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一声大叫却不是来自端木蓉,而是徐让。
卫庄愕然望去,但见徐让和端木蓉二人间隔着不到十步的距离,两人却像木头人似地僵直不动;徐让张臂弓背,身形前倾作势欲扑,满脸惊怖之色;端木蓉手里却掐着那唯一一颗长生不老药,搁在唇边张嘴作势欲吞。
“好姑娘,乖姑娘。”徐让顿时感到手足无措,只颤声言道:“你把药丸放回木盒,啊?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可以商量,啊?”眼看着端木蓉要开口说话,徐让又急急阻止道:“啊?好姑娘,别说话!口水…… 当心有唾沫……别……别……”卫庄眼见端木蓉巧计钳住徐让,也不等气息调匀,抱起端木蓉便往外冲去。
这时候,仙山东面山洞口外,荆天明和珂月早已守候多时。这东面山口便是先前珂月率众人入山之径,珂月心下甚是焦急不耐,几次欲闯入山洞皆被荆天明拦住。
“你现在已经是堂堂二皇子,为什么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去?”珂月明知自己是无理取闹,却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月儿,再等等、再等等。”荆天明数不清是第几次劝慰珂月了,“现在天还没亮,擅闯进去也不知道丹药炼成了没?何况卫庄师叔再三交代,凭他一己之力,只怕最多仅能护送端木姑姑出谷。你还是消停消停,养点儿精神,等等接战徐让、护送端木姑姑离开,也好有力气不是?”
其实这些道理珂月如何不知,只是难忍心中焦急。二人中夜时分便守在这里,随着时刻一点一滴地消逝,心中更加忐忑。此时天快亮起,远远东方天空变得灰蒙蒙,冷风萧飒穿过树林。珂月和荆天明守在林内,隔着洒满魍魉毒水的空地,专注望着那道鲨鱼口般的山洞裂缝,珂月忽然一阵轻颤。
荆天明低声问道:“月儿,会冷吗?近日天气更凉了。”
珂月不语,转头望着荆天明的侧脸,心头莫名地掠过了一阵温柔,她转回头来继续望着山壁的方向,轻轻唤道:“天明哥。”
“怎么?”
“听我一句,你别去杀你父王。”
荆天明不意珂月竟忽提此事,微微一震,看向身旁那张清秀脸庞。
“你不说我也知道,昨日项羽哥又来找你,对不对?他责怪你,怎么还让秦王活着。怪你不肯用你袖中的那颗毒药。怪你贪恋荣华富贵,不肯为百姓分忧解劳。”
“原来你都听见了。”荆天明低下头去。昨日他与珂月两人前往探查武林诸多门派人士的动静,这些人果如秦王所说,一个也不曾离开鬼谷太远,也没一个感激荆天明将他们从羡蓬莱放走。荆天明想起昨日项羽对自己的谆谆交代。“赵楠阳那人你不要动他。”项羽又像要求又像嘱咐似地说道,“他虽投靠秦王,但这几日私下已跟我频频有所接触……不要摆出那个脸嘛,我知道赵楠阳跟你有杀师之仇,我不是说叫你不要为盖聂报仇,只是要你别急在一时半刻。他清霄派弟子满天下,我瞧着可以大用的。等到……等到那个时刻,你要杀他我不阻止,这样可好?”
“到底……”荆天明忍不住心中迷惑,“到底谁才是好人?谁是坏人?正义是什么?私欲又是什么?莫非说到底不过是利益之所归?”眼前的这个世界,处处使荆天明疑惑:天若下雨,淋得一身湿;人若举火,又烤得一身燥。但是天下雨、人生火都是别人所为,为什么就偏偏饶不过自己?这些事,又何时才有尽头?
