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中,除了岳鱼七和谢容与,只余青唯一人。
岳鱼七瞥她一眼,“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怕我吃了他?”
青唯垂眸不语。
她其实知道师父从前说什么要打断她的狗腿、送谁谁谁去见阎王都是玩笑话,当不得真,但她就是不想走,她担心师父刁难他。
谢容与看青唯一眼,温声劝道:“去吧,我也有话想与岳前辈说。”
青唯也看他一眼,犹豫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瞧着青唯的身影消失,岳鱼七反倒收起了一身颐指气使的煞气,负手迈出厅门,淡淡道:“跟我来。”
暮色刚至,霞染云端,岳鱼七回到住处,回屋取了一壶酒,径自在院中竹椅上坐下,抬目看着谢容与,“说说吧,我家这丫头野成这样,你是怎么把她拐到手的?”
第152章
谢容与道:“我和小野是……”
“打住。”不待他往下说,岳鱼七又出声提醒,“如果你想说你和小野是阴差阳错假成亲,后来不知怎么渐渐习惯彼此,又不知道怎么回事慢慢就动心了大可不必,这些话这一路上我已经被那丫头灌了一耳朵,你们当我好糊弄是吗?既然是假成亲,何必把戏做得这么真?你二人打从新婚第一夜没有分床睡起,这事就不对劲。”
谢容与听了这话,怔了怔,他安静了半晌,“岳前辈说得是,要说新婚夜没有分开睡,这事赖我。其实……我以为娶的是崔氏,早就让德荣在书斋里备好了卧榻。”
他当夜之所以喝得酩酊,就是为了借着酒意去书房睡一晚,待隔日把一切事由与崔芝芸说明。
可是,盖头揭开,他就改主意了。
“我知道小野这些年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撞到了我这……”谢容与停了停,“所以我没有一走了之,怎么说都是新婚夜,我不想让她觉得她嫁过来仍是孤身一人,是不被人喜欢的,虽然我知道她未必会这么想。”
岳鱼七闻言,忍不住看了谢容与一眼,“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此前和小野只有一面之缘。”
“是,昭化十二年秋,我去辰阳请温叔出山,在山间与小野见过一面。”谢容与道,“不过后来在柏杨山,温叔与我提过不少小野的事,他说等洗襟台建好,小野会来的,他也一直盼着她来。”
岳鱼七淡淡道:“后来你发现小野嫁过来,实则是为了利用你玄鹰司都虞侯的身份,查清洗襟台坍塌的真相,与你的目的似乎一致,所以你把她留在身边,一步一步试探?”
“是,彼时我不知道她背后之人是谁,不敢贸然摊牌,只能试探。”
“你们想查清洗襟台背后真相,这一点我理解,但你有没有想过——”岳鱼七倾身坐起,盯着谢容与,“有一天,你会失败。换句话说,也许你倾其所有,都无法得知洗襟台坍塌的真相,又或者,你查到了真相,但温阡是总督工,不管是谁偷换了木料,是谁最终造成洗襟台的坍塌,他都得为这场事故负责,他的罪名或许本身就是无法洗清的,小野也将一直是罪人之女。更甚者,也许洗襟台坍塌的真相本身,已足以让人心灰意冷,到那时,你又该怎么办?”
谢容与沉默许久,吐出八个字,“尽己所能,听天由命。”
他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会往下查,毕竟洗襟台的坍塌,牵连了许多条人命。可是,如果真的到了查无可查的那一天,必须要直面真相的那一天,任何结果,我都可以接受。我从前囿于心结,总觉得洗襟台的坍塌我有责任,可是循着线索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我只觉得我问心无愧,温叔更该无愧,既然如此,小野是不是罪人之女又有什么要紧呢?最坏的结果……”
他低眉,很淡地笑了一下,“那我就带她走,一起亡命天涯也无妨。”
岳鱼七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容与,片刻,往椅背上闲闲一靠,“不错,不将责任大包大揽,不钻牛角尖,拿得起,也放得下,尽人事,也能听天命,这样的人无论在何种境地都活得出来。”
他以臂为枕,望着天边的夕阳,“到底一场浩劫,除了天,谁能左右呢?”
