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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仇,总是让人奋不顾身,也让荆轲忽略了身旁丽姬一日日成熟浓郁的少女情怀。

丽姬一扁嘴,回道:“我才不愿像你那样,整日只知道抱着把剑,都快变作冷冰冰的青铜了。你快跟它说话吧,趁早别理我!”

荆轲只笑不语。这个小丫头伶牙俐齿,与她斗嘴只能是自讨苦吃,何况他刚刚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跟丽姬讲,更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她听后的反应。

丽姬跳上草席,仔细端详了一下那根木棍,但见上面有三道新砍的剑痕,深浅、间距几乎无二,她高兴地叫道:“师兄,你的剑法又有长进了!”

荆轲的脸上却全无喜色,摇头道:“苦练半年,进展微乎其微。”他指着那剑痕又道:“你看那切口处参差毛糙,且三道创痕并不连贯圆通,剑意断续艰涩,这正是未窥得运气之道的征象。”

丽姬听荆轲这么一说,再细细观察,也看出荆轲所言非虚,不由默然。

片刻,她柔声道:“无论如何,剑法总已有所进步,慢慢来,一定会得大成的。师兄,我相信你。”

荆轲苦笑道:“慢慢来?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嬴政寿终正寝吗?师父……”他猛然反应过来,将后半句话狠狠吞进了肚中,转过头假装看几上的素帛,不敢再接触丽姬的双眼。

急拉轻咬樱唇,抬起苍白而秀丽的脸庞,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饱含深情地看着荆轲,轻声道:“我不是不想报仇,我只怕因为报仇,终有一天会再也见不到你了!”

荆轲心中“砰”地一跳,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在涌动——他欲言又止,可在这个时刻,他又能说些什么?

他害怕这样的感觉,一个儿女情长的自己是他所陌生而恐惧的。

沉默片刻,荆轲忽然惊觉,眼下实在不应该想除了习剑和报仇之外的其他事情,那些都不是此时的他所能奢望的。再不控制自己的情感,恐怕接下来的话就更难以出口。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将波涛汹涌的情感压抑下去。平静了一会儿,他硬下心道:“丽姬,我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丽姬心头一动,她直觉接下来荆轲讲的事情一定会使两人的未来发生重大的变化,至少会打破眼下这种神仙隐士般的生活。

果然,荆轲沉声道:“我想离开齐国一段时间。”

丽姬的平静出乎他的意料,她只问道:“你想去何处?”

荆轲道:“赵国。”

丽姬点点头,又问道:“可是邯郸?”

荆轲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奇。

“你是不是想去找盖聂?”

荆轲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你早就想到了。”

丽姬轻声说道:“是啊,我以前常听爷爷提起,说盖聂的‘百步飞剑’乃是天下第一绝技,邯郸又离此地不远,以你现在的剑术,除了他之外,还能向谁请教呢?”

荆轲心中暗暗叹服,丽姬实在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一种不忍又不舍的情绪油然而生,不禁沉吟片刻,方才毅然回道:“只是在去赵国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丽姬柳眉挑起,扬头质问。

荆轲犹豫了片刻,道:“丽姬,我想带你离开这里,为你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安身,这样我才能放心去邯郸学剑。”

丽姬一听,脸色大变,却兀自压抑住澎湃的心绪,一字一句缓缓道:“你想把我安置在哪里?哪里会是更好的地方?”

丽姬一反平日的活泼,让荆轲大感惊讶,接下来的话竟说得有些心虚:“赵国西邻强秦,近来更是战祸频繁……我想,你若留在齐国,相较之下要安全许多。”

丽姬苦笑着摇头道:“当今暴秦肆虐,天下哪有什么安宁之地?秦国大军窥伺中原,齐鲁乡野与赵魏之地又有何异?”

荆轲闻言默然。

“如若你不让我随行前往邯郸的话,就让我留在这里等你吧。”丽姬啜泣道,“这里是我们一起建立的家,你若不愿让我相伴左右,就让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吧。”

荆轲望着丽姬秀丽坚毅的神情,半晌长叹道:“暴秦不灭,安有乐土!暴秦不灭,安有乐土!”他胸中忽然豪气大作,振衣而起,大声道:“乱世之中,连一女子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公孙门下剑士!好,丽姬,咱们就一起去!”

齐国与赵国相去不远,不多时日,邯郸的城堞就已遥遥在望。

邯郸是赵国都城,也是天下最为繁盛的城市之一,虽逢乱世,却仍商贾云集、市肆喧哗,通衢大道上人潮涌动,举袂如云。

两人刚走到城关,荆轲突然“咦”了一声,拉了一下装扮成男子模样的丽姬。丽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对接人群中有两个商贩模样的大汉迎面而来。这两个大汉除身材比一般人高大粗壮外,并无奇特之处。

丽姬低声问道:“师兄,有什么不对吗?”

