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这么久了,他一靠近,她就紧张,原来她真的喜欢上他了。

  用罢早膳,一行人即刻去了州衙。除了齐州尹与宋长吏,尹弛、尹婉,还有尹家老爷也在衙门等着了。

  齐文柏将众人引至衙门会客的偏厅,正待请谢容与落座,只见岳鱼七姗姗来迟,谢容与对岳鱼七施以一揖,“岳前辈上坐。”

  岳鱼七“嗯”一声,一点不客气,直接在上首坐下。

  当年长渡河一役,朝廷虽赐了岳鱼七将军衔,到底只是六品,且岳鱼七当了几日官,称是拘得慌,很快辞官回辰阳了。眼下昭王殿下还在厅中呢,怎么由岳鱼七做到上首去了?齐文柏左右为难,很想提醒岳鱼七一句,奈何见谢容与似乎没觉得不妥,只得闭了嘴。

  谢容与开门见山:“岳前辈,听闻您近日要带小野去中州,不知所为何故?”

  岳鱼七道:“你们不是在查岑雪明,中州有姓岑的线索,齐文柏查到的,我闲着没事,跑一趟无妨。”

  这话掐头去尾,说得四六不着。

  据玄鹰司所知,曲不惟在中州却有一所宅邸,难不成这宅邸跟岑雪明有关系?岑雪明失踪前,曾借画寻过漱石,眼下已知尹婉就是漱石,一个女子学画已是离奇,她在这其中,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齐文柏见玄鹰司众人困惑,道:“还是由在下来说吧。”

  “想必殿下、卫大人一定觉得奇怪,岳小将军为何会出现在陵川。”他朝谢容与、卫玦几人一揖,“这事还当从头说起。其实昭化十三年,洗襟台坍塌后,岳小将军得闻噩耗,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东安,称是要寻自己的外甥女,即殿下身边的这位温姑娘……”

  青唯是昭化十二年,谢容与来请温阡出山后,离家出走的。

  她并没有走太远,在岳鱼七的山居一直住到来年春天。

  她心中有气,气父亲没有回来为母亲守丧,没能赶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可是父女之间,这样的气又能持续多久呢?

  何况师父说过的,母亲这个坎,在她心里过不去,难道父亲心里就过得去?不管旁人怎么想,至少在温阡心里,这座洗襟台,就是为了他的亡妻岳氏建的。

  待楼台建好了,他希望小野能去看看。

  昭化十三年,辰阳入夏的第一个清晨,岳鱼七一觉醒来,没有看到小野,只在桌上拾到了一张字条,“我走了,去洗襟台看看。”

  那年的温小野已经十四岁了,她自小跟着岳鱼七学武,论功夫早在常人之上,徒弟长大了,多少需要历练,何况,岳鱼七想,他都把软玉剑送给她了,她能遇到什么危险,温阡也在陵川呢。

  是故温小野这一走,岳鱼七没有跟去。

  岳鱼七是个随性的人,温小野在他这住了大半年,他就拘了大半年,温小野这一走,他也乐得自在,陵川的热闹他不爱去凑,转头往北走,过中州入泯江,乘船朝西,去庆明找自己的一位老友吃酒去了。

  所以洗襟台坍塌的噩耗传到岳鱼七耳中,已经昭化十三年的七月下旬了。

  岳鱼七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时间便往陵川赶,一路星夜兼程,然而等到了陵川,陵川整个州已被封禁,尤其是崇阳县一带,出入更需要朝廷特制的通行令。所幸岳鱼七从前做过将军,在朝中算是认得几个人,他找到当时陵川州府的办事推官,请他帮自己弄一张通行令。却说这名推官姓齐,正是后来的陵川州尹,齐文柏。