谢容与见岳鱼七一副悠远的样子,默了片刻道,“岳前辈,晚辈也有一问。”
“洗襟台坍塌的两个月后,朝廷下了缉捕温氏亲眷之令,岳前辈称自己在陵川被捕。”谢容与淡淡道,“其实岳前辈不是被捕的吧,您是主动投案的,为了……小野。”
岳鱼七的目光仍落在天际残阳,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却没有吭声。
谢容与继而道:“洗襟台坍塌,无数士子百姓丧生,民怨沸腾,先帝先后斩了魏升、何忠良,玄鹰司老指挥使也不够,温叔作为总督工,无论如何都该为楼台坍塌负责,可是温叔早已死在了洗襟台下,涛涛民怨没有宣泄口,只好转向了温氏亲眷,而小野作为温阡之女,更是首当其冲,是故在彼时,只有一个法子把小野从这风尖浪口隐去,就是岳前辈以温氏亲眷的身份,主动投案。
“您是岳氏后人,在长渡河一役中有功,是为数不多的幸存将士,曾经更被授封为将军,而洗襟台的修筑,就是为了纪念长渡河的将士建的。只有您投案,人们才会想,算了吧,他是有功之将,不也作为温氏亲眷承担罪责了么,看来朝廷公私分明,功为功,过即是过,功过不相抵,于是重拾对朝廷的信任,不去追究流亡在外的温氏女。”
海捕文书上捉拿温氏亲眷这一条,仅是朝廷之意、先帝之意吗?
不,那是大灾之后民怨所致。
是故只有平缓民怨,才能息事宁人。
若不是岳鱼七投案在先,仅凭谢容与在“温氏女”三个字上画上的一道朱圏,未必能保下青唯。
谢容与接着道:“岳前辈说,后来您跟随御辇回京,先帝策划了一场劫囚,尔后就把您放了。依晚辈之见,劫囚的确是先帝策划的,但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放了您,只不过帮您免去死罪,让您蛰伏起来罢了。如果晚辈所料不错,岳前辈这几年,应该都被软禁在宫中,直至何氏倾倒,官家掌权,您才被放出来。这也是这么多年,小野一直找不到您的原因。”
昭化帝到底是帝王,慈悲亦无情,不会因为觉得谁无辜,就好心放人。
他凡事都会从大局出发,如果贸然放了岳鱼七,有朝一日百姓在民间见到他,得知岳鱼七与温氏女皆未被治罪,失了对朝廷的信任该怎么办?
昭化帝可以保住岳鱼七的命,可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必须把他软禁起来。
岳鱼七听完谢容与的话,终于移目看向他。
良久,他道:“这些事,你不要告诉小野。”
他淡淡一笑,“这几年她背负得已经很多,不要让她觉得自己欠了谁。”
她是辰阳山间一只轻逸自在的小鸟儿,是清泉水畔一只野天野地的小狼,他希望她能一直如初。
“小野伶俐至极,有些事……”谢容与说到这里,稍稍一顿。
他想说,有些事即便他不说,日子久了,青唯也能想得通透,然而话到一半,他又把话头收了回去,只点头道:“好,晚辈记得了。”
他终于知道温小野为何会是这样明媚坚定,独一无二的了。
因为她被这样好地教养长大。
岳鱼七也好,温阡、岳红英也好,在辰阳的那些岁月里,给了她足够的自由与守候,足够到她竟能独自支撑着走过后来那些暗无天日的年头。
暮色铺了一地,为岳鱼七的云色衣摆染上浅墨,岳鱼七道:“行了,你回吧,记得寻个吉日,把你跟小野的事告诉她的父母亲。”
谢容与听了这话却是一愣,随后稍作一揖,“恕晚辈多问一句,岳前辈这是首肯我与小野的事了?”
岳鱼七扫他一眼,“我且问你,小野初上京时,是什么样的?”
