  蒲团上,年轻的玄门弟子起身,对两位长老作揖。

  “秋白见过小师叔祖,见过袁长老。”

  蔺清河神色微显意外:“秋白怎会在此?”

  玄门天骄、第一公子,如今被罚看地牢,传出去多半要在人间掀一场热闹。

  旁边,袁沧浪没好气地翘了翘胡子:“他?为了替个不认识的小妖魂鸣不平,违抗师命,还自请了戒律鞭。要不是掌门师兄念他代玄门行走天下,任重道远,本该再罚去洗练池思过三年——来这儿清心三十日,已是从轻了。”

  “水牢三十日,也不比洗练池三年轻了。”

  蔺清河摇头笑叹。

  他随手一拂,将晏秋白带起身。

  晏秋白自幼就在蔺清河门下修习,一身脾气性情,许多处都像了蔺清河。

  不过蔺清河修无情道,太上忘情,近在咫尺而犹远在天边,走哪都像自带霜雪肃杀之景的气质,却是和晏秋白有所不同。

  袁沧浪还在旁边板着脸:“我问你,你这十几日清心自修,可反思到什么了?”

  “是有收获。”

  “哦?”袁沧浪压着惊喜之色,回头问:“有何收获?”

  晏秋白谨礼再作揖:“弟子想起,魇魔谷大破,生擒魇魔,可她谷内数万伥鬼,为何不知下落?”

  袁沧浪:“……?”

  袁沧浪胡子抖了好几下,终于憋出一句:“让你反省,你十几日就想了这??”

  要不是没有弟子陪他做一场戏,那袁沧浪大概又要忍不住到处找笤帚了。

  “好了。”

  蔺清河淡淡按过,“三十日之期减半。秋白。”

  “弟子在。”

  “门中接天机阁密信,有事需交予你。”蔺清河指节轻弹,一点金光飞入晏秋白识海。

  识海中一览密信,连晏秋白都不由生了凝重:“天衍宗…?”

  “那位小圣女,断天机之能确乃天赋,不可轻忽。她的金莲投影所在一并附于信中,你记得将她一起带回。”蔺清河平静道,“至于天衍宗,你也不必过忧,门内只让你率弟子下山查探。如属实情,再回禀门内,长老堂自作处置。”

  “弟子领命。”

  晏秋白肃然起身,就要向外走去。

  “等等,”袁沧浪想起什么,连忙扭身,“记着把袁回那个惰怠小子一并带上,不许再对他手下留情!”

  “是。”

  人声远去。

  袁沧浪转回头,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那,小师叔祖,我就把牢狱禁制去了?”

  ——

  蔺清河在门内辈分高得没法论算,从长老到弟子,除了几位太上,在他面前一律都是顶顶小的小辈。

  虽然从外观看,袁沧浪好像能给蔺清河当半个爷爷了。

  蔺清河显然早习以为常,轻颔首。

  那双写尽了人间远景的眸子终于缭绕上一丝捉摸不透的雾气,望向玄铁牢狱内。

  袁沧浪术法一施,玄铁栏杆上禁制暂撤。

  牢内。

  角落里,封天石都难以全压制住的魔气,正滔滔外溢在一身几难蔽体的素纱红衣的女子身上。

  女子浑身是伤,唇角也溢着血。

  此时却如春困刚醒,她慵慵懒懒睁开眼,望向牢外。

  半间寒石牢,却映得中间那人风华无双,目含远山,如立仙天之上,清冷如璧。

  “哟。”

  魇魔身形妖娆,扶墙而起,含笑如春,“这不是几千年前一剑定天下的无情道,道子大人吗?”

  袁沧浪冷哼:“你这妖魔,竟然还知道我玄门师叔祖?”

  “岂止认识。”

  魇魔轻抬玉臂,涂着红蔻却残破见血的纤纤五指抬起,隔空,朝那清冷不可侵犯的无情道第一人虚描淡摹。

  然后她泫然笑了:“他的元阳之体,不还是我破的么?怎么,他没与你们说过?”

