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业察觉她反应,薄薄一嗤,随手轻拂,桌上水痕顿时烟消。

  “怕了?”他懒洋洋问。

  时琉眉心轻蹙:“伥鬼,听着比死了还可怕。”

  ——

  她最怕被关着锁着了。

  “那你便活着出来。”酆业垂眸,漠然饮茶,“记住。欲望须有穷尽,你若欲壑难填,此生便出不来了。”

  时琉认真想了想,点头:“你进么。”

  “不进。”

  不等时琉问,酆业冷淡起眸,望向茶铺外的山谷,“我进也无用。魇魔的引梦之术,对我不起作用。”

  时琉一怔。

  不等少女言语,旁边路过的一个大汉停下,冷笑着扭头看过来:“笑话,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上古大魔的引梦之术对你不起作用?这种大言不惭的话都能出口——你怎么不说自己是魇魔的主子、幽冥之主酆都大帝转世呢!”

  “?”

  时琉蹙眉望向大汉。

第20章 魇魔梦境(四)

  ◎是不好看,但我喜欢。◎

  “哎呦这位客官,在魇魔谷外,那位的名讳可不能乱提的!”

  茶铺里的跑堂闻言一惊,连忙过来好声劝着。

  大汉被这一提醒也是脸色顿变。

  他忌讳地扭头,看了看不远处藏在晨雾里形状诡谲的山谷,气不自觉就虚了三分。等转回来,他清了清嗓子:“咳嗯,我也是好心。这少年,小小年纪说话就如此猖狂,不得个教训,今后还不知道得吃多少亏……”

  跑堂的陪着笑脸,连连应是。

  酆业却无反应,他甚至懒得看对方一眼,就垂着长睫,冷淡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一个小玩意。

  时琉就站在他身后,看得分明。

  一根很不起眼的折枝,枝上缀着两颗细芽。

  ——天檀木碎片。

  几日不见,它好像又长得细长了些。

  时琉正想着,听见肩披大氅的魔背对着她开了口:“过来。”

  时琉迟疑了下,从后微微探身:“我吗?”

  “……”

  酆业侧回身,眼神冷冷淡淡的,却仰起来望她:“我面前还有其他人么。”

  时琉一默。

  ——

  他面前的魇魔谷外明明人山人海,不远处,茶铺跑堂还在为他的话好声好气地哄劝那大汉。

  只是他目下无尘,眼眸里更像只盛了一抔远山雪夜,凡俗沾不得那双清寒眸子,他也惯了视而不见。

  该说是魔的眼里只有蝼蚁、不见凡人吧。

  但时琉安静走到他眼皮底下,顺着他:“没有了。”

  “过来,抬手。”

  “哦。”

  时琉只觉得手腕一凉,她低头,就见酆业修竹似的玉白骨节微屈着,懒懒环扣过她手腕,浅褐色折枝在他掌中柔软服帖地弯起来。

  然后酆业指腹轻抹。

  折枝首尾两端相触,自觉交缠在了一起。

  酆业松开她手,“好了。”

  时琉勾起手腕来看:“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话里问着,时琉还是下意识摸了摸它。

  她天生亲近灵物木植,对天檀木这样有灵性的灵木更是喜欢。之前知道要还,便压着性子故意不去理它,现在失而复得,自然从心底里忍不住。

  晨光正好,洒过少女长睫,揉得浅色眸里清亮温软。

  从鬼狱出来以后,酆业还是第一次见时琉这样眼神。

  他薄唇微勾,又抑回来。

  “蝼蚁太多,看得人心烦,给你做个标记。”酆业抬杯抿茶,“免得你出来变了副模样,叫我还要费神分辨。”

  “好。”

  时琉悦然应着,一心看着天檀木折枝手环,然后才反应过来:“啊?我会变模样吗?”

  “有人想做绝世美人,只要醒得来,出得谷,便能变。”

  时琉惊讶回头看那山谷:“这么厉害?”

  “?”

  酆业抬了一半的杯子停了,他皱眉,偏过脸扬眸睨她:“你也想?”