其实与青唯重逢之初,岳鱼七也觉得奇怪,按说洗襟台坍塌过后,青唯痛失生父,或是寄人篱下,或是流亡在外,应该是饱经苦难的,可今次在东安见到她,她居然和当初辰阳山间那个野丫头没什么两样,仿佛从不曾受过伤。
岳鱼七原本想直接问的,但他知道,许多事单靠问,是得不到真正的答案的。所以他不等谢容与来提亲,而是自顾自把小野带走了半个月。
其实在中州盗取《四景图》,并不像青唯说得那么简单。
曲不惟早有警觉,私宅布防重重,哪怕功夫臻入化境如岳鱼七,也得谨慎非常。然而令岳鱼七没想到的是,青唯更是冷静得出人意料,跟他在闹市潜藏数日,也曾外出打探消息,却无一人能够真正认得她。她甚至非常疏离,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为了等待一个时机,竟能一言不发地蛰伏上一整夜。
可以说,这回盗取《四景图》,青唯才是魁首,岳鱼七是从旁掩护她的那一个。
岳鱼七始知,原来在外流亡的五年,在青唯身上不是没有烙印的,而烙印这样深,以至于她遇到危机,冷静应变几乎成为她的一种本能。
初上京时,青唯是什么样的?
谢容与只记得她初嫁到江府时,除了与他相互试探,别的时候话非常少。
但岳鱼七看着青唯长大,却是可以想象的。
她初上京当日,为了逃脱玄鹰司的追捕,带着芝芸躲于山间矮洞之下;又或是被卫玦提到公堂之上,直面玄鹰司的咄咄逼问;与曹昆德周旋时挖空心思;掩护薛长兴逃走,罩着斗篷引开追兵不得不撞洒江家少爷的酒水;以及立在断崖边起誓,软玉剑青芒急出,投崖而下只为寻找薛长兴留下的证据。
那副藏在疏离表象下的枕戈待旦,一点风吹草动就不得不睁眼天明的无措彷徨,才是这五年来的青唯。
岳鱼七道:“如果一个人,可以在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中平息下来,那么一定有另一个人,在这一年之间,毫无保留地,无微不至地待她。”
将她视为眼中之珠,心上月光,给了她无尽的安宁与温暖,才让她终于做回了那个辰阳山间的小青鸟。
看上去就像从没有受过伤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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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容与回到拂崖阁已是月上中天了。
青唯一直等在院中,见他回来,立刻上前,“我师父没刁难你吧?”
谢容与看着她,眸中盛满小池塘里浮浮沉沉了一夜的月色,几乎是带着叹息,唤了一声,“小野……”
青唯直觉他目光有异,“嗯”了一声。
下一刻,他便低头吻住了她。
第153章
这个吻来势汹汹,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太一样。
带着炙热的吐息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致,青唯甚至来不及相迎,很快被他攻城略地。他伸手揽过她的腰身,把她逼得步步后退,以至于她几乎是倒退着跨进屋门,跌坐在小榻上。
盛夏的炎热已经被夜暮洗去,屋舍里清凉宜人,却被他送来的气息掀起一股接一股的热浪。
热浪在半空中浮沉,将这一舍意动酿化成蜜,带着甘醇的,清冽的酒香,迷离之间要让她醉在这里。
“不是问我,让你这么早回来做什么。”谢容与喘息着道,眸色深幽,“这就是我想做的。”
眼前的女子被他微微松开,碎发凌乱地拂在鬓边,激吻过后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今日在马车上,她那一句类似逼问的,又并不经意的“你说,你让我回来做什么”,让他直至眼下都心旌神摇。
“你呢?”他的声音很低,又重新问一遍,“你这么急赶着回来是要做什么?”