  “……?”

  石牢一寂。

  数息后,袁沧海扭头:“????????”

第34章 玄门问心(九)

  ◎何为,九窍琉璃心?◎

  身为玄门近代长老兼小师叔祖的拥趸,袁沧浪的第一反应实是——

  ‘大胆魇魔,入了玄门犹死不悔改,竟还敢妄施魇魅手段试图拨弄人心,可笑!天门之下第一人又怎是你能蛊惑的!?’

  袁沧浪可以对着袁家列祖列宗以及玄门师祖们的排位发誓,他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但不知为何,没出口,反倒是脑袋下意识扭向了蔺清河。

  小师叔祖不愧是小师叔祖。

  被一个上古大魔这般秽语污蔑,他竟然还是和进来时一般无二的神情,分不出是漠然还是从容。

  一定要说,也只有眼帘垂下些。

  他似乎很轻地叹了声。

  “擒你回来,非我本意。”蔺清河说。

  魇魔娇戾笑了:“那你要如何,放了我吗?”

  “你为恶无数,终究难容于世。我放得,玄门也放不得。”

  “那你倒是一剑斩了我、为你的天下苍生除害啊!”女人终于撑不住笑,神色戾然而咬牙切齿。

  蔺清河沉默。

  袁沧浪回过神,就已不自觉听了两个来回了。

  他有些懵。

  虽说无情道讲究太上忘情,万般私事不值挂心……但都被魇魔污蔑夺了元阳,就算为了玄门清誉,小师叔祖第一句是不是也不该先说这个?

  袁沧浪想了想,还是委婉而艰涩地用传音表了谏言。

  蔺清河很坦荡。

  他没有回以传音,而是当着封天石牢内的魇魔的面,侧过身,只平静地对袁沧浪说了一句:

  “她所言属实,未有污蔑。”

  袁沧浪:“……?”

  想来飞升成仙的雷劫当头劈下来也不过如此了。

  见袁沧浪太过震惊,一副要神魂离窍的模样,蔺清河自身虽不在意,但毕竟顾念这是后辈子弟,便多添了句:“我从未做过愧对宗门之事,你无须忧心。”

  袁沧浪的胡子都抽了抽:“弟子,不是担心这个……”

  蔺清河抬眼。

  那双清远如天河的眸子与袁沧浪略作对视,他便了然摇头:“不必多思。我已入无情道,前尘尽断,再无瓜葛。”

  “哈,哈哈哈……”

  这句终于惹得牢狱内的女人一步跨至玄铁栏杆前,她眉目狠眦,恨意滔滔汹涌在她眼底,狰狞不绝:

  “蔺清河!你那无情道就是狗屁天道!凭什么你说断便断?是,你了不起,玄门一剑定天下,不负宗门不负苍生——可你敢说、你也不负我吗?!!”

  “……”

  封天石牢内,歇斯底里的声响回荡不休。

  蔺清河自始至终无一字辩词。

  回神后的袁沧浪忍不下气,他冷声怒喝:“魇魔!这里是玄门水牢,岂容你嚣张妄言?纵使当年真有什么,那也是数千年的旧事,早作云烟!你少扯来混淆视听,妄想借此逃过你滔天罪行!”

  话声落时,他神识作鞭,隔空抽出破风呜咽,穿过玄铁落在了那歇斯底里的女子身上。

  “啪。”

  一声清响。

  素纱红衣雪肩半露的女子摔将出去,砸在地上。

  蔺清河的睫毛轻颤了下。

  魇魔缓了数息,才艰难撑起身,无声而含恨地望向牢狱外。

  袁沧浪迫着自己吐出了一口长气,也排除杂念,冷声问:“说,天檀木究竟现在何处!”

