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彘噎得不轻。

  直等到酆业负着时琉,在一处青草绿茵的小坡前停住,它才没忍住嘀咕了声:“我看您根本就没打算吃。”

  “嗯?”酆业沉声。

  “真要吃,您不早吃掉了,还会留她到现在?”

  “……”

  酆业眼尾垂敛,正冷淡思考怎么让狡彘认识一下它最近几日有多言行无状不知死活。

  却忽察觉什么,他长睫撩起——

  少女之前便艰难从他背上下来,一身粗布麻衣被染得血红,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旁人的。

  而此刻,少女双膝跪在柔软的土坡上,摸索起旁边的石块,正在身前掘土。

  她筋脉寸断,此刻还能活着能挪动,全靠酆业灌在她体内强撑着的那一线气机——可也撑不了多久。

  就如酆业所说,最多日落,气机散尽,她仍是要死的。

  扒着手指头数也不过剩一两个时辰的命,她却用来挖土?

  连被酆业从一叶界里扔出来的狡彘都忍不住好奇,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在旁边拿爪挠头。

  快挠秃了也没想明白。

  狡彘扭过屁股,调头去它主人旁边——酆业喜白,却厌恶日光,此时白衣少年就近拣了棵花树,靠在树下,半阖着长睫似寐。

  狡彘跑近了,一边回头看那个古怪少女,一边神识传音。

  “主人,她在做什么?”

  “……”

  酆业懒得搭理它。

  狡彘是见惯了最近酆业对时琉的种种纵容的,虽然恼主人反常出格,但这也使得它在他面前胆子大了许多。

  譬如此刻,它都敢咬咬他衣袍尾摆,“逼”他回答问题了。

  酆业假寐不成,冷冷淡淡掀起一尾眼睫,眸子点漆似墨:

  “你想死么。”

  狡彘无辜松开尖利交错的可怕牙齿,神情乖得像吃素的:“主人,我还没要死,但琉璃心真的快死了——她到底在干什么?”

  酆业垂眸,冷淡:“挖坟。”

  “?”

  时琉是在挖坟。

  两个。

  说是坟,但更接近两个小土包。

  天边的日头就要落了,她没那么多时间,只能勉强将就着。挖好的两个土坑里,被她各自扯下自己的一块布衣。

  衣服上满是血,瘦猴的,老狱卒的,她的。

  也能算他们的衣冠冢了。

  用小碎石在她能捡来的附近最大的石头上刻下字,歪歪扭扭的几行,然后放在堆起的小土包的最上面。

  日薄西山,人间好景色。

  披着晚霞的余晖,时琉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在两个坟前慢慢叩首。

  女孩声轻,安静又虔诚,似乎念着什么。

  “这世上没有能听你救你的神佛。”酆业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眉眼冷漠地睥睨着伏地的少女。薄唇却又微微翘起,像冰冷沁骨的嘲弄。

  少女静静起身:“那就没有吧。”

  酆业轻嗤,他垂眸,冷玉似的指骨间把玩着一支花枝——

  他从方才倚靠的树上折下的。

  认不出是什么花,只能看出白里透粉的花瓣,脆弱得一捻就碎成汁液。

  酆业漠然低着眸,没表情地碾碎了好几朵。

  他知道自己此刻情绪非常暴躁,必须得这样发泄,而躁动的原因和之前一样——他的心意,又在试图违反他的认知、本性和全盘计划了。

  碾到整根花枝只剩下最后两朵,酆业终于慢慢压下了眼底滔天的情绪。

  两朵粉花在的小枝被他随手掐下,剩下那一整根残枝,被他懒得付与一个眼色地扔开了。

  在那残枝落地时,他听见女孩声音。

  “他们原本不用死的。”时琉望着那两只小土堆,眼底终于泛上点湿潮的难过。

  “死都死了。”酆业冷漠。

  女孩低着睫,细白的眼尾被霞色沁上红:“他们是为我而死的。”

  “一个是为了他亏欠早夭的孙女,一个是为了他心目中属于他的女孩,怎么是为你?明明是为了那点浅薄的爱而已。”

  “……”

  时琉没有说话。

  “我早说过,情爱之事,愚蠢至极。”

  酆业的嘲弄让晚风添上冷意。

  他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冷血的魔,说话时也不在意地拨弄着枝头掐下的花朵——

  “爱是人性的最大弱点。崩山之雪,溃堤之穴。”

  “……”

  酆业说完时落眸,恰见女孩无声垂眼,睫尖轻颤,跌下一颗透明的泪。

  啪嗒。

  它没入泥土中。

  酆业怔了下。

  将暮的夕阳将她单薄的影子拉到他身侧。

  他抬了抬手,指间的花枝也落下影儿,轻慢挪动,最后比在了女孩影子的耳鬓旁。

  难得漂亮。

  比人间都漂亮。

  酆业心情忽地极好,那些躁戾都一扫而空了。

  他正要真去“插花”——

  “…咳。”

  一口血吐出,女孩身影斜倒。

  “!”

  酆业眼神兀沉。

  他身影一晃,转瞬就到了另一旁——

  白衣少年单膝抵地,将倒下的少女接入怀里。

  “……”

  太阳要落山了。

  酆业捏花枝捏得生紧,几近颤栗。

  到某一息,他蓦地松了力气,抬手,将花枝拿到女孩眼皮子底下。

  “小蝼蚁,这是什么花。”

  “…”

  时琉张口,但说不出话了。

  她有点遗憾。

  可是眼皮好沉,她没力气答他了。

  她……

  “答对了。”

  时琉听见头顶少年声线冷漠又敷衍。

  “…?”