  -

  齐文柏道:“在下与岳小将军是早年在京中结下的情谊。长渡河一役后,岳小将军回京领将军封衔,正逢在下上京述职,我二人一见如故,成为知交。昭化十三年,岳小将军辗转找到我,称是他的外甥女温氏很可能陷在崇阳县,托我给他办一张通行令,他好把她救出来。岳小将军之托,在下自然义不容辞,亲自将岳小将军带到崇阳,没想到……”

  “没想到我到了崇阳,非但没有找到小野,见到的却是人间地狱。”岳鱼七接过齐文柏的话头,说道。

  -

  说是人间地狱,其时已值七月末,比之洗襟台刚坍塌时,已经好了许多。

  听说洗襟台坍塌那日,漭漭大雨浇注下,不断地有碎石瓦砾自山间滑落,人们连逼近都不能,谈何救人?等到大雨终于歇止,每揭开一片巨岩梁木,下头就能找到一具尸身,连小昭王被抬出来时,竟也一身是血,死生不知了。

  是人都有恻隐之心,岳鱼七找不到青唯,只能托齐文柏四处打听,等消息的几日,他念及自己在军中学过一点包扎之术,便去医帐中帮忙。

  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名姓沈的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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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举人”三个字一出,尹婉眸色一黯,尹弛不禁道:“沈举人?他可是……可是我先生?”

  齐文柏道:“尹二少爷稍安,且待岳小将军往下说。等他说完,您就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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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沈举人姓沈名澜,也是洗襟台一名登台士子。

  被遴选登台的士子中,别的地方都是以进士为多,只有陵川,举人几乎占了半数。

  沈澜运气好,洗襟台坍塌时,他扶住了山间的一株巨木,巨木虽折断,却在废墟下给他撑起一片空间,他伤了腿,人并没有性命之尤。

  岳鱼七碍于与温氏有牵连,去医帐中帮忙的时候,帐子里是没有旁人的,彼时正是深夜,沈澜却醒着,他看了岳鱼七一眼,说道:“义士,看您的样子,不像是官府的人。”

  岳鱼七淡淡道:“我是过来帮忙的。”

  沈澜听得“帮忙”二字,目光又在岳鱼七身上梭巡片刻,“义士夤夜前来,又遮着脸,若不是有什么苦衷,不方便见人,想必就是来害人的吧。”

  岳鱼七不解他一个读书人,为何会生出这样恶毒的揣测,他没理他,径自掀开沈澜腿上的伤处一看,随即吃了一惊。沈澜的伤口早已流脓生疮了,不知为何,竟是一直无人为他上药。

  岳鱼七当即不迟疑,找出一瓶金疮药,转头就要出帐打水,沈澜一下子握住他的手腕,“义士究竟是谁?真是来帮我的?”

  岳鱼七道:“我是谁你不必打听,你需知道你这腿如果再不救治,只怕就要废了。”

  沈澜听了这话,目光一瞬茫然,随后灼灼生出光来,像是看到希望,他忍痛从病榻上坐起,“义士夤夜来帐,只为救人,想必定是义薄云天之辈,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义士一定答应。”他牢牢握住岳鱼七的手腕,“在下姓沈,名澜,字书辞,东安人,有人……”他朝四周看了看,急声道,“有人要杀在下,在下恐怕活不过今夜了,如果可以,还望您能保住家中小女一命。”

  岳鱼七一听这话,直觉事情不简单,问道:“谁要杀你?”

  沈澜摇了摇头:“在下也不知,只晓得那人是朝中的一个大人物,实不相瞒,在下之所以能登上洗襟台,就是……”

  话未说完,帐外忽然传来巡军的脚步声,是夤夜查帐的人回来了,沈澜蓦地甩开岳鱼七的手,“义士快走,千万莫要被在下牵连,记得在下姓沈,还望义士一定保住小女一命。”