青唯望着谢容与。
修长的眉下是一双非常好看的眼,长睫微垂,清冷的眼尾被夜色隐去,余下眸中星河与暮霭融在一起,将他的目光变得很深,深深的沉下去,沉到她的心里。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青唯不由地想。
她没有出声,伸手抵在他的肩头,仰脸凑上前去,落在他的唇角。谢容与偏过头来,很快相迎。
气息再度纠缠在一起,与适才他的入侵不同,她亦流连着领略其中滋味,仿佛误入小园幽深径,跟着他分花拂柳而行。
缠绵不知时久,他们才稍稍离分,青唯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可是今日不方便。”
“我知道,岳前辈说了,我们得先寻个吉日,把我们的事告知岳父岳母。”谢容与的声音轻而沉,“我的小野,是好人家的姑娘。”
上回成亲,彼此都没有用真名,遑论拜高堂呢?
她是好人家的姑娘,他应该礼数周到才是。
可叹这么久了,离别相逢皆是匆匆,俗物绊身,竟忘了要把成亲的事告知泉下尊长。
“倒不全因为这个。”青唯垂下眸,“我今日……身上不方便。”
谢容与愣了愣,片刻明白过来她的言下之意,笑着道:“无妨。”
他把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上,俯下身来,理了理她微乱的发,柔声问:“浴房的水备好了?”
他是个好洁净的人,回来没有洗过,适才那般缠绵也只在小竹榻上。
青唯点点头:“备好了,留芳每隔一刻会添热水。”
谢容与笑了笑,落了一吻在她的眼睑,“等我,我很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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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点着宜人的香片,驻云和留芳到底是正经宫女出身,极会伺候人,早在日暮时便用艾草驱了蚊虫,又在风口搁上纳凉的冰盆,眼下轩窗微敞,凉风送爽。
谢容与洗好回来,只留了一盏微弱的烛灯,掀帘进帐,一勾手便将青唯捞入怀中。
她的发间有清淡的皂角香,身上的中衣是新的,柔软的纱质,几乎能直触肌肤。青唯很瘦,在上溪重逢时,环臂一抱几乎瘦骨如柴,好在眼下养好了许多。不过她也长不胖,身姿纤纤的,白日里她总穿着掩人耳目的玄鹰袍,是故身形不大瞧得出来,似乎她的婀娜柔软只在夜里依偎在他怀中时呈现。
以后等真相大白了,要让她多着裙裳才是。
怀里的人动了动,青唯仰起脸来,轻轻唤了声:“官人。”
她已经许久没这么唤他了。
一声“官人”入耳,谢容与心间微微一动,很轻地“嗯”了声。
“眼下我们盗了《四景图》,曲不惟那边只要一查库房就知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应对?”
谢容与低眉看她,失笑道:“好不容易回来了,你眼下就在想这个?”
倒不是在想这个。
这个顾虑在她回来的路上就有了,但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所以想着回来问一问官人。
谢容与道:“曲不惟知道《四景图》被盗是迟早的,恐怕眼下不单是曲不惟,恐怕章鹤书、章兰若那边,包括停岚业已有异动了。”
章庭、曲茂未必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他们作为章曲二人之子,眼下又在陵川,多少都会被卷入其中。
“到了这个境地,冲突也许是无法避免的,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快。”
快一步找到岑雪明留下的证据。
青唯点点头,“我知道了。”
怀里的人又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很轻,谢容与以为她睡着了,垂眼看她,却见她微敛着双眸,眸色如雾。
“在想什么?”谢容与温声问。
“官人,我跟你说一桩事。”青唯默了许久,道,“我师父骗了我。”
谢容与看着她,没有吭声。
“当年朝廷下令缉捕温氏亲眷,师父说他是被朝廷官兵缉捕的。其实不是,他是主动投案的。”青唯道。
“那段时日我一直在柏杨山,身边虽有曹昆德护佑,崇阳县上是什么情形我清楚得很。县中戒备森严,要避开几个官兵还是很容易的。只要有心躲,我都躲得过,师父怎么可能轻易落网?他是主动投案的,他是为了……我。”青唯安静地道,“师父是有功在身的岳氏,只有他投案,平复了民怨,朝廷不会花大力气搜捕我,否则即便是曹昆德,也无法在那样的情形下帮我掩去身份。这几年,我虽不知道师父究竟在哪儿,但我能够猜到他一定不是自由身,否则他不可能放我孤身一人,一定会来找我的。”
谢容与将青唯稍稍揽紧了些,“什么时候想到这些的?”
