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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他的头几乎要炸裂而开,天旋地转只想着:“孤儿!孤儿!是谁让我变成一个孤儿?我没有这种父亲,我不要别人可怜我,谁都不许可连我!”

荆天明瞪着那块青布血书,两眼布满红丝,面色惨白,摇摇晃晃走到墙角忽地左手微扬,盖聂见状大吃一惊,怒喝道:“你做什么?”

荆天明手一松,惊天十八剑剑谱就这么飘飘摇摇进了炭炉,旧黄丝帛瞬间在炽烈炭火中化作纷纷灰烬,眼见荆天明又想烧毁荆轲的遗书,盖聂当下不及多想,伸手便往荆天明右手按下,夺过那块沾血青布,放进怀中。

盖聂又是气又是疑惑。炭炉里一股浓烈焦味自透出来,而以前那个总是彬彬有礼,读书习武都非常认真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变成眼前这个一脸倔强、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的叛逆少年?

盖聂原本拙于言词,但遇上这种事,他觉得不能不讲清楚,静默一阵之后,他语重心长地对荆天明言道:“这套剑法乃是你外祖父公孙羽一门数代家传下来,公孙羽虽比我年长,我二人却是好友,这套剑法我年轻之时曾经见过。后来,你外祖父在濮阳率军抵抗秦国大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可以说是为了天下人而死。你父亲荆轲……”

盖聂说到这儿,荆天明按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忿忿抗辩:“他不是我的父亲。”

盖聂又是一声长叹,仿佛突然间就老了好几岁,他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你在秦宫长大,我也曾听伏念转诉秦王确实对你好,但你仔细想想,那个你从来没见过的人,的的确确是你的亲生之父,就算我会骗你、伏念先生会骗你、韩申叔叔会骗你,你母亲丽姬难道也会骗你?”

“你外祖父为了抗秦,将这剑谱交予你父;你父为了刺秦,再将剑谱转交给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将来能有一天,这剑谱能交到你手。万万没想到呀,这剑谱好不容易到了你手上,却化为一团灰烬。”

怀想故人,盖聂感到宛若刀割:“我不明白你心中为何如此轻贱这剑谱?你读圣贤书这么多年,只盼你想想是万人之上,驭民为奴者,能称作英雄,还是为民请命,甘愿牺牲者,能称作是英雄?”盖聂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下荆天明一人呆站,而那炭炉仍兀自烧个不停。

两日之后,盖聂虽怒气并未全消,却在黎明之时唤醒了荆天明,两人来到院中,盖聂言道:“从今日起,我教你百步飞剑。”

荆天明一惊:“师父,你愿意教我百步飞剑?”

“你是我徒弟,我不教你教谁?”盖聂答道。当下盖聂将自己恩师闵于天晚年化繁为简、去芜存菁的三式百步飞剑,从第一式“一以贯之”开始教起了荆天明。

这“一以贯之”与其说是剑招,倒不如说是拿剑、用剑的方法,其中总共只有五种基本剑法,刺、洗、挑、点、抹。当初荆天明与阿月偷看项羽习武,也曾见到武师指点项羽这些用法,不过花了两柱香时间,武师便传授项羽与其对应的剑招,但盖聂授此一式,却足足花了半年功夫。

第二式“一了百了”则包含着剑术其余二十一种用法,无论是崩、挂、云、绞、挽、圈……盖聂尽皆悉心指点,要荆天明练到闭着眼睛也能准确为止。荆天明越练越觉得自己所习百步飞剑,根本全都是剑术基本入门功,毫无招式可言。若说百步飞剑第一、二式,确实是基本功,难道剑招均在第三式之中?若是如此,师父为何对于百步飞剑第三式“一无所有”竟无只字词组提及。

荆天明心中狐疑:“记得小时候明明看过师父与人对打,使出百步飞剑的招式精巧繁复,难道师父因为生我气,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教我百步飞剑吗?是了,师父定然是不想教我,又怕我苦苦纠缠,所以才如此骗我。”

荆天明念及无法学到盖聂毕生绝学,颇觉沮丧,顿生后悔之心“我何不向师傅道歉,请他教我真正的百步飞剑?”但这想头一瞬即过,他心中傲气又生,“算了,师父既不想教我百步飞剑,我也犯不着问他求他。”

盖聂教导越是认真,荆天明便越觉得眼前这人假请假义。心里虽这么想,但在盖聂锐利的目光下倒也不敢偷懒,无论动作多么简单、如何细微,他都力求完美。另一方面,荆天明既然认定了是盖聂为着生气,故意整他,要他求饶,他索性把心一横,心想我偏偏就要做得非常好,秉着胸中傲气跟盖聂扛上了。

第六章 一显身手

如此匆匆过了两年,荆天明已一十五岁,体强迫健,面目更像丽姬了,俨然一俊美少年。每日清晨,盖聂依旧卖力教导他百步飞剑中“一以贯之”和“一了百了”两式。

这一日,师徒二人有事天甫亮就在院中练剑,盖聂从树上摘下一片鲜绿嫩叶,放在荆天明剑尖之上,要他联系点、压、托、引四种方法。

荆天明点点头,手中青霜剑轻托,绿叶应声飞起,只见那叶片在空中须?向前、忽焉在后,既左即右、翻飞滚动,始终不离青霜剑剑尖半寸,约莫一炷香时间,绿叶皆在空中舞动,却哪里沾上了半点尘土。他正自得意,盖聂突然吩咐:“换弓步向前!”