第146章

  巡帐的是京中军卫,岳鱼七是故没有多留,很快避了出去。

  他没有走远,就在附近一株树上守着,直到翌日天明,军卫撤了出去,岳鱼七再进到帐中,沈澜已经死了。

  洗襟台意外坍塌,幸存士人本该尽力救治,可是其中一名士子却被毒害身亡,岳鱼七心中浮起层层疑云。他很快找到齐文柏,一方面彻查沈澜之死,另一方面,为了完成沈澜的心愿,去寻沈澜口中的小女。

  出乎意料地,据户籍所载,沈澜并没有女儿。

  他早年丧妻,后来甚至没有续弦,半生无所出,哪来什么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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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文柏道:“这事越是蹊跷,越说明里头有文章。在下于是派人暗中查访,终于在是年九月,查到了沈澜之女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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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澜的确有一个女儿,名叫菀菀,是他的亡妻所生。而他的亡妻在生女儿时难产去世了。

  要说沈家,祖上做的是字画买卖,也算东安大户,可惜到了沈澜这一辈,家业日渐衰败。沈澜与亡妻白氏的亲事,家中的祖辈本来是不同意的,说白氏福薄命苦,八字与沈家不合。但沈澜与白氏青梅竹马,相爱甚笃,在沈澜的坚持之下,白氏到底还是过了门。

  白氏当真命苦,生下小女菀菀的当夜,还没来得及与女儿见上一面,就咽了气。再后来,也不知道是这个阴时阴刻出生的女儿菀菀易招灾祸,还是沈家本来时运不济,家中祖辈相继过世,家业也一落千丈,三房老幺出生不过一月,一场急病早夭了。家里的长辈执意说这一切都是菀菀的错,找算命的来给她披字,算命的也说,菀菀克亲断财,她的生母在生她当夜而亡,这就是最好的例证,沈家于是生了要把菀菀送走的念头。

  所幸阴时阴刻出生的孩童,也是有好人家收的。命理上有个说法,有的人家福运太旺也不是好事,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得找阴时生人来压一压。

  而当时在东安,恰好有一户尹姓人家想收养一个阴时出生的孩童,沈家于是就把菀菀送去了尹家。自此菀菀就不叫菀菀了,她改姓尹,唤作尹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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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弛听到这里,愣道:“这么说,婉婉其实不是我的亲妹妹,她姓沈,是沈先生的女儿菀菀。可是这一切,为何从没有人跟我说起过?”

  齐文柏叹道:“要说起,该从何说起呢?这个沈澜啊,他就是一个情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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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澜是个情痴,一生只爱了白氏一人。

  娶回白氏当夜,他就跪在祖宗祠堂里立誓,说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纳妾,要与白氏一生一世一双人。白氏在世时,他二人同进同出,恩爱情笃。后来白氏过世,他的悲痛可想而知,听说他为白氏守灵,几乎不吃不睡,不到一月整个人瘦脱了形,若不是家人把尚不足月的菀菀抱到他跟前,他已欲随白氏而去了。

  此后,沈澜便将一生之爱倾注到了小女菀菀身上,亲自教她长大,从不因她是一个女子就束缚她,她喜欢画画,他便教她识丹青,教她念书认字。

  若不是因为家中祖辈以死相逼,父母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沈澜是说什么都不肯将菀菀送走的。

  时年沈澜已有了举人功名,正待朝廷分派试守,菀菀离开后,沈家的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

  没想到弄巧成拙,沈澜在打听到菀菀被送去了尹家,而尹家彼时正在招教书先生,居然不肯做官了,转头去了尹家,称是愿做尹二少爷的开蒙先生,只求在授学时,能见到他的菀菀。

  沈澜与菀菀父女离分,尹老爷不是没有恻隐之心的,再说沈澜一个举人,愿作尹弛的教书先生,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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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必殿下一定质疑过,沈澜一个举人,何故不做官却要去当先生,何故在授学时,愿意捎上一个小姑娘,又何故会教这个小姑娘与尹二少爷一同学画呢?缘由就在这里。因为尹婉就是菀菀,她是沈先生的亲生女儿。”齐文柏道。