“当时师父一提,我就觉得奇怪。”青唯道,“后来很快就想明白了,结合当时的时局,没什么难猜的。”
她说着,抬眸看向谢容与,眸子干净得像明镜一般,“不过我不会告诉师父我什么都猜到了。师父骗我,是不希望我背负得太多,他希望我能像在辰阳那些日子一样,一直自由自在的。”
那么她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如岳鱼七所愿好了。
青唯望着谢容与,“师父今日把你留下,和你说什么了?”
谢容与道:“我跟他求娶你,他想了想……答应了。”
“师父这就应了?”
谢容与“嗯”一声,“应了。”
“那师父除了让我们寻吉日告知阿爹阿娘,还说过什么?”青唯问。
谢容与垂眼看她,柔声道:“岳前辈没说什么,倒是你,你还有什么愿景,再办一次亲事?只要是你希望的。”
他都可以做到。
青唯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要再办亲事了。”
谢容与问:“为何?”
青唯看着他。
微弱的灯色透纱浇入,在床帐中凝成朦胧的雾。那雾罩在他清隽的眉眼,一时间如梦如泽。
再办一次亲事要等到什么时候?
青唯张了张唇,可是这样的话总是无法堂而皇之地说出口的。
她只好勾手揽过他的脖间,几乎是贴身而上,紧挨着他的耳廓,声音非常非常地轻,“官人,我不想再等了。”
这句话几乎是被风送入耳中的,在他心口缓缓落地,“不想等”三个字如细小的绒毛在他心尖上微微一擦,霎时间,一望无际的荒野烈火燎原,不待青唯反应,谢容与抬手抵住她的后颈,别过脸来与她唇齿相接,随后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揽过她的后腰,将她环在自己下方。
天生清冷的眸中染上一团迷离的火,他的呼吸愈发粗重,小园香径分花拂柳地走下去是美不胜收的人间极景。
他喘息着道:“小野,我是不是说过,夜里不要这样……”
可是他们紧贴着彼此,她甚至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异样,努力克制之下依旧情难自禁。
他觉得难舍难分,拂开她的发,蜻蜓点水一般,不断地落在她的耳侧,眼睑,鬓边,下颌……
仿佛这样就能缓解,亦只能这样缓解。
“官人。”青唯轻声唤道。
谢容与哑着应了一声。
“如果你想……”她稍稍推开他,望入他的眼,“我帮你吧?”
谢容与停了停,“你帮我?”
青唯点点头,双手撑在他的肩头,“不是说还有许多别的法子?可以用手,还可以……”
她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咬了咬唇,被深吻过的唇水光潋滟。
谢容与也看着她,眸色很深,“你是从哪儿……听说这些的?”
青唯抿着唇道:“我在外那么多年,有些事自然能听说。”
她想了想,解释道:“我在岳州时,有一回外出寻找师父,为了避开官兵,躲进一间勾栏里,那勾栏有位妓子人很好,非但收留我,还为我打掩护。只是她夜里接客,我就只能睡在梁上,有时她和她那些姊妹闲聊取悦客官的法子,我就是那时听来这些事的。”
其实当时听了也不全懂,后来流亡日久,三教九流均有接触,渐渐就了悟了。
青唯的手顺着谢容与微敞的襟口往下,轻声道:“官人,我是愿意的。只是我不太会,你教我好不好?”
谢容与注视着她,她的中衣早已半褪,长发如瀑般散在枕上,称得她肩头肌肤如雪。
他看了她许久,最终还是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还是不要了。”
“一旦开始,我未必停得下来。”
“再说这是你我的第一次,总不能委屈了你。”他带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今次算了,以后我慢慢教你。”
他坐起身,将青唯揽在怀中,温声问:“你身上这个,还有几日才方便?”