  “会有人不想变得好看、被人喜欢吗?”时琉轻声问,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疤。

  “好看和被喜欢有关系么。”

  时琉:“当然有关,世人皆如此。”

  时家的人也是如此。

  “是俗人都如此,”酆业冷嗤,眼神嘲弄,“俗人的喜欢,你要来万千又有何用?”

  “……”

  时琉说不过他。

  魔生来就临睨九霄,偏他长得还前所未有地好看,即便是魇魔谷这样吸引世人贪念欲念所在的胜地,仍有无数目光或明或暗地掠过少年雪白大氅。

  他自然不懂。

  时琉垂眸想着。

  酆业已从桌前起身,算着魇魔谷还有片刻就要开谷,他刚准备把小蝼蚁带过去,就见少女垂着眼,淡色唇瓣微抿又不自觉轻撅起点的模样。

  魔懒狭了眸:“不服气?”

  “没有,你说得对。”时琉不与他争,“我见的都是俗人,因此都喜欢漂亮好看的人物。”

  “谁说的。我也算俗人么。”

  魔解摘了身上大氅,懒垂着眼给少女系上。

  收绳时,酆业恶意地多用了几分力,就将没防备的单薄少女勒得往前一扑——

  正走神的时琉慌张抬眸。

  撞进了魔低扫下来的,那双黑琉璃石似的薄凉冷淡的眸里。

  酆业轻慢睨着她,视线如实质的冰刃,薄薄掠过少女细白脸庞的长疤。

  一两息后,他冷淡松手。

  “是不好看,”魔转身,“但我喜欢。”

  “——”“?”

  时琉怔在原地。

  许久,直到被人擦肩过去,她才回过神。

  时琉攥紧大氅内里,阖了阖眼——

  魔喜怒无常,也没什么心。他轻易出口的话,若是信了,才要万劫不复。

  几息后。

  少女平复呼吸与情绪,提着于她长了些的大氅尾摆,小步跟出茶铺。

  晏秋白领着袁回等一众玄门弟子抵达魇魔谷外时,距离正式开谷,已然过去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袁回与时家通过剑讯,归队:“师兄,时璃师妹他们还未到,我们要等时家的人一起吗?”

  “三日之期,刻不容缓,我们先进。”

  晏秋白说完回身,眼神温和扫过众弟子:“魇魔谷的危险,路上我已与你们讲过了。事出突然,不含在此次历练中。这次入谷不会留名,有谁不想进入,也不必担心回宗门后受到非议或惩戒。”

  话这样说了,弟子们多数依然神采奕奕,对视过后,纷纷提剑作礼。

  “愿随师兄同进退!”

  晏秋白瞥过队伍里。

  有个弟子方才提剑作礼便慢了一拍,自然逃不过他眼睛。

  晏秋白唇角一弯,歉意笑道:“怪我,我怎么忘了——还要留人在谷外,与宗门通传剑讯。”

  弟子们一怔,抬脖看他。

  “谢景师弟,”晏秋白望去,“你年纪尚小,便将机会让与师兄们,可好?”

  “!”

  谢景原本脸色微白,神思惶惶,忽听见自己名字更是吓得一僵。

  等听完以后,他愣了两息才终于反应过来,忙白着脸儿提剑再作礼:“我,我都听晏师兄的。”

  袁回扭过头,眉毛一抬,张口就要打趣。

  “袁回师弟。”晏秋白声淡。

  “……”

  袁回顿时“乖”了,转回来:“师兄有何吩咐。”

  “你将这线香分与师弟们。”晏秋白递给他,“此物名为燃情香,由太上长老所赐,进入魇魔创造的梦境后,它可保持有者一刻清明。”

  袁回等人立刻分持。

  凡进入魇魔谷中的人,无论修为高低,都会忘却自己身处何地、为何而来。

  ——直到从魇魔梦境中醒来。

  在这等梦境里保有一刻清明,即便不能留下印记,也能多一分保障,减少些彻底迷失在魇魔梦境中的可能。

  袁回拈着线香,把方脸凑近了打量:“不愧是太上长老,如此料敌先机——竟然连魇魔谷会忽然开放都算到了。”