  说着,他又是一叹,“也许是天意吧。尹二少爷与菀菀一样,竟也是个天生的画痴,沈澜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认为常人不该死读书,要按照自己的心愿而活,一辈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才够痛快。是以反将课业抛去一边,专心教尹弛与尹婉丹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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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好景不长,尹弛苦学丹青一事,到底被尹家发现。尹老爷雷霆大怒,认为是沈澜耽误了儿子,非但撵走了沈澜,担心有尹婉在,会影响尹弛考功名,就让尹婉搬去了归宁庄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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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老爷悔道:“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赖我彼时太冲动,太过一意孤行,其实沈先生当时劝过我,他说人这一生,并不是只有考取功名这一条路可走的,若能在喜欢的事上有一番作为,至少自己心里是满足的。就譬如筑匠温阡,曾经也是进士之才,可他后来苦心钻研营造修筑之术,眼下不也成了人人敬之的大筑匠?沈先生说,人这一辈子,最难得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愿而活,尹家有条件,弛儿也肯吃苦钻研,何故不让弛儿攻于丹青呢?

  “我当时听了他这一番话,只觉得他说的都是歪理,觉得他……他是为了要回自己的女儿才这么说的,他为了教自己女儿学画,才耽误了弛儿的课业。”

  尹弛听了这话,急道:“爹,您真是误会沈先生了。学画乃月章自己所愿,是月章知道沈先生家中做的是字画生意,求了他半年,否则他岂肯教月章丹青?”

  尹老爷哀声道:“我当时是气糊涂了,非但撵走了沈澜,还跟他说,我知道他想要回自己的女儿,但菀菀早已入了我尹家之籍,是我尹家的人,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把菀菀讨回去了。眼下想想,我不该跟沈先生说这句话的,我若不说,他也不至于走到后来那一步……”

  卫玦问:“走到哪一步?”

  齐文柏道:“诸位还记得四景图吗?不是尹四姑娘后来所仿的《山雨四景图》,而是东斋先生的真迹,传世名作《四景图》。这副《四景图》,当年就在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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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祖上就是做字画买卖的,后来收到吕东斋的《四景图》,一直把它当作镇店之宝,概不出售了。

  这也解释了尹婉的画风为何会类吕东斋,为何年纪轻轻,就能仿出《山雨四景图》,抛开她是天生的丹青大材不提,她正是看着《四景图》的真迹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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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婉轻声道:“小时候,爹爹为了逗我开心,便将偷偷将《四景图》拿了给我看。我那时太小了,不解这幅画的玄妙所在,可爹爹有办法,四景图是由一副底画,四副覆画组成的,按照光影变幻,底画与覆画相结合,就形成陵川四景。爹爹常常……”尹婉说到这里,想起沈澜,声音哽咽起来,“爹爹常常把覆画去了,只留底画,随后自己画了覆画,罩在底画上给我看。他画的覆画很简单,只是一团光影,可是盖在底画上,就成了猫儿狗儿,成了喜鹊和知了。这是……”尹婉眼中滑下一滴泪来,“这是我儿时最喜欢的戏玩,爹爹于是乐此不疲,画了许多许多,每一天都有新鲜的,都是不重样的,我后来喜欢上丹青,喜欢上东斋的画风,多半都是因为爹爹……”

  -

  沈澜是昭化十年被撵出尹家的,尹家老爷最后放话说,菀菀早已入了尹家的籍,是尹家的人,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把菀菀讨回去了。

  沈澜已经没了白氏,不能再没了菀菀了。

  他还想亲自为她送嫁,将她交给一个好人家的。

  直到此时,沈澜才开始悔,他后悔自己当初考中举人,为何没有及时做官,如果自己能青云直上,成了一言九鼎的大官,是不是没有人能从他身边抢走女儿,是不是当他想讨回菀菀,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沈澜自此入了仕,但仕途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顺利,可能是他的性情所致吧,他不擅钻营,更谈不上长袖善舞,其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办实事,怎么都有出头之日,可是沈澜等不起的,有朝一日菀菀长大了,他还没有成为那个一言九鼎的大官怎么办?他需要一个机会,更或者说,一条捷径。