荆轲皱眉道:“这两人英华内敛、手脚轻捷,虽装扮成寻常商贾模样,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听他这样一说,急拉再细看此二人;果然太阳穴微微凸起,双眼开阖间精光四射,显然是精通内家功夫的高手。

丽姬低声道:“师兄,你看他们是什么来头?”荆轲摇头道:“说不上。”他目光转回,说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管不得别人的闲事。”

两人进入城中,四处打听盖府。盖聂乃是当世名声最著的剑客,以独门剑术“百步飞剑”名震六国。他迁到邯郸已有一段时日,习武之人多熟知,当下便有一名少年剑士指点路径,两人一路寻去。

待到盖家,却也只是黑瓦白墙的一座小院而已。开门的少年道:“家师有事外出,尚未归来。少侠若欲见家师,还请日后再来。”

荆轲不禁大为失望,而丽姬走上来轻轻问少年道:“那……不知盖先生何时回来?可否相告?”

少年恭敬地回道:“这个……我也不知。家师出门,有时半月十日,有时数载,没个准数。两位来得不巧,家师是今早出门的,更不知何时归来……”

三人正说着,忽然有一个风骨清奇、身材修长、腰佩长剑的中年人气宇轩昂地走了过来。他走得不急不缓,步子却如行云流水,瞬间就到了他们眼前。荆轲不禁一愣,正在心中暗思此为何人时,少年却惊喜地叫道:“师父,您回来了!”

荆轲、丽姬一听是盖聂,连忙上前行礼。盖聂早就在街角处望见了两人,此刻近看,发觉他们虽然身着粗布衣衫,举止却谦恭有礼,心中顿生好感,于是请他们进门叙谈。

三人在厅中分宾主坐下。荆轲环顾四周,只见摆设简洁,端的是寻常人家模样,这厅内虽无长物,却雅致有序,隐隐透显雍容风度,可见主人虽不慕虚华,但必是有着高尚生活涵养之人。

盖聂年纪三十挂零,双目隐敛电光,气度从容,端坐在那里,自有一代宗师的气派。荆轲看在眼中,心底已然拜服,恭恭敬敬地寒暄之后,当下便说明来意,声言愿拜盖聂为师,以报大仇。

盖聂闻言说道:“公孙先生本是我的故友,闻听他为国捐躯的壮举,盖某也是深感钦佩。荆少侠有意向盖某习剑,本来我是万万不敢推托的,只可惜……”听到这里荆轲心中“咯噔”一下。盖聂喟叹一声,续道,“可惜我马上就要离开赵国,已经没有时间与你论剑了。”

荆轲急道:“我可以暂居邯郸,恭候先生回来。”盖聂道:“我这次出门,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能够回来,也许永远无法回来。荆少侠要等到几时呢?”

荆轲心中的失望和焦虑交织在一起,一时反倒讲不出话来。身边的丽姬看着荆轲焦急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竟站起身来,对着盖聂朗声道:“盖先生不愿教就明说,何必这样推三阻四?”

盖聂听她声音娇柔脆亮,言辞更是十分泼辣,不禁微微一怔,看了丽姬一眼,笑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位女客。”

荆轲眼见丽姬无礼,心中大窘,瞪了丽姬一眼,俯首致歉道:“她是我的师妹丽姬,因为路途凶险才女扮男装。还请先生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计较。”

盖聂背脊挺直,道:“想来你便是公孙老先生的孙女丽姬。”

丽姬一口气还堵在胸口,又怕让师兄为难,只在一旁闷声不语。

盖聂将丽姬的神情看在眼中,轻叹一声,缓缓道:“公孙姑娘误会盖某了。既然这里没有外人,盖某也就不妨明言。盖某即将远行,并非为了逃避什么,而是为了追踪一个仇家。”

荆轲奇道:“盖先生剑术冠绝当世,什么人敢与先生为敌?”

盖聂喃喃说道:“此人名叫夏侯央,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还搜罗了一批亡命之徒,结成一个暗杀组织。他生性阴险狡诈,我家便是毁于他手。我已追杀他多年,但一直未能成功。此趟出行,前途莫测,所以我不敢贸然答应荆少侠的要求。”

听完这番话,丽姬这才知晓自己错怪了盖聂,心中愧窘,俯身向盖聂道歉。

荆轲心忖:盖聂剑术天下无双,竟然还有人敢与他为敌,此人的胆量可真不小,而其武功想来也不在盖先生之下,天下之大,藏龙卧虎,我小小荆轲如若得不到盖先生的指点,如何能学成绝技,师父的大仇又如何能报?……这般想来,顿时心中怆然。

盖聂见荆轲脸上顿现忧郁之色,也明白其想法,知道如不能给荆轲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怕要伤了这位热血少年的心,于是长叹一声道:“夏侯央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大盗,某日,他被几个仇家追杀,身负重伤,被官府擒住。当时,地方官孟大人判其死刑,下到死囚牢中,准备三日后问斩。熟料,就在临刑前夜,他忽然被人劫走。过了半月,孟大人一家六口全被杀死,只留下一个小女儿被父母藏在土灶中,侥幸逃过一劫。”

盖聂突然说起往事,神情激动,荆轲与丽姬不敢插话,俱屏气听盖聂讲述。

盖聂眉头紧蹙,沉浸在过去的痛苦回忆里,他望着窗外,继续讲道:“那小女孩从此颠沛流离,乞讨为生,尝尽人间辛酸。后来,小女孩长成了少女,遇见了我,我敬佩她坚强不屈、忍辱负重、一心报仇的骨气,便到她当年家中,调查此案。虽已时隔多年,我还是凭借蛛丝马迹找出了凶手夏侯央。”

丽姬忽然问道:“当年那个小女孩蒙盖先生相助,竟然还不能报得大仇?”