“今天是第一日,总要五六日才彻底干净吧。”青唯道。
可她想了想,很快又说,“如果快的话,三四日也是可以的。”
谢容与不由失笑,低眼看她,“五六日就五六日,身上的事不能马虎,哪有跟自己身子讨价还价的?”他的目光静了些,“也好,我近日多看些卷宗,顺道等吉日了。”
青唯道:“你之前没日没夜地看卷宗,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是因为这个?”
自然是为了案子。
但是没日没夜地看,当然也有这样的原因。
谢容与低低笑了,“是啊,这么动人的小野姑娘夜夜在我身边,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
第154章
东安近来十分热闹,洗襟台重建过半,朝廷命官、商人商户,通通往这里涌,早上城门一开,往来城中的百姓络绎不绝,以至章庭一大早出城,被行人挤得是三步一停,五步一顿。好在车室宽敞通风,否则凭他这一身厚重的官袍,非得热出一身汗来。
不多时,五里亭就到了,车外扈从张头望了半晌,但见官道上三人打马而来,当中一人绯衣衷甲,不是封原又是谁,扈从忙道:“大人,封原将军到了。”
陵川西边近山一带有一座矿山,叫作脂溪,盛产铁矿。昭化十二、十三年,脂溪矿产的数目与最后报给朝廷的对不上,朝廷也是今年查账时才发现出入。
前阵子章鹤书写信给章庭,让他协助封原将军办的差事就是这个。
矿监隶属户部,出了纰漏,照理该由户部派人过来,不过五年前的这批矿有点特殊,是朝廷特批给镇北军的军备,是故枢密院比户部更上心,派了一名四品大将过来。
封原下了马,径自将马扔给随行军卫,不待与章庭见礼,立时就问:“岑雪明有下落了吗?”
他是典型的武将模样,生得虎背熊腰,一圈乱糟糟的络腮胡,脾气也风风火火的。
章庭没答,先将他请上马车,“章某这里暂没有岑雪明的下落,案件的所有相关线索,章某已整理成卷宗,将军可以先行看看。”
封原是个粗人,见字就晕,见手边厚厚一摞卷宗,压根没有翻看的心思,跟章庭道,“这案子的关键还是在岑雪明,当初矿上的账目,就是经岑雪明核实后呈报朝廷的,他是通判,他要是不放水,区区一个铁矿山,怎么敢干欺瞒朝廷的勾当?岑雪明你究竟查是没查?”
章庭盯着封原看了一会儿,淡淡道:“查了。不过这个岑雪明身上没什么疑点,那账本到他手里,已经转递过两回了,除非亲自到矿上视察,很难发现纰漏,章某倒是认为岑雪明的失踪与这个案子关系不大。”章庭说着,顿了顿,“章某翻看案宗,发现岑雪明曾经效力于虎啸营,如果章某记得不错,当时虎啸营的统将正是将军,照理将军应该与这位岑通判相熟才是,他的下落,将军一点不知吗?”
封原究竟是谁的人,章庭很清楚。
当年封原与岑雪明所在的虎啸营隶属征西大军,彼时征西大军的军帅,正是曲不惟。
章庭这话大有试探之意,明面上说的是岑雪明的失踪,暗地里则是在追问封原此番来陵川的目的。
章庭人虽年轻,浸淫朝廷年岁已久,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地方呈报上来账目与朝廷核算的有出入,这是常有的,有时候都不是因为贪,而是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故,因此只要出入不大,朝廷一般不会细查。昭化十二、十三年脂溪矿山的账本章庭翻了,差额尚算可以接受,这一点从户部压根懒得派人过来就可见一斑,枢密院却煞有介事地派了一名四品将军调查此案,章庭所以才想问问封原:你这么大费周章地来陵川,究竟是来查案子呢?还是案子只是一个幌子,你是打着查案的名头,寻找这个五年前失踪的通判岑雪明?
章庭见封原不语,语气缓和了些,“那么依将军的意思,眼下我们的重点,应该是找到岑雪明?”
