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狡彘黑溜溜的眼攒起两包泪。
酆业懒得看它:“你们狡彘一族,化形本就是天堑,不靠魇魔谷迈过这道坎,你想怎么个死法?”
狡彘将信将疑:“只要化形?”
“顺便,再去看看小蝼蚁的情况。”酆业说,“给她的天檀木碎片里我已经封入你的气息印记,进去以后,即便你忘了,也会本能护主。”
狡彘:“……?”
挣扎半晌,求脱身无望,狡彘蔫巴巴地开口:“主人您那么担心那个小蝼蚁,干嘛不自己进去?只要不主动入梦,魇魔又奈何不了您。”
“天檀木幻境犹在,我若入谷,只怕里面要尸山血海。”
酆业说完一停,长睫拎起点嘲弄薄笑:“更何苦,一只小蝼蚁而已,也配我亲身犯险?”
说罢,白衣少年起身,习惯性要一拂身上大氅。
却拂了个空。
酆业神色一顿。几息后,他侧偏过脸,视线扫落到肩上的雪白衣纹。
——
同样花纹的雪白大氅,此时正在魇魔谷内的青山小径上,随着披着它的女孩的身影微微晃荡。
走几阶青石,少女就要停下,仰头看看面前巍峨的青山。
时璃的十二岁生辰宴,时家广邀仙门高士、天下修者,场面可谓风云际会,热闹得连这座素来隐世不问红尘的青山都跟着人烟缭绕,钟鼓鼎天。
随着那座气宇轩昂的高门宅院在视野里渐渐显露出它蛰伏在山雾里的庞大本相,时琉对时家模糊的印象也渐渐清晰起来。
此时雕着螭龙盘踞的玉柱前,院门大开。
两位时家修者站在门前迎来送往,还有一位时家的耆老门客捧着和乐的笑容,与来往宾客们互相称颂道贺。
时琉有些羡慕又情怯地慢下来。
她记得那个老人。
他是族中的一位族叔。被关到后山的隐林小院里前,在某场决定时琉去留的秘密族会上,尚少不更事的她见过对方一面。
对方好像那时候也是这样笑着的。
然后投了一票,关。
“……”
时琉紧张地攥了攥身上的雪白大氅,陌生又熟悉的纹理硌过她指尖。
“二、二叔……”
女孩极轻的小声被埋没进宾客间。
但晏秋白听见了,他一拢折扇,眸子意外扫过时家玉柱下的那位耆老,又落到身前女孩身上。
“你喊他二叔?”
时琉微微侧身,不知所措地点头。
晏秋白轻捻折扇扇骨。
——
时家族中,家主为尊为长,所以无论年纪,凡是当上了家主的,在同辈里便是自动跃升最高排辈。
连带他的子女,也会称呼其他本该为伯的人作叔。
时家主家在时鼎天这一辈里,比这位二叔年纪更长的只有一位,可英年早逝,未曾婚娶。
那能称呼对方为二叔的,只可能是家主时鼎天的女儿。
“……”
想起旧日听过的一两分传言,晏秋白眼神微深。原本从容温和的仪态,不知从眉眼的哪一丝作起,像凝上了淡淡的霜冷。
他一收折扇,“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时琉,”少女紧张地盯着那边,“琉璃的琉。”
“——?”
晏秋白蓦地抬眼。
神魂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道术法烙印松动,第一次被晏秋白察觉了存在。
晏秋白长睫垂敛,手中指骨却收紧,指节泛白地捏紧了折扇。
……他的记忆,竟被人做过手脚。
“你怎么啦?”眼前忽然冒出少女歪低下来的脸。
晏秋白轻眯起眼。
若真是他所猜测的。
那被改过记忆的,又岂止他一人?
“我没事,”晏秋白松垂了折扇,向门内示意,“我们进去吗,时琉…小师妹?”