  晏秋白无奈看他,终是没说他什么。

  ——

  此次幽冥历练最重要的就是天檀木的去向,魇魔谷本就在需要探查的范畴,但绝非这主动开放的魇魔谷。

  只不过他是队伍里的唯一知情人,天檀木又事关玄门太上长老,不便说明。

  “好了,大家准备入谷吧。”

  “是,师兄。”

  “……”

  魇魔谷常规该是千年一现,这次虽破例,但距离上回出现也有三百年了。

  到场的玄门弟子,年纪加起来也没三百岁,自然没一个经历过的。

  入谷后,众人在迷雾中走了小半炷香的时间,遮蔽视线和神识的雾气才终于散去。

  他们面前,现出了一座山影。

  “这儿看着怎么有点,”袁回挠挠方脑壳,“有点眼熟呢?”

  “袁师兄,我也感觉这山我好像来过,但就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可魇魔梦境不是虚造吗?”

  玄门弟子们低声议论,为首的晏秋白却慢慢沉了眸色——

  “这梦境有主。”

  几息后,听了声的玄门弟子们纷纷望向晏秋白:“师兄?”

  “魇魔梦境当然有主人,”袁回凑头,“主人不就是魇魔吗?”

  “不是此意。”

  晏秋白语速难得轻且凌厉,“主指的是梦境心主,也即是说,这梦境是依托于进入谷中的某人产生。它以梦境心主的一段过往为基石,创立了整个幻境。”

  袁回看出晏秋白的神色有异,也严肃地警惕起来了:“这和普通魇魔梦境有什么区别?”

  晏秋白:“于我们区别不大,但于梦境心主,以他过往为基石造就虚境,他便最难脱离。”

  袁回闻言,稍松了口气,随即露出同情:“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是不是长得太俊俏了,怎么被魇魔给重点盯——”

  “啊!”

  一名玄门弟子忽然惊叫。

  袁回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燃过一半的线香掐断。

  他没好气扭头:“啊什么啊,你见鬼了啊?”

  “不是,袁师兄!”正是方才接过袁回话的那个弟子,“我想起在哪儿见过了——这是时家啊,四年前我第一回 随门内师长到时家贺礼,见的就是这座山、这光景。”

  “…时家?”袁回一愣,“贺什么礼?”

  那个弟子挠头:“时璃师妹的,十二岁生辰宴?”

  “——”

  就在此时,面前青山的半山腰上,隐约传来钟鼓乐鸣。

  不知是否鼓声太响,震得玄门弟子脸色陡变。

  “时璃师妹也进来了?”

  “难道这梦境心主,竟是时璃师妹?”

  “坏了!晏师兄刚刚说梦境心主最难脱离——时璃师妹有危险!”

  “快,快上山!线香要烧完了!”

  玄门弟子纷纷动身。

  袁回刚要跟上,就被晏秋白一把按住。

  袁回吃疼,但更多是惊愣——按住他的道袍公子侧颜冷峻,眉目彻寒,紧盯着的却是青山侧后的方向。

  他从没见秋白师兄如此情绪紧张外露过,不由得出声:“师兄?”

  “梦境心主并非时璃。你照顾好他们。”

  话落,不待袁回反应,月白长袍掠起——

  道袍公子的身影竟已飞快踏向侧旁的小路。

  袁回惊问:“师兄你去哪儿啊!”

  “后山,寻人。”

  “?”

  月白袍影在林中飞掠。

  手中线香只剩半厘,晏秋白终于寻见了山中那处被阵法遮掩了的隐林小院。

  他疾掠而下,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折扇展开一挥,环绕小院的竹林顿时被摧枯拉朽般断裂折倒,殆去大半。强行破阵带来的内息震荡使他喉口一甜,但顾不得耽搁,那口血腥气被晏秋白生生咽了下去。

  月白长袍停在了小院外。

  他一步跨至,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