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榻上,抱膝的少女用力阖了阖眼,在那噩梦般的石室里惶惶又茫然的心神终于归定。她从榻上下来,就去小牢房的角落去收拾她的药箱和晾晒的药草。

  药草堆像是叫小猪崽拱过了似的,乱七八糟。

  时琉耐着性子,一根一份地整理收好。

  然后时琉背上药箱,去天井口,那边还有她的一片小药圃。数日未打理,也不知道被折腾成什么模样。

  如果能活着离开鬼狱,这些就是她的全部“财产”,她很珍惜。

  时琉踏入天井口时,稀薄的光正耀着半座天井。

  她的药圃前,一个精瘦黑皮的背影蹲在地上,嘀嘀咕咕着什么。

  手还在拔她的药草苗。

  “!”

  时琉细眉都矜平了,带着当当啷啷的铁链声,她快步走进去:“你别动它们。”

  “啊?”

  蹲在药圃前的瘦猴下意识应了声,迎光回头,就看见从不远处跑到自己面前的少女。

  薄淡午光散了晨雾,将她雪白细腻的脸颊上浅淡嫣色都勾勒得清楚。

  而雪白上,那道毁了妍丽的长疤也清楚。

  瘦猴看呆了几息,直等到女孩在他旁边蹲下,力度很轻但不太客气地将他手里的药草苗“解救”出来。

  “啊!”

  瘦猴像让人踩了尾巴似的,忽然从地上跳起。

  他手足无措,黑皮的脸也透出红,“丑丑八怪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丑,丑得吓我一跳!还有你怎么不穿,不戴帽子了!”

  时琉心疼自己的药草,不想理他。

  瘦猴眼神乱瞟了好几块山壁,最后还是忍不住,悄然落回到女孩侧脸上。

  兜帽松垂在少女肩后,不只是脸,连细白的颈子都袒露着,比他见过的最美的白鹅的颈子还要修长漂亮。

  嗯,也可能,没鹅那么长?

  瘦猴脸越来越红,他不自在地清了两下嗓:“你,那个烧,退了没啊?”

  一句话,地上的小草芽被他局促碾趴下好几根。

  时琉依然不想理他,但扶起最后一根药草苗,她还是很低地嗯了声。然后她四处转了转脸,想找之前放在旁边的给药圃松土的那块小石头片。

  ……找到了。

  时琉盯着瘦猴脚边踩着的那片石头。

  停了一两息,女孩轻缓仰眸,蹲着看他:“抬脚。”

  “啊?”

  “抬,脚。”

  “……”

  少女声轻又软,比光还拨人,瘦猴脸更红了,不知所措地往旁边退开。

  然后他就看见,时琉伸出去拿石头的纤细手腕上,多了只……

  草枝环?

  说是草枝都有些辱没草了,那看着就是根枯树枝环,通体都黑黝黝的,只有一两颗半蔫的细芽缀在枝桠中间。

  瘦猴挠了挠头:“你喜欢这种草编的手绳啊?”

  “?”

  时琉怔了下,仰脸,顺着瘦猴的视线,才落到手腕上。

  她记得封邺在通天阁七层拿走的天檀木碎片的模样,和她手腕上的折枝相去无几,想来就是封邺说的留给她温养神魂的天檀木碎片了。

  时琉望着,莫名还挺喜欢的。

  不过只留一日,等今夜,封邺就会回来取走它。

  那就不要喜欢了。

  时琉垂了眼帘,将袖子拉下来些,盖住:“嗯。”

  “那,你早说嘛。”瘦猴嘀咕着什么,将原本从粗布麻衣口袋里掏了一半的东西又塞回去。

  时琉拿石头片给药圃松土,松了几下,她缓下手:“你见到我…朋友了吗?”

  “朋友?你哪来的朋友?”瘦猴懵了几息,反应过来,拧着脸拖长了语调,“噢喔,就那个小白脸啊。”

  时琉:“他在你们牢房吗?”

  “没吧,谁看他啊。再说,你这才刚醒多会儿,就到处找他?”瘦猴阴阳怪气的,“昨个儿夜里,天上跟他娘见鬼一样忽然劈了道雷,禁制漏了一角,跑出去几个人——我看他说不定也是逃命去了。”

  “……”

  时琉轻抿住唇。

  虽然没什么根据,但她本能觉着,那落雷和禁制纰漏应当是封邺弄出来的。只是不知道在这种时家和玄门到处搜找他的时候,他是为了什么要闹出这样动静。

  时琉想着,无意识翻了几下土,然后她忽然反应什么,仰回脸:“逃命?”