少女并未察觉他的称呼,用力点点头,她攥住他袍袖,紧张得结巴了下:“师兄先、先进。”
“好。”
晏秋白□□水的眼神从女孩紧张捏着他衣服的手指上掠过。
然后他视若未见地抬头,朝时家院门走去。
远远的,时家二叔时思勇就望见了人群间那道卓然脱众的身影。
他面上原本一成不变的笑,兀地一顿,随即翻卷了数倍的喜意盈上眉梢:“秋白!你怎么才来!”
话间,这位族叔已然穿过几人,快步主动迎到了青年面前。
院门里外的宾客们闻声,纷纷讶异望来。
玄门第一公子的名号天下久传。
——也只有时琉这样被关在后山小院里的孩子,才会听过也没反应了。
众人视线中央,晏秋白从容如常地行了一礼:“时师叔。”
“哎呀,你得算我们时家自家子侄,客气什么!来,二叔陪你进——”时思勇话出过半,才兀地察觉,起身的晏秋白的袍袖上竟还捏着只细白清瘦的手。
一看就是小女孩子的。
顺着那只手,时思勇望到了晏秋白身后。
女孩又怕又迟疑地躲了半身,此时正拽着晏秋白袖子,怯怯从青年公子身后探出头来。
——
若不是年纪还小,模样竟像亲密无间。
时思勇心思暗转,面上却捧起客气:“这位,莫非是你们玄门新收的小师妹?”
晏秋白淡淡落了眼。
他笑意温和端方,分毫未改:“时家若是允准,也可。师门宽厚,当不会容不下一个稚子。”
“嗯?”时思勇一愣,“秋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时师叔若是认不出她,便让时家主来,兴许,”晏秋白温声抬眸,笑不掩锋,“一见便知?”
“——?”
第22章 魇魔梦境(六)
◎中天帝?◎
听了晏秋白的话,时思勇不由顿眸,认真去打量躲在青年公子身后,方才那个他匆匆扫过并未细看的女孩。
这一揣摩,时思勇脸色忽变了。
“时——琉?”时思勇震惊望着女孩。
时琉犹豫了下,从晏秋白身后走出来,恭恭敬敬又有点生涩笨拙地给时思勇行了个晚辈礼:“时琉见过二叔。”
“……”
惊诧过后,时思勇回过神,他连忙先给弟子示意,然后就将两人从客人川流的院门外领进门内。等绕到旁边内廊廊柱后,他转过身,肃然低了声:“时琉,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又怎么——”
时思勇复杂地看了眼晏秋白,“又怎么会和秋白在一块?”
时思勇故作威严,身为天境修者的气势也不自觉压下来。
时琉脸色微白,她本就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不知所措,此时被长辈凶训,更自觉做错事了似的。
晏秋白就在此时低头,轻笑了声。
他手里折扇一转。
那无形的天境修者的威压,顷刻就从时琉身周悉数褪去,分毫不剩。
时思勇脸色一变,强挤出笑:“秋白,这件事事关时家内务,你有所不知,还是——”
“时师叔方才还说,当我是自家子侄,怎么?”晏秋白言笑温润,“现在,您便又当我是外人了?”
“这…”
时思勇一时语塞。
毕竟是长辈,晏秋白也并未再为难对方:“今日是时璃师妹生辰宴,因缘际会,也是我与时琉小师妹该有这一见——既然我已应了她,那这件事我便不能不管的。还请时师叔代为通禀,容我随时琉小师妹一道,拜见时家主。”
“……”
时思勇与晏秋白打交道并不多,但这位玄门天骄第一公子的名号却是天下皆知。
以他脾性,温和却不容折,想也知道此时不能简单了了。
就算不允他管,且不说玄门身为凡界第一仙门,面前青年背后矗着何等绵延万年的参天大树,即便是只看个人,单方才他轻松一挥合扇就卸掉自己五分威压的手段,时思勇也料定自己没办法强硬压过去。
思索后,时思勇只得退让:“我明白了。这件事,我立刻便禀明家主。”
时思勇说完,召来不远处侍立的弟子:“你,先带这两位去凛风阁稍作休息。”
“是。”
这隐世青山里,虽然只有时家主家一脉,但家宅院落依旧是纵横深广。
凛风阁位于时家最西,步行过去也是不少工夫。
好在此番作宴,客人都在东边的紫江阁主阁与副阁内,与他们方向相反,不至于更拥挤或招人耳目。
一路安静。
时琉跟在晏秋白身后,左顾右盼,好奇得像只入了松林的小松鼠。
直等到时家那名弟子将两人带到凛风阁内,在精雕细琢的镂空木椅上落了座,室内空寂,时琉这才敢开口了。
“这位,晏秋白师兄,”时琉小心望他,“我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晏秋白眼神温和安抚:“师门让我入世修行,为的便是自寻‘麻烦’。且时家主于我是半师,事关时家清名正途,我更不能不管。”
“?”