荆天明听到师父说话,脚下自然而然改跨弓步,但如此一来,自己身形前移,小小嫩叶本在剑尖,这时骤然往自己左肩飘落,剑前叶后,荆天明不经思索便向左挽起一个剑花,就这么一带,绿叶又回到剑尖控制之下。

盖聂在一旁观看,虽说是要荆天明练习点、压、托、引四法,但自己突然出言阻挠,荆天明却懂得情急权变,不一味死用,足见这弟子已能灵活运用自己所教之法,心中颇感欣慰。

荆天明更感自豪,直至盖聂喊停,那绿叶方才缓缓飘落上剑尖。盖聂自青霜剑上取下那小小叶片对天观看,荆天明本以为盖聂会称赞自己,又或者觉得自己已然练熟可以学习第三式“一无所有”了,孰料盖聂仅将叶片放在他手中,说道:“你看,背后叶脉仍有三处被剑割断,下次练习可要更加仔细些。”

荆天明怒火攻心,又不赶出言反驳,只好眼里瞧着盖聂,却在心中套用阿月的乡俗俚语,暗骂道:“你这个老匹夫!”

正待再练,忽听得门外传来阵阵哭啼之声。似有多名女子同时或泣或嚎,好不惨切。盖聂与荆天明皆是一愣,盖聂为人仁厚,本想立即出门询问因由,手一搭上门扉,想到:“我蜗窝居淮阴数年,操此贱业,只为保得天明平安长大,若是这一出去,走漏风声,不是前功尽弃?”当下走返内室,叫过格盖兰,要她出去看看外头究竟何事。

盖兰闻言立时放下手中伙计,出门打听,荆天明也跟了出去,

只见包子铺旁,七架肩舆停放在琴韵别院前方,最前方肩舆上坐着一中年男子,衣着华贵却形容枯槁,正是淮阴首富刘员外,他双颊深陷,显是病重至极,颤巍巍无力斜躺在肩舆上,身边围着四个浓妆艳抹、穿珠戴玉的妖冶女子,正七嘴八舌吵个不休。

刘员外的二姨太正指着三姨太骂道:“你看看你,陪老爷出来看病,要画那么浓的装吗?你要不要脸呀你?”三姨太回嘴道:“我画得浓?你不瞧瞧五姨太脸上腮红,是她红呢,还是猴子屁股红?”

五姨太一听,牵扯到自己身上了,不甘示弱地说:“是是是,我们哪比得上二姨太守妇道?老爷病成这样,也不知是谁昨天还偷偷给娘家捎银子去呢?”

四姨太见五姨太出言讥讽,也不明白她并非指涉自己,连忙一把拉住刘员外衣袖,哭了起来:“老爷,那绝不是我,我昨天给娘家送去的是金子,不是银子。这几个女人就爱冤枉人家,老爷,你快起来,为奴家做主呀?呜呜呜。”

盖兰与荆天明站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肩舆上的刘员外,还有后头站着十几个刘府家丁,皆被这四个妖艳女子吵得头昏目眩手足无措,唯有琴韵别院大门之前,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少年,两人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跪在大门前,显是来哀求神医端木蓉为刘员外治病来了。

荆天明见那少年背影十分眼熟,走上前一瞧,果然是班长刘毕。

荆天明喊了一声:“刘毕,是你。”

刘毕并不站起,只是转过身来,他双目红肿,不知是哭了多久:“天明,你快来帮我求那女鬼……不,那女神医,你不是说跟她很熟吗?你请她帮我爹治病,好不好?”

荆天明回头看了看躺在肩舆上的刘员外,问道:“你爹病得很重吗?”