盖聂苦笑着点点头,说道:“我多次苦追夏侯央不放,与他交手,然夏侯央异常狡诈,屡屡逃脱。有一次,我已经逼得他现身。哪知,他躲避进柴房之中,待我追入,他竟然自屋梁之上,用草灰洒向我的双眼,我闪避不及,伤了双眼,险些遭其毒手……”

丽姬忍不住紧张地追问道:“那……那盖先生有否……”

盖聂知她关心自己安危,向她点头微笑致意,继续说道:“幸好我当时神志还清醒,危急之际用百步飞剑中的绝招逼退了他。回家之后,我在拙荆的精心护理下,过了一个月,双眼才得痊愈。”

丽姬轻轻一笑,问道:“那盖先生的妻子,想必就是那个……那个少女吧?”

荆轲赶紧轻轻拉她的衣襟,暗示她不要乱说话。

盖聂微笑赞道:“公孙先生的孙女果然聪颖!你猜得不错,她便是拙荆。只可惜……只可惜……”忽然有无限哀伤涌上心头,盖聂突然有些英雄气短眼中盛满柔情又夹杂着伤感,兀自望向窗外。

荆轲、丽姬眼见盖聂这般神情,知是触动了他的伤心处,便也不敢再相询半句。

倒是盖聂向窗外望了一阵,蓦然回过神来,歉然道:“在下耽于旧事,冷落了两位,万分抱歉!”

荆轲、丽姬连忙回道:“我等冒昧,勾起先生伤心往事……”

“二位不必自责!我向二位诉及往事,原是出于我对公孙先生的敬重,不能不让二位知我心中苦衷。”盖聂顿了顿,接着道,“那夏侯央本也是个高手,但他诡计多端,仗着一身武艺,行事残忍狠毒,又好奸淫良家妇女……”

丽姬蓦地插嘴道:“是否这次,那夏侯央突然在邯郸现身了?”

盖聂“哼”了一声,眼现精光:“不错!前些时日,夏侯央突然现身邯郸,我得悉消息之后,四处遍寻,可惜一无所获。今日,我派遣出去探查的两名弟子获悉夏侯央午间刚离邯郸,向东而去。可惜除我之外,弟子中无一是他对手。此次不追,只怕又让那贼子逃遁他方,祸害百姓。为报拙荆满门血仇,我即刻稍作打点,便要前去追赶。”

荆轲此时也已明白拜师一事不可强求,大感郁闷,仰天长叹道:“时不我予,奈我何!”待心境平复一点后,他拱手对盖聂道:“事以至此,荆轲也不便多言。只是在临行前,荆轲还有一事想求盖先生。”

盖聂闻言点头道:“但说无妨。”

荆轲犹豫片刻,轻声道:“在下想请盖先生赐我一招,好让荆轲也能领教真正的剑术是何样子。”

盖聂一听,不禁笑道:“这个不难,那就请荆兄弟出招吧。”

荆轲站起身来,向盖聂深施一礼,然后抽出青铜剑来,捏了个剑诀。盖聂却仍跪坐在主位,纹丝不动。

荆轲目光炯炯,开始寻找出手机会。

盖聂虽然像是随意地坐在原地,但气势如山,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而且彼此之间呼应联系,整个人浑然一体,竟然无一丝空隙可钻。

荆轲脑子里飞速地掠过无数招式,但面对安坐不动的盖聂,只觉每一种进招方式似乎都变得笨拙且漏洞百出,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僵持了半盏茶的工夫,荆轲心里不禁焦躁起来,公孙剑派最讲究的就是气势,临战之际,最要紧是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像今天这般的情形他从未碰到过。荆轲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冒险出击,然后再随机应变。

不了他的肩头微微一动,盖聂的目光便刺了过来,荆轲好像被芒刺扎了一下,肩膀下意识地一缩,登时打破了平衡,剑气骤然涣散。

荆轲并未气馁,鼓足勇气,接连数招连环欲发,然而只要他身形略动,即使是剑尖略略扬起,安坐不动的盖聂都能立即以眼光射向他的破绽之处,使他尚未出招既已落败。二人就这样在瞬间以目光和姿态的细微挪动过了十余招。

这十余招中,荆轲身形似动非动,盖聂的目光则如一把凌厉的锐剑,一招破过一招地从荆轲的额头、咽喉、肩颈、心口、肋下、丹田一路刺下去,剑气纵横。荆轲只觉有数十把利剑插入身躯,自己已被刺得千疮百孔,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只得将青铜剑弃于地上,叹息道:“先生剑法甚为高明,荆轲输得心服口服!”

一旁观战的丽姬,并未看出其中蹊跷,见荆轲颓然放弃,不服气地问道:“师兄,为什么不战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