  而昭化十二年,这个机会来了。

  朝廷决定修筑洗襟台,并在来年七月,从各地遴选士子登台。

  其实最开始,沈澜并没有觉得洗襟台会是他的机会,他虽是举人,但他政绩全无,甚至还比不上一些早早入仕的秀才,直到有一天,陵川一个叫作岑雪明的通判找到了他。

  岑雪明说,朝中有一个大员很喜欢吕东斋的《四景图》,只要沈澜愿意把《四景图》舍出

  ,那位大员,愿意给沈澜一个洗襟台的登台名额。

  《四景图》是沈家的镇家之宝,沈澜听说了此事,起初是犹豫的,可是画作再珍贵,到底是死物,菀菀一天一天长大,父女在一起的时光又能有多久呢?

  如果能成为被选中的士子,登上洗襟台,是不是常人都会高看他许多,他想要回菀菀,也会容易许多了。

  沈澜于是一咬牙,将《四景图》交给了岑雪明。

  那是昭化十三年的初夏,沈澜来到归宁庄,见了尹婉最后一面,他说:“菀菀,爹爹近日要去柏杨山一趟,你再等一等爹爹,或许等今年入秋,爹爹就能把你接回家中了。从此我们父女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尹婉自小丧母,寄人篱下,虽然年纪很轻,却十分懂事,听了父亲的话,她没问缘由更没有催促,只说:“爹爹,我近来的画技又进步了,仿东斋先生已仿得皮毛,我可以拿给您看吗?您看了定然高兴。”

  因为尹弛的事,沈澜与尹家有龃龉,而往来归宁庄内院,耽搁岂止一时。沈澜不便在此多留,想了想道:“菀菀是天生的丹青家,画作已可售卖,你若想爹爹看画,可以暂将你的画送去顺安阁寄卖,等爹爹从柏杨山回来,自会买回来看。”

  尹婉想起东斋先生《四景图》中“越山古刹钟鸣”里枕流漱石之景,想起小时候爹爹画了猫儿狗儿的覆画,总会顺道提上“枕流”二字,点点头说:“好,那菀菀就把画作送去顺安阁,提字漱石,等爹爹回来,可记得一定要看。”

  那个急雨绵延的初夏,几幅稍显稚嫩的,提着“漱石”二字的画作陆续被送到了顺安阁。

  可惜卖画人等啊等,等到酷暑过去,秋凉遍生,都没有等到那个说好会来的买画人。

  昭化十三年的陵川陷在了夏末一场山摇地动中,而沈澜,再也没能如他所愿,从柏杨山回来,接女儿回家。

第147章

  厅堂中一时寂静无声。

  片刻,还是谢容与道:“所以尹四姑娘当年以漱石之名送去顺安阁的画作,最终是被岑雪明买了去?”

  尹婉点点头。

  “父亲一去杳无音讯,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他,一直等到是年九月,岑雪明找到了我。他说他知道我是漱石,在顺安阁买下我的画作,就是为了等我去结银子时见我一面。是他告诉我,爹爹用四景图换了一个洗襟台的登台名额,他还说……”

  尹婉一时哽涩难言,沉默许久才续道,“他还说,爹爹已经冤死在洗襟台下了。他随后交给我一幅画,让我把画收好,他说,等有朝一日,朝廷来查爹爹的冤情,我就把这画拿出来,它自会指明证据所在。”

  尹婉说着,步去厅堂左侧的柜阁,取出一个扁长的木匣。

  木匣里有一个卷轴,卷轴徐徐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山雨中的亭台。

  “这画的走笔我一眼便认得出,确是我父亲临终所作不假。”尹婉道,“岑雪明交给我这幅画后就失踪了,这些年我再没有见过他。”

  众人都朝尹婉手中的画作望去。

  可是这画瞧着平平无奇,山雨朦胧得几乎与亭台连成一片,哪里会暗藏什么线索?