刘毕哽回道:“全城的医生都瞧过啦,看来……看来是不成了。”指指跪在身旁的中年妇女,又道:“我娘说,这女神医不轻易为人治病,但是没有办法,只好来求上一求。”

刘氏听得此言,竟向荆天明伏了一伏,说道:“小兄弟,麻烦你进去跟端木姑娘求求情吧。”荆天明道:“大娘,快别这样,我去试试看就是。”不一会儿,荆天明走了出来,对着两人摇摇头:“端木姑姑说什么也不肯救,我……我……我真是抱歉。”

刘氏流着眼泪,温和地对荆天明言道:“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荆天明红了眼眶,不忍再看,转身跟着盖兰回家。

盖兰回到家中将一切告知盖聂,盖聂大怒,二话不说,穿过后院竹林,来到端木蓉家中。

端木蓉瞧见包子铺老板突然来到家中,料想是为病人求请来了,当下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来,盖聂轻咳一声,说道:“端木姑娘,冒昧打扰了。”

端木蓉仿若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拿起小竹筒,浇起花来。盖聂碰了这么一个软钉子,更是生气,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忍住又道:“端木姑娘医术精湛,名满天下,如今刘员外上门求医,想来这等恶疾,在姑娘眼中不值一哂,姑娘何不以举手之劳,解去刘家阖府祸患?”

端木蓉放下竹筒,淡淡言道:“只可惜,姑娘我连举手也懒得举。”

盖聂气得捏紧了拳头,簌簌发抖:“世上竟有如此恶毒女子?为医者而不仁,真是妄自为人。”既然软言相求不成,何不激他一激?当下说道:“是啦,我懂了,这恶疾恐怕连名满天下的神医端木蓉遇上了也要束手无策。”

没想到端木蓉说:“是嘛!这等恶疾看来神医是治不好了,不过要是给包子铺老板来治上一治,也许到好了呢?”

盖聂左也不成,右也不是,想这姑娘不敬人命,怒火攻心,怎么也忍不住,骂道:“为君者不慈,枉自为君;为师者不教,妄自为师;为医者不治,枉自为人!端木姑娘,你医术精湛至此,但你可曾扪心自问,到底为何学医?”

“为了好玩呀。”端木蓉面不改色,顺口答道。

着短短一句话,气得盖聂七窍生烟,他厉声道:“端木姑娘,今天若不是看在你是个女子,我就算得动手相胁,也要逼得你救人一命。”

“好哇!”端木蓉反而往盖聂面前走上一步,将她那一张俏生生的脸,往盖聂面前一凑,娇声说道:“来,你打呀。”盖聂当场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唉!姑娘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治疗刘家员外?”盖聂退一步问道。端木蓉眼见这武功高强的包子铺老板被自己整得毫无办法,心中大了,笑道:“姑娘我要是不开心,就不肯治。”

“那端木姑娘,如何才会开心。”盖聂问。

端木蓉想了一想,答道:“嗯,要是有什么我从来都没吃过的好吃东西,也许就开心了吧。”

刘毕与母亲在琴韵别院前跪了一天一夜,跪得膝盖发青、两脚酸麻,至于那二、三、四、五姨太倒是回家吃饱喝足,睡了一场好觉,天亮之后这才拥了老爷再来,精神反而益发健旺。

端木蓉昨晚也是吃饱喝足,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外面二、三、四、五姨太虽吵,却无法阻止端木蓉做着好梦,梦中她正品尝着一道奇珍佳肴,那菜五颜六色,阵阵浓香,令她馋涎欲滴,可惜就是瞧不清楚那菜的长相,她拿好一个好大好大的汤勺正要去舀,那海碗却突然长出了两只脚,越跑越远越跑越远,终于消失了踪影。

“别跑!别跑!”端木蓉边喊边从床上翻身坐起,发现只是一场梦,深深地叹了口气,“好歹也让我吃一口再醒呀。”

正惋惜不已,她突然东闻西闻起来,果然空气中正散布着一股和她刚才在梦中闻到一模一样的香气,端木蓉立刻两眼发光,急急忙忙下了床,口中还兴奋地念道:“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味。”

端木蓉前脚踏出,便见竹屋外、檐廊下,风铃倥倥作响,晨光中盖聂迎风伫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着个大海碗,阵阵浓郁香味随着蒸气飘摇而上。

盖聂笑着看端木蓉,说道:“端木姑娘醒啦,要不要喝碗汤?”

原来盖聂昨日离去后,心下琢磨,所谓射人先射马,像端木蓉这般好吃女子,如果真能做出她从未吃过的珍馐,必能让她乖乖听话。心下计较已定,进了厨房,竟然一日一夜没有休息,精心研究,这才发明出酸辣汤的做法。后来这汤当真流传千古,酸辣汤配着刚出炉的热包子一块儿吃,果然便是绝配。

端木蓉只见这汤上点点红油轻浮,油花里裹着蛋花,蛋花里搅着肉丝,软稠稠的汤汁中,猪血、木耳、笋子、火腿黑白红黄散作细条。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酸又辣的香气顿时钻入口鼻,害得端木蓉不禁咽了咽口水,不及想象这汤有多美味,便已兴奋地伸出两手想去捧过汤碗。

盖聂立刻退了一步,把汤碗挪到端木蓉够不着的地方,微笑说道:“姑娘还是先去看过刘员外再来吧?”

“啊?”端木蓉瞪向盖聂,深觉懊恼,好菜在眼前却到不了嘴,这种事怎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