  “对啊。”瘦猴翻了个白眼,“你烧昏这几天,牢里乱着呢。十五州州主死好几个了,都跟个什么魔头出世有关……八爷去丰州的新州主那儿请命,还不知道回来以后要怎么处置我们这些人呢。”

  女孩一顿。

  …“鬼狱禁制就要破了。不想死,赶紧跑。”…

  时琉耳旁掠过老狱卒离开前的话。

  她心里忽空了下,莫名生出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就像某种险兆。

  “我知道了。”时琉松开石头片,将几株药草收回木箱,她起身,“谢谢。”

  “哎?”

  瘦猴愣住。

  时琉没看他,也没回头:“有机会的话,你也逃吧。”

  “……”

  瘦猴更愣。

  他有些失神地望着女孩纤细的背影,觉着古怪——

  明明只是发了场烧,可他怎么感觉,再醒来的丑八怪不但不再戴着兜帽了,连性格也变了很多?

  酆业是傍晚来的。

  这几日幽冥动荡,鬼狱里也人心惶惶,闹得厉害。

  打架闹事翻了几倍,时琉“高烧昏迷”攒下数日未医治的伤病牢犯,竟然占到了鬼狱所剩牢犯的近半之数。足足辗转折腾了大半日,她才把伤者都检查诊治过一遍。

  傍晚,时琉终于回了小牢房内。

  甫一踏入,低头翻找着药草箱子的时琉就察觉什么,朝身侧的石壁前抬眼。

  幽冥正入夜。

  白日的光被釉成灿金靡红,辊上少年雪白的衣袍,又攀上修长熨帖侧影,最后将绚烂光影揉碎在他眉眼间。

  可还是化不开,那双漆目里漠然寒冽,隔世般的远。

  他起眸,看她也远。

  像看个不认识没见过的陌生人。

  “天檀木。”酆业微侧过身,声色冷淡。

  松下关门的手,时琉下意识握住了手腕上的枝环,“你,就要走了吗?”

  酆业没说话,侧眸瞥她。

  那是“与你何干”。

  “我不是想求你救我出去,我只是,”时琉声音涩然,“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突然……”

  “那你觉得我该如何?”

  酆业忽地笑了,漆眸一抬,眼底墨潮如噬。

  他朝她走近。

  “我该感激,感动,还是感恩?”

  时琉下意识退了半步,蝴蝶骨就抵在坚硬粗糙的门板上。

  酆业俯身,凌冽又冰冷的气势压着门板前的身影单薄的女孩。

  他看着她脸颊苍白,唇色被咬得微艳,酆业却还觉得不够,就又漆着眸子低头,恶意地抬手捏住她下颌,迫她侧过脸——

  隔着牢房门板上的栏杆,让她看牢廊外另一头,见她受制而急切跑来的瘦猴。

  “——”

  时琉瞳孔轻颤。

  而面前的酆业低哑笑着,蛊人沉沦似的音色像魔鬼的藤蔓,从她脚踝缠缚,摩挲过她每一寸体肤,直缠上她腰肢胸腹,收紧在脖颈前。

  她被他迫着仰脸。

  直面那双冷漠又疯狂的眼。

  “你当我是他那种蝼蚁么,略施恩惠就会被你感动,为你所困?”

  时琉无力摇头:“我没有…”

  “可惜我不会,”酆业钳住她下颌,眸子沾着几分松碎的笑,却沉戾又冷漠,“你救了我又如何?这世上大有愿意跪着将性命献于我的,你这样的蝼蚁在他们之中连末尾都排不上,你又怎么配施恩于我?”

  时琉涩声难言。

  她心里止不住地委屈难过。

  那句“我只是不想你死”再说不出口,她就那样安静固执地仰着眸,望他:“那你何必救我回来?”

  “——”

  漆眸里像滚上把火油。

  墨色汹涌,一下子就倾覆漫天。

  酆业怒极反笑:“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舍不得你死?”

