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此刻仿佛要将她吞下去的黢黑眸子。

  见红烛下女孩白了脸儿,酆业反而更起了玩弄的坏心思,大氅下他袍袖一掀,就彻底蔽去这方寸角落的光线,将时琉面前遮了个漆黑通透。

  “封——!”

  时琉吓得一慌,本能攥住他大氅想拉下来。

  拉是拉下来了。

  可人不在。

  时琉束抱着被她扯下来的大氅,茫然抬头,就见一身白衣的青年已经走向喜房中央的水幕。

  酆业没回身也没停顿,却好像看见她了,声音也懒洋洋的:“盖回去。”

  “……哦。”

  时琉听话地,但又费劲地,把那件对她来说有些太大了的大氅往脑袋上蒙。

  蒙到一半她想起什么,又从扒拉过大氅柔软顺滑的毛领,露出只乌黑澄净又多了分灵动的眼:“封邺,你要怎么做?”

  话里,她看清那人。

  酆业已经停在水幕前。

  漂亮修长的指骨背在身后,翠绿色的玉质长笛勾在他掌心——像被什么无形的气机黏住了似的,随他指节动作,不偏不坠地松散转着。

  “想破关,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时琉好奇问。

  酆业轻描淡写:“全杀了。”

  “!”

  大概是被酆业那淡漠无谓的语气给惊着了,时琉手里大氅都差点跌坠到地上去。

  女孩下意识看向水幕后。

  那里空荡无人,可时琉知道,只要酆业一步踏前,方才的情景就又会复现——这大概也是他给她留下大氅盖住脑袋的原因。

  那些妖娆女子并非活物,没有灵智,如果一定要说,那更接近于被天檀木强行点化的草木,空拔出来人形,却连最基本的思考都没有。

  可她们外形看起来与人无异,且是最妖娆绝色的女子,一双双眼睛明媚顾盼,让人下重手都不忍,更别说狠手杀手。

  ——

  可惜“不忍”这种情绪,酆业显然没有。

  于是时琉这边天人交战。

  他却等得不耐,微偏过脸,清峻侧颜上狭长眼尾冷淡地挑了挑,“还看?”

  “……”

  时琉慢吞吞把大氅往自己脑袋上盖。

  酆业那边,瞥见女孩将最后一点空隙遮去,他就不再等待,一步跨入幻境结界。

  大氅下。

  时琉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自我调节地咕哝——

  都是徒有人形没有灵智还要被幻境操控着的草木,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解脱;况且不破关,被困死在这儿的就是封邺和她了;人贵有仁心,但不能拖累旁人……

  心理建设还没做完。

  “刷——”

  时琉头顶的大氅被人一把掀下,描着暗金色纹路的玄黑大氅尾摆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就花瓣似的垂落,熨熨帖帖地坠在那人修挺宽肩下。

  酆业收起长笛,扫过她:“幻境要破了,走吧。”

  时琉回神,连忙去看酆业身后。

  和她想象中的房间里被血染个通红漫布不同,水幕前后,那些妖娆女子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除了眼前的喜房,红幔红烛红桌开始慢慢褪去颜色外,一切好像分毫未变。

  时琉不安地仰回脸:“她们,全都死了?”

  酆业嘲弄低眸:“舍不得?”

  “也不是,就是觉得,很可怜,”时琉声音小下去,头也低了,“跟我一样……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很多很多年不能离开……”

  酆业似乎懒得理她,转身就走了。

  时琉这次没有很快跟上,反而是慢半拍地落在他身后,然后她一步一回头地,往渐渐褪去颜色的喜房里望。

  所以时琉并未看到——

  走在前面的酆业披着的大氅下,翠绿玉笛尾端缀着的叶子泛着盈盈烁动的光。

  其中,狡彘的神识传音正溜进酆业耳中:

  “主人,你干嘛要费劲留这些破花破草,还要截断气机、挪进一叶界来?进来也得种几百年才能成精,直接杀灭它们不是更简单吗?”