封原颔首:“正是,非但要找到他,还要找到他留下了什么罪证。”
章庭“嗯”一声,意示自己明白了。
其实章庭所料不错,什么账目有出入矿山有问题,那都是幌子,封原此番来陵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到岑雪明。
眼下小昭王已经查到岑雪明,甚至知悉了岑雪明作为中间人,帮曲不惟贩售洗襟台登台名额的内情,一旦岑雪明留下的罪证落到小昭王手里,他们这一群人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封原本来想跟章庭挑开说明的,谁知他来之前,曲不惟切切叮嘱,说自己当年卖的名额虽然是从章鹤书手上拿的,但章庭对这事是一点不知,章鹤书也不想让他知道,是故封原还得在言语上多注意,万不可把秘密说漏了。
封原一个粗人,哪里会打什么言辞官司,几句话让章庭看出破绽,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想了想,干脆往下问,“那个沈澜,你也查了吗?”
“查了。”章庭道。
此前封原来信上说过了,岑雪明失踪前,和一个洗襟台下幸存的士子有接触,这个士子叫作沈澜,后来因为伤重不治,不幸在昭化十三年的八月故去了。
章庭道:“这个沈澜家中是做字画买卖的,早年中过举,被遴选登台不怪,身上并没有可疑之处。”他说着,一双狭长的眼直视封原,“说起来,岑雪明也是在洗襟台坍塌不久后失踪的,将军又着力查这个沈澜……怎么,难道岑雪明的失踪,与洗襟台有关系?”
他稍稍一顿,“眼下小昭王也在查洗襟台坍塌内情,将军不如去问问殿下?”
封原被章庭这么一噎,一时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他知道章庭这话只为试探,倒不怕他跟玄鹰司那边漏了风声,只是这么藏着掖着的,实在太难办差了。
他左右为难,张嘴“总之,反正,大概……”了半晌,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闭了嘴,掀帘朝车窗外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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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官邸,两人刚下了马车,只闻一阵疾马橐橐之音,一人策马从巷口赶来,到了近前下马,对章封二人各一拜,匆匆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却说此人姓杜,领着七品致果校尉的衔,乃封原的手下,此前封原不在,陵川这边的差事都是由他办的。
封原跟杜校尉步去一边,俯身听他耳语了几句,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朝章庭那边看了一眼,走得更远了些,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侯爷中州的私宅布防严密,《四景图》怎么可能被盗?”
杜校尉道:“消息确凿无疑,想来岑雪明的确与沈澜合同留下了证据,证据的关键应该就在被盗的《四景图》上,侯爷知道了心急如焚,还请将军立时想法子应对。”
封原问:“确定《四景图》是小昭王派人盗的吗?”
“除了小昭王,没人有这样的神通。”杜校尉道,“玄鹰司虽然没有动作,但……不知将军可知道,小昭王去年娶了一位夫人,此人化名崔氏,实则姓温,正是筑匠温阡之女,名噪一时的岳小将军就是她的师父,她的身手极高,去年仅一人带着十数死士,便能劫京中城南之狱,中州私宅那边的人反应过来,说或许盗取《四景图》的人正是温氏女。且……此前左骁卫那边也似乎在陵川发现了温氏女的踪迹,后来不知怎么不追查了,应该是被小昭王庇护了起来。”
杜校尉说着,忧急道:“将军,怎么办啊?如果《四景图》真的在小昭王那里,玄鹰司先我们一步找到岑雪明留下的罪证,后果不堪设想。”
封原拧眉深思一阵,沉声道:“此事尚不确定,我们先不要乱了阵脚。再说小昭王是局外人,能从《四景图》上看出什么还两说,他手上的线索未必有我们多,不一定就比我们先找到姓岑的。”他稍一顿,“这样,我这边还是按照计划来,先跟章家这位少爷一起查岑雪明和沈澜,你去找五公子,让他去小昭王那边打听消息。”
“五公子?”杜校尉稍稍一怔,“将军的意思是,曲五爷?”
他很快道,“不行,五爷就是个纨绔子弟,正经的忙根本帮不上,侯爷的事他一概不知,跟他说了他也未必懂,不搅合就算不错了,哪能指着他?”