  这时,谢容与眸光一动,“这是一副覆画?”

  尹婉点点头:“殿下所料不错,这幅画,正是可以罩在四景图上的一副覆画。”

  吕东斋的《四景图》是由一副底画四副覆画组成的,底画与每一幅覆画相结合,便形成新的景。

  尹婉小时候,沈澜常常自己画了覆画,在《四景图》上变出猫儿狗儿来逗她开心。可以说,《四景图》的底画是什么样的,沈澜早就铭记在心。

  卫玦道:“也就是说,岑雪明最后交给四姑娘的只是覆画,想知道他留下的证据,一定要找到东斋先生的《四景图》真迹不可?”

  尹婉点点头:“大人说的不错。”

  章禄之道:“可是,岑雪明想留下揭发曲不惟的证据,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非要让沈先生画一副劳什子的覆画?他就不能直接一点吗?还有沈先生,他明摆着死得蹊跷,你们当年难道一点没查?”

  “自然查了。”齐文柏道,“此事还是由在下来说吧。诸位还记得沈先生怎么遇难的吗?”

  青唯道:“师父去医帐中帮忙,遇到了沈先生,后来军卫巡帐,师父避去帐外,隔日再去,沈先生已经被毒害身亡了。”

  齐文柏点头道:“正是了,所以沈澜的死因,说古怪也古怪,说明显也明显。”

  “当夜岳小将军离开医帐,并没有走远,他就藏在附近的一株树上,可以说一整夜,他都盯着帐子的。而那帐子除了巡夜的军卫,当夜再没有任何人出入了。”

  换言之,害死沈澜的,只能是这几个巡夜的军卫。

  齐文柏道:“洗襟台坍塌后,先帝很快到了陵川,柏杨山一带的巡防彼时已经全权由枢密院接管。沈澜所在的医帐,是因为伤患太多临时搭建的,用来安置伤情不算严重的人。饶是如此,所有医帐、营帐的巡防,都得听从枢密院统一调派,这说明了什么?”

  齐文柏说着,不等众人回答,径自道,“说明了真正想杀沈澜的人,在枢密院中。”

  想想也是,沈澜一个清白士人,能跟巡夜的无名将卒有什么仇?想杀他灭口的,是当夜调派那几个将卒去医帐的人。

  齐文柏道:“眼下昭王殿下已经查到曲不惟,所有事端自是一目了然。当年曲不惟利欲熏心,委托岑雪明贩售洗襟台登台名额。洗襟台坍塌后,曲不惟唯恐事情败露,欲杀岑雪明灭口,并将所有的罪责推到他身上。岑雪明料到曲不惟的心思很早就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他先暗中救下了沈澜,请他画下一副四景图覆画,并以这副覆画为线索,指明曲不惟的罪证。将沈澜安置在临时搭建的医帐,这事八成就是岑雪明干的,否则凭曲不惟的手腕,沈澜活不了那么久。不过岑雪明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救沈澜,他只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待沈澜给了画作,很快被巡夜的军卫找到,于是就有了当夜军卫毒害沈澜的事故。”

  “可是,”齐文柏说着一叹,“对于当时的我和岳小将军来说,几乎是两眼一抹黑的,我们不知道曲不惟,不知道士子为何会死。我们知道的只是,枢密院中有人在行悖逆之事,诸位当知这意味着什么。”

  卫玦点头:“枢密院既然负责柏杨山一切巡防调派,他们负责的就是所有人包括帝王的安危,尤其在当时,玄鹰司的老指挥使大人被处斩,玄鹰司上下被问责,一旦枢密院负责的巡防出了岔子,威胁到帝王,乱的就不只是一个柏杨山,说不定会波及整个泯江以南,乃或是……天下。”