  酆业皱了皱眉。

  停了两息,等身后慢了好几步的小姑娘跟上来,他才懒懒截回去一道神识:

  “我烦人念叨。”

  狡彘:“可这小丫头都活不到那时候,她如何念叨——”

  “所以你也闭嘴。”

  狡彘:“?”

  狡彘委屈得还没来得及再说,时琉已经调整好情绪,碎步跟到酆业身旁。

  “封邺。”她拽了拽那人衣袍。

  “嗯。”

  “你能不能感觉得到,时璃和晏秋白那边怎么样了?”

  “……”

  相同时间,另一片幻境中。

  青灯古庙,金色殿宇,香火鼎盛。供桌之后还坐着尊金身佛,宝相威严。

  而正对佛身,一位手执折扇的道袍公子刚迈过佛殿那高高的门槛,踏了进来。

  对上金身佛像,他微微一愣。

  然后公子低头,幽幽叹了口气:“还没完了。”

  “秋白师兄!”

  身后追来个少女剑修的声音。

  晏秋白一顿,那点无人时松弛下来的情绪全被拉了回去。

  等到时璃也踏入佛殿,停到他身旁时,青年公子早已恢复到任谁也挑不出一丝偏差的谦谦君子、年轻修者楷模的仪态风范了。

  “时璃师妹。”晏秋白温和问,“可找到其他出口了?”

  时璃摇头。

  晏秋白抑下轻叹,转向佛像:“那没办法,只能硬闯了。”

  时璃点头,提剑便要进入。

  却被晏秋白一抬折扇,拦下了:“如果我对此地气息感知无误,通天阁阁主就是魅魔。”

  “魅魔?”时璃脸色微变,“那她的主上,魇魔也在这儿吗?”

  晏秋白略有意外:“时璃师妹听说过魇魔?”

  “父亲提过,我只知魇魔是万年前酆都帝麾下,五方鬼帝十殿阎罗中的第七殿。一身引梦之术出神入化,能杀千万修者于弹指而无形。销声匿迹前,犯下过无数桩灭门恶事。”

  晏秋白点头:“我了解的也不多。不过时璃师妹放心,那位不在这里。”

  “嗯?”

  晏秋白这话分明还有一层意思,时璃想要追问,却见青年公子已经踏入殿中——

  “旁事后谈。当务之急是先从这里离开,免得时萝师妹那里生了变故,我们援手不及。”

  “好。”

  听见那个名字让时璃稍顿了下,还是提剑跟入。

  但只晚了这两步,时璃就见这青灯香火的庙宇中竟忽然多出了不知多少的女妖。

  女妖们各自身着轻纱绸缎,姿态妖娆,且目标一致——

  纷纷扑向了她正前方的道袍公子。

  “果真是魅魔,”望着女妖们,时璃眼神一冷,“师兄小心!”

  走在最前,晏秋白同样看得清晰。

  那些与这佛殿庙宇格格不入的女妖扑上来时,他眼神犹未起一丝波澜,还是那副温和神态,同赶到身侧的时璃从容配合着将那些女妖一一杀灭。

  直到某个瞬息。

  “铛……”

  一声悠久的佛钟从遥远的地方传荡回来。

  晏秋白心神一晃,忽地转身抬眼。

  殿外,他们的来处好像忽然变了一番模样——

  翠青的山,嫩绿草坡,背阴的树下,光影斑驳在女孩面容模糊的脸上。

  她身后有片竹林,小小掌心里躺着的也是竹子做的小哨。

  [白禾哥哥,这个送你。]

  [白禾哥哥,你病好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白禾哥哥……]

  晏秋白心神震颤,芥子戒中躺着的那节哨子生出感应,几乎要跳脱出来。

  他面上温和也不复,眼神迷茫而挣扎:

  “时…”

  “嗡!”

  一声剑鸣,拽回了晏秋白的神智。

  扫落剑尖的时璃回头,不确定地问:“师兄,你刚刚喊我了吗?”