“天明哥,别再想了。”珂月的声音将荆天明唤了回来。她依旧望着山洞的方向,几缕发丝在她耳际轻轻飞扬着,她柔声续道:“秦王是否该死,秦国是否该灭,这全是其他人的主意。要我说,哪一个人当王又有什么不同?七国灭了,方有秦国;秦王死了,或许真如他们所说亡秦必楚,将有楚王诞生……”想起昨日项羽跟荆天明说话时的嘴脸,珂月蹙眉续道:“唉,他们自有他们的主张和理念,倒也罢了。但这些人……”想起连刘毕也是如此,珂月不禁又凄又悲,谁能想到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四个人,到如今却闹了个鼎足之势,谁也不能容谁、谁也不愿让谁的地步。珂月本心是在安慰荆天明,也就不提孩提时的感情了,只接着道:“这些人他们自己不出面,却在用这些世间的礼法,强逼你去替他们犯险?凭什么为了他们的大义,要你去亲手杀了你父王?这一切究竟关你何事?实在太不公平啦。”珂月愈说愈觉得心疼,不禁愤愤地握紧双拳。
荆天明默然无语,心中却深为感动,“月儿倒是设身处地为我着想。”
想到等会儿卫庄便会引出徐让,虽说为了此战,荆天明早将九魄降真掌的精髓传给自己,自己虽也练得勤快,但这掌法奥妙如斯,又哪是一时半刻能体会得了的。“嘻嘻!我们两个也太天真,下个时辰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这时还在担忧什么未来。”珂月“嗤”地一声轻笑,转开了话题:“天明哥,倘若今天能够救出两位姑姑,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嘛……”
“我可是要回神都山的。”珂月愈说愈是神往,“大家一定都在那里等着。婆婆跟我外公,大大小小的一串子小朋友。对了,说不定毛裘大哥也在。他这几年虽是闲云野鹤般地四处游玩,行踪不定,但每隔数月半年总会回神都山一趟。嗯,不过几年下来,他的法术居然始终半点儿精进也没有,真是奇也怪哉。”珂月说到这里不由得咯咯轻笑,荆天明也忍不住跟着笑道:“毛裘大哥真可谓是人间奇葩,世上最聪明的师父教出来的笨徒弟,乃是天下第一笨法师是也。”
“正是、正是。”珂月笑了一阵,不知想什么似地安静半晌,怔怔又道:“还有啊,婆婆最讨厌晚辈没礼貌,端木姑姑又我行我素,两人恐怕相处不易,但婆婆毕竟年纪大了,你记得要叫端木姑姑好歹要多担待些;我外公看来随和,但他一个人清闲惯了,很是怕吵,你叫那些小鬼们少去惹他老人家心烦;紫阳和青夜……喔,就是那个穿紫色衣裳的坏脾气丫头和绿色衣裳的好脾气小子,紫阳和青夜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就像……就像……”
“就像我们当年一样。”荆天明轻声接口。珂月双颊微现红晕,口中续道:“但他们自个儿尚未十分明白,但愿他们以后能顺顺利利才好。喔,对了,还有白儿,白儿在几个小鬼里长得最矮,你叫其他人不许再取笑他了。青儿有夜咳的毛病,晚上睡觉得多盖条被子。红儿脾胃稍弱,得注意饮食。蓝儿……”“阿月!”荆天明忽然打岔道:“你干么忽然说起这些?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珂月眼见荆天明难得对自己露出不悦的表情,微微一笑,便不再说下去了。
风吹得林叶沙沙作响,珂月一番话说得像是交待遗言似的,令荆天明忽觉阵阵不祥。他望着山壁洞口,站起身来,内心犹豫交战,“徐让的武功实在太高了,卫师叔远非敌手,我究竟该不该赌上一把,冲进山洞?”
就在这时,山洞口出现隐约的两个人影,正是卫庄抱着端木蓉冲了出来。“怎么只有两人?乌断姑姑呢?”珂月见只有二人冲出洞口,便想迎上前去寻找乌断,却被荆天明一把拉住。“月儿,别冲动!依计行事!”荆天明知道,乌断此刻只怕是已不在人世了,手指着山洞口不远处的乱石阵,毫不慌乱地说道:“快!进入乱石阵!”珂月眨眨含泪的双眼,跟在荆天明身后,一起退入乱石阵。