  时琉眼皮轻颤了下。

  她根本没说话。

  酆业侧抱她在怀,也让不出手来,他便就着那根花枝,在左腕上一划——

  不远处的树下,酣睡的狡彘鼻头一动,忽地原地蹦起来,它神态凶悍,须爪偾张地朝着某个特殊气味飘来的方向就要扑出。

  看清那边只有酆业和快死了的小丫头,狡彘一呆,歪了歪脑袋。

  ——

  这次伤口极深,深可见骨。

  淡金色光粒浓郁了许多的血,正从撕裂的伤口里缓缓淌下。

  酆业冷漠睨着,几息后他偏开脸,舌抵着齿尖嗤出声自嘲。

  “奖你一条命好了。”

第18章 魇魔梦境(二)

  ◎封十六。【小修】◎

  夕阳薄了山野。

  晚霞斜迤的山坡上,一只鬃毛古怪还地包天的小狗急得原地打着圈儿转。

  被它绕着的,白衣少年长袍垂地,怀里躺着个面色苍白割了长疤的少女。

  酆业左手环在时琉身后,右手拎了只黑盏瓶。

  瓶内盈着淡金色飘红的液体,正被他抵在女孩唇前,一点一点渡进口中。

  地包天小狗在旁边急得呼噜呼噜的,偏还不敢上前。

  神识传音里,狡彘更着急:“主人!您旧伤未愈,现在为了救她竟又伤及本源,等时家与玄门的追上来可怎么办?”

  酆业眸也未抬:“不是有你么。”

  狡彘:“?”

  黑盏瓶里液体喂下过半,酆业垂了手,望过去。

  被魔似笑非笑睨着,狡彘僵住,然后咕咚一声,它咽了一大口口水:“时鼎天我真打不过。”

  酆业:“不用你打。”

  “啊?那我干什么?”

  “去趟甘州,遛遛狗。”

  “?”

  狡彘迟疑住了。

  它有点不确定,遛狗的狗是说它还是…?

  寂然间,酆业单掌一翻,一只小纸人出现在他掌心里。

  甫一看见,狡彘立刻垮了脸,地包天牙口委屈地磨了磨:“主人,我可是您亲生的下属。”

  魔漠然瞥他:“不会说人话,就别说。”

  狡彘委屈,爪子刨地:“那我要是被时鼎天揍了,您可得替我报仇。”

  “时鼎天……时家,他们还欠我笔一百三十七鞭的账,一起报,”酆业低声笑了,“等上了凡界,就叫他时家拿一百三十七条人命来还好了。”

  白衣少年轻抚长笛,说话时,眉眼垂敛,温柔平静得像情人低诉。

  可同一息,他们身后,花树忽震。

  像是无形无影的厉风掠过,只一息,花枯了半树。

  ——

  一半生机靡艳,妖异欲滴,一半灰如枯槁,死气丛生。

  狡彘僵硬地转回脑袋,慢吞吞把造次地伸前了的爪子缩回去。

  “最多一日,”酆业挑眸,懒懒睨了眼天边落尽的金轮,“你跑得过,也逃得掉。”

  地包天小狗无比乖巧,谄媚地将脑袋抵到火纹爪子上:

  “愿为主人效死。”

  丰州东南,一处野林山下。

  天色将暗,傍着山泉淌成的潺潺溪水,一队凡界宗门打扮的修者正在溪畔休息。

  时鼎天远远站在时家的修者队伍最边缘,他手中托着半只罗盘模样的金属器物,望着西方,眼神幽沉。

  心中计算着时刻,时鼎天正准备回身喊时家众人开拔,就见一旁密林里,时璃微低着头走出来。

  “父亲。”察觉时鼎天视线,时璃犹豫了下,上前问礼。

  时鼎天眼神祥和下来:“阿璃,这丰州地处偏僻,又山高林密,不知藏着什么妖异魔物。你伤还未痊愈,须加小心,尽量不要独自离队。”

  “我知道了,谢谢父亲。”

  “你过去后告诉他们,再休息盏茶时间,我们就继续追缉那魔头余孽。”

  “…是。”

  时璃侧过身,低下头时她摸了摸手上芥子戒,没有立刻离开。

  少女一贯冷若冰霜的侧颜此时微有犹疑。

  时鼎天瞥见,抬回头来:“阿璃,还有事吗?”

  “…父亲,”时璃转过身,“我们追的,是那个占过时萝神魂的女孩吗?”

  “没错,怎么了?”

  “万一她正和魔头在一起,以我们时家单独抗衡,是否有些单薄?”

  “放心。那魔头淞州一战神魂受创,又破阵强行召回他部属余孽的神魂,必伤及本源,合乾坤阵之力,就算他在,此刻也不足为惧。”

  时鼎天一顿,眯眼:“前提是,不能给他喘息之机。”

  “那我们方向,为何会朝着幽冥天涧去?”

  “你不必忧心,方向无错。”

  停了几息,时鼎天见时璃仍未松神,便叹声道:“时家的‘追魂’,你还担心?”

  “追魂?”时璃愕然抬头,“您给那个女孩下了追魂?”

  时鼎天颔首。

  时璃张口欲言,又止住。

  她神色更为难了。

  “追魂”又名七夜追魂术,是时家的家传秘术之一。

  它可以在任何神魂上打下烙印,历时七夜方能散去,但此术难种,且对神魂伤害极大,非以强凌弱则难以施为。

  时璃知道住在时萝体内的那个神魂很是弱小,应当与她相当年纪,所以她更不明白,父亲为何对对方到如此狠心地步。

  时璃捏紧手指上芥子戒,低声:“父亲,我想那个神魂此刻未必与魔头在一起。就算她是我时家旁支的人,我们已经尽力,玄门应该也不会为难——”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