封原道:“眼下哪里是让他正经帮忙,就是让他搅合的。他这五年与小昭王交情甚笃,先头几次办砸差事,哪回不是小昭王帮他收拾的烂摊子,朝廷不处置他,是看在侯爷的颜面吗?看的都是小昭王。五爷是个讲义气的人,他二人关系这么好,小昭王却派自己的手下到他自己家里偷东西,你说这口气他能咽得下去吗?咽不下去他就得闹,你就让他跟小昭王闹去,你只要从旁听一听,就知道《四景图》究竟在哪儿了。也不怕他这一闹《四景图》的下落传了开去,只要小昭王拿不住证据,一切都是白搭。”
杜校尉明白了,这差事好办,激怒曲茂就成。
事不宜迟,他立刻道:“将军好主意,那属下这就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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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茂今日起得早,尚赶得及吃午膳。
上溪案结,他眼下在东安已没什么差事了,按说早该带着一干巡卫回柏杨山驻扎,可天这样热,他去了洗襟台那边,哪还有官邸的好日子过?东安府那个府尹近来巴结张远岫,成日往官邸里送冰,他跟着沾光,凉快得哪儿也不想去,连白水湖畔的汀兰涧也懒得光顾了。
说起来,汀兰涧的姑娘也好,各有各的姿色,可是相比之下,还是京中明月楼的画栋姑娘更有韵味,更令他魂牵梦萦。
曲茂坐在廊下的摇椅上,一闭眼,眼前全是画栋的浅笑,勾魂的玉手纤纤,伏在他耳畔的嘤咛,恨只恨这回出来办差,没跟画栋讨一张香粉帕子,眼下拿出来盖在脸上,做梦也美啊。
曲茂想着想着,一时间困意上头,正待与画栋一起坠入梦乡,只听尤绍匆匆从外院赶来,“五爷,杜校尉来了。”
曲茂不耐烦地睁开眼,正待问谁坏了曲爷爷的美梦,看清院中来人,立时起了身。
杜校尉他知道,封原的人。封原则是他爹的亲信。
曲茂今次来陵川,闯的大小祸事不计其数,虽然回回都有谢容与帮他兜着,曲不惟那一关未必过得去。
曲茂满以为杜校尉此番过来,是他爹终于忍不住派人过来教训他了,连忙把人往正厅里请,吩咐尤绍去备茶。
杜校尉把茶接在手里,还不待吃,立刻就道,“不知五爷眼下方便否,可能去小昭王那边一趟?”
曲茂看了看屋外的天,实在太热了,“为什么啊?屋里呆着不好吗?”
《四景图》被盗,杜校尉心中忧急,单刀直入,“五爷应该知道,侯爷在中州有一处私宅,收集了些古玩字画。”
曲茂道:“知道啊。”
那些古玩字画有的他还看过,其中有一副叫四什么的图,可以变幻不同的景,他爹很喜欢,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放在中州不肯拿回京。要不他前阵子在顺安阁看到类似的《山雨四景图》,怎么会一掷千金地买下来呢?不就是为了讨他爹欢心么。
杜校尉一拍大腿,“五爷有所不知,侯爷藏在中州私宅的《四景图》被盗了!且盗画的人,正是小昭王!”
曲茂端着茶的动作一下顿住,简直目瞪口呆:“有这样的事?”
他似乎不肯相信,“我看清执不像是干这种事的人啊。”
“还有更不得了的呢!”杜校尉道,“小昭王去年娶了个妻,身手厉害得紧,五爷记得么?”
“记得啊,不就是我弟妹么?”曲茂道。
后来他弟妹丢了,清执日日让人找,曲茂在风月场里混惯了,谁动心谁闹着玩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知道清执是当真把这温氏女放在了心尖上。
“五爷有所不知,其实小昭王已经在陵川找到温氏女了,那《四景图》就是她盗的,也只有她有这样的身手。”
他这么一说,曲茂前后一想,一下子就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