端木蓉被卫庄自身后托住腰际不断向前,脚下足不沾地,身似腾云驾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甬道里飞奔。此刻终於感到前方有光线传来,愈来愈亮愈来愈亮愈来愈亮……端木蓉简直张不开眼,但手中却紧紧扣住了那个装有长生不老药的小木盒。卫庄抱着端木蓉,提起真气脚下急奔,但耳中一直听见徐让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追逐的脚步声。卫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护住端木蓉冲出洞口,与荆天明、珂月合力杀死徐让,唯有如此,才能保得端木蓉一世平安。
“但愿苍天有眼,成全我卫庄。”卫庄咬紧牙关,冲出洞口,双眼虽然也被洞外的太阳刺得几乎打不开,他却凭着记忆冲向了荆天明、珂月两人埋伏的乱石阵中。
“我的仙药!我的仙药!仙药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徐让的喊叫声阵阵从山洞中回荡出来,几乎是这叫喊声方落,徐让已随着卫庄冲入了乱石阵中。卫庄脚才站定,大喝一声,右手将断剑向后扔击,左掌奋力将端木蓉送上乱石阵中的一块大石头上。
“卫大叔,接剑!”珂月见卫庄手中无剑,当即将黑剑抛了过去,手中白剑“咻咻”两下已刺向飞奔而来的徐让。徐让甫出一掌,打落卫庄断剑,忽觉面前阵阵剑光闪烁,耀眼刺目,身子急缩,霎时避过两道凌厉剑锋,他脚下却没有稍停,只是斜身歪绕穿过了剑光。方躲过这两剑,便听得身后阵阵剧风压来,却是荆天明手拔足踢,将乱石阵中的巨石当作暗器,颗颗向徐让砸去。
“又是你们两个臭娃娃!”徐让虎吼一声,不耐烦已极。他只想奔到簌簌发抖的端木蓉身旁,吞下仙药,杀死神医;可荆天明、珂月、卫庄三人却偏偏不让自己如愿。荆天明手里、脚上不停地甩开大石;珂月自忖九魄降真掌尚无把握,手中白剑只将三十二路临渊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卫庄也丝毫不敢怠慢,手执黑剑便是一招百步飞剑中的“一以贯之”。
在滚滚大石的掩护中,白剑在阳光底下晶光眩目,径削徐让周身要害,黑剑却如劈雷急下,一径戳向徐让双目之间。徐让被太阳底下的白剑晶光映照得难以睁眼,但他听风辨位,接连拍出一十八掌。十八记掌风有一半落在了荆天明踢起来的大石头上,大石先是被激得颤晃不已,继而爆裂之声大作,化作石雨一般飞溅起来;另一半则四面八方紧紧压制住卫庄、珂月分持的黑白双剑,宝剑虽轻,此时却怎么也动不了。荆天明、珂月、卫庄在这十八记掌风的凌厉疾攻之下,犹若置身惊涛骇浪,耳朵里一片嗡嗡振鸣声响,徐让内力如此猛恶,远远超出三人所料。
珂月只是微微一愣,徐让右手便已抓住了白剑剑尖。
卫庄情知徐让打算要如法炮制,震断珂月宝剑,珂月内力远不及自己,怎吃得消徐让这一击?卫庄惊骇中急忙大喝道:“撤剑!”
珂月尚不及转过念头,但出自对卫庄向来的信任,当即照办,右掌立松。此刻当真是间不容发,徐让果然双肩一抖,急运内力,就看那白剑明明被他震得激荡急抖,久久不息,剑身却未见有丝毫断裂。
“当”地一声响,白剑落地。徐让脚下忽停,“咦”地一声,看向那珂月剑,不禁脱口赞佩道:“风朴子老儿果然了得,竟留下如此神剑!”卫庄、珂月和荆天明三人在旁吓得一身冷汗,宝剑不断,表示经其传送的内力更无消减,珂月方才倘若没有依言撒手,只怕此时已身受重伤。
眼见石块不能扰乱徐让,荆天明双臂直贯,便是九魄降真掌中的第一招“一见钟情”,朝徐让下腹撞去。徐让隐隐觉出下方有劲风袭来,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不得不左架右格,先挡过荆天明这一拳一掌。“是九魄降真掌!”徐让虽听赵楠阳说过荆天明会使九魄降真掌,但到此时才真的相信了,居然史无前例地连串叫道:“是谁教你的九魄降真掌?是马水近?你叫马水近出来!”
“马水近?”荆天明一愣,嘻嘻笑道:“阿月,他想要去找你曾祖父,咱们快快送他去。”
“死老鬼!”珂月柳眉倒竖,娇声喝道:“我曾祖父都死了快六七十年了,你装什么傻?”
徐让倒抽一口冷气,竟然忘了攻击,自言自语道:“六七十年?马水近已死了六七十年?已经这么久吗?”霎时间,数十年的记忆翻江倒海而来,将他淋满一身。他自少时败於马水近手下,闭关数十年不知江湖世事,待得出关才惊闻马水近已死,一怒之下夺走襁褓时的珂月,抱着一个婴孩在山中乱奔乱走,最后坐倒在溪边气得嚎啕大哭,完全忘记了那被他随便搁在旁边的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