  晏秋白沉默。

  几息后,青年持扇,温和一笑:“不是。抱歉。”

  ——

  果真不是她,时璃。

  虽然这十年里,时家一直想让他这样当作。

  睫羽凌然垂落时,晏秋白手中折扇震颤,十七柄扇骨全数展开。

  一扇挥出。

  劈开了面前无数女妖,和整座辉煌佛殿。

  一切幻象如瓦砾碎,而后灰飞烟灭。

  晏秋白抬眸,眼前慢慢归位,在这陌生但真实的魅魔寝殿前,他望见了不远处的身影。

  那个叫时萝的,今日前于他完全陌生无感的少女。

  她正仰着脸,拽着身旁披着玄黑大氅的青年的袍袖,女孩眼角微弯,眸子澄净得像雪山下无人涉足的湖泊,笑起来也该明眸善睐。

  一如当年,时家后山,隐林小院外。

第12章 丰州鬼蜮(十二)

  ◎你是酆——◎

  晏秋白望见时琉时,时琉也看见时璃和他了。

  四目相接。

  时琉心里没来由地多跳了下,她不安地往酆业的大氅后挪了半步。

  酆业察觉,冷淡垂眸:“你做什么。”

  时琉小声:“你有没有觉着,时萝可能对晏秋白做过什么非常过分的事情?”

  “?”

  “真的,”时琉怕他不信,小声但急促,“从今天在通天阁六层见到以后,我就觉着晏秋白看时萝的眼神很奇怪。”

  “他也可能是在看你。”

  “不是可能,他就是在看时萝。”时琉并没反应过来酆业的意思,一心紧张地盯着晏秋白那边,“而且刚刚进来前,他还没有这么——”

  然后小姑娘脸色陡变,连忙将脸别去酆业大氅后:“他他他怎么过来了!”

  从时琉察觉到晏秋白闪身过来,也就是瞬息的事。

  时琉来不及反应,正心慌不知所措,被她下意识捉着的玄黑大氅却蓦地一扬——

  翠绿玉笛闪着盈盈而又冰冷的光泽,赫然拦住了晏秋白。

  晏秋白身影骤停。

  空气死寂几息。

  酆业微微偏过脸,冷漠睨他:“有事?”

  晏秋白盯着不敢和他对视的时琉:“我想向时萝师妹请教一个问题。”

  时琉紧张地屏息。

  她就说,晏秋白肯定和时萝相熟,多半是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来了!

  酆业却纹丝不动,连侧颜冷冽的线条都没松分毫:“出去再问。”

  “秋白师兄,方琼师兄说的对,”时璃也负剑跟过来,警觉地注视着四周淡淡的雾气,“这通天阁里情况诡异,天檀木和长老都尚未找到,有什么事情我们还是等离开之后解决?”

  “……”

  晏秋白停了几息,终于慢慢握紧扇骨,垂手:“好。”

  青年公子转身,迫使自己凝神聚气,放出神识探查四周灰白雾气,不再去看后面那个躲在玄黑大氅后的小姑娘。

  暂逃一劫。

  时琉松了口气,从酆业身后探身出来。

  他们所在之处的空间看起来并不大,透过最近的雾色,隐约能见到和通天阁其余六层相近的雕栏木刻。

  只是不知范围,也不知道遮蔽的地方有什么。

  时琉小心发问:“这里好像不是幻境,我们是不是已经进到通天阁七层了?”

  “嗯。”

  “那怎么还是不见时…三长老,和通天阁阁主?”

  “不是幻境,但被人施了手段。”

  “手段?”

  时琉一怔。

  方才她就觉得这灰色雾气有些眼熟,听酆业一说,她心神微动,闭上眼睛,鼻尖轻轻往四周嗅动。

  酆业一回身,就见着身旁的小姑娘跟只小土狗似的四处闻闻嗅嗅,眼睫毛不安地打着颤儿,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拽着他袍袖。

  “你是狗吗?”酆业抑着眼底丝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