  时琉咬住泛白的唇。

  “你太高看自己了,小蝼蚁。我会救你,只不过因为你的命对我还有一两分可利用,”酆业笑也寒彻,“从最开始,我不杀你,也是为了利用完再杀掉的。”

  “——”

  少女的眼瞳蓦地缩紧。

  她不能相信地紧紧盯着他,可她了解他,就像她本能就能读懂多数人的善意或恶意——她望着魔低俯下来的眼眸,只在那里面看到无边无际的冷漠与谑弄。

  他嘲讽她,笑她是个从头到尾被玩弄鼓掌还自我感动的傻瓜。

  相识以来无数个画面从脑海里掠过,像落地的琉璃,破碎,扭曲,荒诞,凌厉。

  它们慢慢褪了色,最后落入墨黑的渊海里。

  时琉合上眼。

  “知道了。”少女颤着低阖的睫,很轻地说,“那就按你说的,利用我,然后杀了我吧。”

  酆业沉眸:“什么。”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送我神魂出鬼狱的条件吧。好,很公平的,”时琉睁开眼,眼眸澄净又安静地望着他,“我不欠你,也绝不求你放过。”

  “?”

  她身前的魔已然握上她纤细得一捏就断的颈子,将她死死抵在牢房的门板前。

  酆业墨黑着冷意杀意的眸子,穿过她松散揉乱的发丝,望见牢门外那个瘦猴似的少年。在他的禁制下,瘦猴撕破喉咙的声音也传不出半分。

  魔偏了偏脸,冷漠睥睨地看过两息,他忽勾了唇——

  “你不求我?”

  他落回眸子,恶意又冷漠地笑着,在时琉耳旁轻捏了个指响。

  “咔哒。”

  像某个世界的门被他一指叩开。

  瘦猴歇斯底里的声音忽然灌入时琉的耳中——

  “放了她!你给老子放开她!你敢动她老子就杀了你……老子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骨头!挖了你的心!剁碎了你喂幽冥天涧的野狗!!你放开她听到没有!”

  “……”

  时琉面色微白,本能就要回头。

  可刚离开分寸距离,就被身前的魔钳着下颌,狠狠扣了回去。

  酆业眼底墨色翻搅着彻骨的冷意,如织如焰,他却低声笑了:“不求我?好啊,那他替你死,如何?”

  “封邺!”

  时琉不能置信地仰头看他。

  “你为什么不信呢,我从头到尾就是魔,魔无恶不作。”酆业掐着她纤细的颈,食中二指搭上她细弱的脉搏,只消一拨,这里就断了。

  他就可以尽情享用——有了这无上仙心,剑指仙界也是触手可及的事情。

  酆业像入了蛊,眼底墨意将最后一隙薄光吞尽。

  魔垂着噬人可怖的眼神,慢慢张口,舌尖猩红,齿尖森戾,下一息他就会咬上她的颈,咬断她的一切生机。

  反正是她要的。

  ……吧嗒。

  一滴眼泪,从女孩纤细清瘦的下颌滑下,路过颌尖,滴在了魔俯下的侧颜。

  它落在他的眼角,像他落的泪。

  可魔无泪。

  一种空洞的、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愤怒,瞬息席卷了酆业的全部神智,他原本未加分毫力度的五指蓦地收紧,狠狠钳住女孩的颈。

  酆业眼底墨意边缘泛起残忍的猩红——

  “你、哭、什、么。”

  时琉被他掐得呼吸都难继,熟悉的窒息感,熟悉的白衣少年,熟悉的月华如水血月如噬,全都回到她眼前。

  “求…你,”时琉艰涩张口,“别杀…他。”

  “!”

  几息前要撕碎了她的愤怒一丝一毫转为暴躁,汹涌的戾意狰狞着魔的眼角。

  他无声冷漠地睨着她,数息。

  然后酆业偏开脸,看牢门外,那个依然疯了一样挣扎着想要过来、却被他随手的禁制就困得半点没能上前的瘦猴。

  “蝼蚁情深,真是感天动地……”酆业喟叹似的弹指,拨碎了阻拦瘦猴的无形结界,终于容他近前。

  然后魔抬了眼,一笑邪肆,眼底幽沉:

  “可惜我最看不惯。”

  话落,就隔着牢门前一丈距离的透明结界,当着瘦猴的面,酆业捏住少女的下颌——

  他低下头,用力又凶狠地吻住了时琉。

  在她惊慌眼神下,魔恶意地咬破她嘴唇,逗弄吸吮。

  “——!”

  时琉终于回神。

  澄净的眼眸被泪水涌覆,她挣扎,却被他扣回门板:“别动。或者,你想门外那只蝼蚁死么?”

  时琉僵停了挣扎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