时琉歪了歪脑袋。
这个师兄果然说话弯弯绕绕的,好奇怪。
时琉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干脆不接了。她转过头,望向西窗外的落日。地平线上深酵的红与晦沉的暗分割,青山交错,模糊了分界的轮廓。
隐林院外的人间,果然好美好美的景色。
一定是天上的神仙听到了她日夜的祷告吧?
助她修行,还……
——“这世上没有能听你救你的神佛。”
兀地。
一个冰冷,嘲弄,却又轻哑好听的少年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天际,又好像近在她耳鬓处响起。
时琉怔住。
错觉一般——西窗外的远山,近处的黄昏下的枝桠落雀,乃至眼前高堂广桌,都在她眼前轮廓参差地模糊了下。
如水中幻梦,陌生隔绝。
“小师妹?”
“…!”
清润的公子音将时琉神思拉回,她茫然抬眸,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用手撑着额,好像头疼似的揉着。
晏秋白问:“你身体不舒服?”
“不,我没有,”时琉想都没想,说完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她赧然低回声,“可能是从来没有走这么多路,见这么多人,有点头晕了。”
晏秋白略微点头:“若有不适,及时与我说。”
“嗯,谢谢这位…嗯,晏秋白师兄。”
晏秋白有些无奈又好笑。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郑重其事又奇怪地称呼他。
不过……
晏秋白想起什么,眼神微起波澜:“小师妹。”
“嗯?”正张望着凛风阁空荡入口的时琉回头。
晏秋白:“你记忆里,可曾与我见过?”
“…啊?”
时琉茫然了下,下意识答:“没有吧。”
晏秋白无奈:“你认真想想呢。”
时琉就认真想了想,但还是摇头,且认真作答:“晏秋白师兄,我见过的人本就不多。而且你生得这样好看,我如果见过你,是不会没有印象的。”
“?”
晏秋白着实一怔,手里轻叩的折扇都停了。
等回神,他不由失笑垂眸。
——
身为玄门天骄,又是天下皆知的第一公子,他听过太多赞誉甚至溢美之词,中天之资举世无双已然也不算什么。
可如此直白,又只夸他好看的……
大概只此一个了。
但等青年公子笑罢,温润尚在,眸里却掠起清澜。
“既然你也不记得,那看来,就是有人希望我们忘记彼此了。”
时琉听得茫然:“谁?为什么?”
“是啊。”
晏秋白起眸,望向凛风阁外,远远正对着的最北的一座小阁楼。
青年公子轻眯起眼:“为什么呢。”
飞鸟从堂前掠过,停在了那座小阁楼上。
檐下。
时家议事堂的临时族会里,几位长老和族内最德高望重的太叔们正吵得不可开交。
“我当初就说,既然一胎双胞,那就不能轻易决断,不到最后,谁知道哪个才是紫辰呢?”
“可她到七岁仍是半点不能修炼的废体,反观时璃,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生剑骨,进境如飞!这高下立见啊!即便她现在能修炼了又如何,一个十二岁才勉强入门的修者,连普通都算不上,我还是不认为她有半点可能!”
“我同意四太叔所言。”
“没错,当初将时璃胞姐收关后山的决议可是族会压倒势投票通过的,也无人坚决反对,这会,有些人就别马后炮了吧?”
“就是,当年不急,现在急了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