  “……”

  牢里女子一声不吭,仍是恶狠狠盯着那道如山水青雾似的辽远淡泊的身影。

  袁沧浪:“我劝你不要执迷不悟,你既入玄门水牢,就别想妄作挣扎。若肯交出天檀木,我门尚可念你——”

  不等袁沧浪说完,魇魔冷然嘲笑:“念我什么?死在我手底下的伥鬼之数万万,即便你们得了天檀木,恐怕也连我一丝神魂都不会留,只会除恶务尽断我轮回!——小东西,姐姐为祸三界的时候,你祖宗还在娘胎里呢,跟我耍什么心机?”

  “你!”

  袁沧浪气得面红耳赤。

  魇魔慢慢坐直腰身,她又回到那种慵懒模样,这会儿甚至垂了眼,慢条斯理地轻拢凌乱又沾了血污的长发,像个妆镜前顾影自怜的美人。

  只是那低抑着的笑容,却属实疯戾。

  袁沧浪都看得微凛。

  捋好了长发,滑落半肩的衣襟未拉起,魇魔终于抬回眸子:“想知道天檀木的下落,好啊。”

  她一瞟蔺清河,“他进来,你出去。我就说。”

  袁沧浪脸色顿变:“小师叔祖,不可!”

  “哈哈哈哈,”魇魔捂嘴笑了,“蔺清河,你的小后辈好像很怕我吃了你呀?”

  蔺清河抬眸,声清而冷:“我不会进去,你死心吧。”

  “!”

  魇魔笑容骤变得狞然。

  封天石牢内一片死寂,空气犹如一根无形的弦紧紧绷着。

  半晌。

  蔺清河垂眸转身:“罢了。”

  袁沧浪脸色顿时更难看:“小师叔祖,这件事事关——”

  有外人在,余声终究未竟。

  可也用不着说完了。

  魇魔靠回冷冰冰的石壁上,不知是冷漠还是快意地笑着:“你的天人五衰,已经开始了吧?”

  “——?”

  袁沧浪震惊回身,死死瞪住魇魔。

  那一息他差点忍不住出手杀了对方——在玄门也只有长老和最重要的核心弟子们才能知道的惊天大事,竟然被一个大魔轻轻松松点破了。

  此事若传出去,三界必起波澜!

  大约感受到他的惊骇,魇魔讥讽歪了歪头,又故意玩弄似的拿眼神掠过青色长袍侧影:“有什么好意外的?你们小师叔祖的身体,每一个地方,可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无耻魔头!”袁沧浪气得老脸通红。

  魇魔盯着的那道身影,那个人,却从头到尾没有为她的话动过一丝波澜。

  女人垂了眼,懒洋洋拽上了自己落下肩的薄纱。

  无情道啊,不愧是无情道。

  她魇魅之术的天命克星,她求不得的苦果,她命中注定的劫数。

  一点自嘲剔过眼眸。

  可魇魔的语气依旧是不屑的嘲笑:“天门之下第一人又如何,不破天门、不飞升成仙,终究是凡俗。而凡俗,皆有命数!”

  女人垂了手,冷笑:“临死想起我这儿的天檀木了?怎么,打算用天檀木,重塑一具肉体凡胎吗?”

  袁沧浪终于还是动了心气:“你……天檀木当真在你这里?”

  “它在我手里留了万年呢,你们小师叔祖最清楚不过,否则又怎么会叫你们下幽冥去擒我?”

  “你若不想,”蔺清河望进牢内,“便不必给。”

  “师叔祖。”袁沧浪急切得踏出半步。

  蔺清河视若未闻:“你说得对。无论给与不给,你为祸无数,作恶多端,玄门都注定会斩你神魂,断你轮回。”

  “——”

  魇魔眸子一颤,跟着也颤声笑了:“你们修无情道的,都这般冷血且无耻吗?”

  “或许吧。”蔺清河低声。

  “好,那我就告诉你,”魇魔恨得哑声,“天檀木已经不在我这儿,被人拿走了。”

  袁沧浪几步跨到牢栏前:“是谁?”

  “哈哈哈哈,我不想说,你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