  “是。”齐文柏道,“所以在当时,我和岳小将军更不敢轻举妄动了。那几日我二人真是草木皆兵,每一次兵卒的调派、异常的轮值,都会引得我二人枕戈待旦。而就在这时,上溪传来了一个消息……”

  青唯听到这里,眸色微黯:“竹固山山匪之死。”

  “不错,竹固山的山匪一夜之间死伤殆尽。”齐文柏道,“其实我们接到的消息很简单,称是上溪县竹固山有山匪作乱残害百姓,朝廷已派兵尽数剿杀。剿匪令朝廷一年前就下了,这算是按规矩办事,当时陵川因为洗襟台坍塌乱得不成样子,与之相比,这则消息几乎是不值一提的。只是,我和岳小将军因为知道枢密院有异,任何一次将卒调派,我二人都格外在意。我们直觉竹固山山匪之死不简单,商量后,我们决定分头行动,由岳小将军前去竹固山一探,而我前往东安,查访沈澜之女的下落。”

  岳鱼七接过齐文柏的话头,说道:“我到了上溪,便如你们后来查到的,遇到了藏匿山中竹固山山匪遗余,葛翁和葛娃。从葛翁口中,我们才知道了洗襟台名额买卖的龌龊。葛翁彼时义愤填膺,一行想要为竹固山山匪伸冤,可我想到沈澜的死,最终还是劝他留在山中,等待时机成熟的一日。”

  能出售登台名额的人必然不简单,若此人跟杀害沈澜的凶手系同一人,说明他出自枢密院,眼下正在柏杨山。葛翁手上没有实证,如果他执意为竹固山山匪伸冤,只会火上浇油,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更有甚者,此人掌军事调派大权,倘他意识到自己的恶行暴露,就势起兵反了,陵川只会沦为人间炼狱。

  齐文柏道:“岳小将军离开上溪,很快回到东安与我汇合。想是沈澜死前,托付岑雪明保护菀菀,岑雪明用了一些法子,将尹家收养菀菀的载录抹去了,所以我寻到尹四姑娘很费了一些工夫,而等我们见到她时,岑雪明已经失踪了。也是从尹四姑娘这里,我们再度确定了朝中有人买卖洗襟台登台名额。我们还想往下查,怎奈就是这时,朝廷定了温阡的罪名,并下令追捕温阡的所有亲眷,然后岳小将军……”

  “然后我就捕了。”岳鱼七言简意赅道。

  “怎么会?”青唯道,“凭师父的本事,要逃脱朝廷的追兵并不困难,哪怕是那时的我……”

  哪怕是那时的她,只要真的想藏,绝不会轻易被官兵拿住。

  “怎么不会?”岳鱼七不待青唯说完,淡声道,“当时我为了查清买卖名额的真相,成日在外走动,还时常跟朝中官员打交道,我又不是神仙,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的,自然就被擒了。”

  “可是即便这样,师父也不该……”青唯还是不信,她总觉得岳鱼七刻意隐瞒了些什么。

  谢容与看她一眼,稍稍思量,略过这一疑点,问道:“岳小将军被擒,朝中当是无人敢随意处置,岳小将军可是借此机会见到了先帝?”

  “见到了,也把我们查到的一切告诉他了,不过,”岳鱼七道,“他也无能为力。”

  “为何?”青唯问道。

  先帝是皇帝,遇到这样的大案,难道不该第一时间彻查揪出罪魁吗?

  也无怪青唯有此一问,她生于江野,是不明朝中局势的。

  谢容与眸色微黯,安静地道:“先帝当时……身子已大不好了。”

  先帝勤于政业,在位多年常常夙兴夜寐,于龙体上本来就有所亏欠。洗襟台坍塌的噩耗传来,先帝一路劳苦奔波赶到陵川,见到那般惨像,更是一病不起。

  帝王之躯事关国祚,每一回新旧皇权的更迭,都是朝政最敏感的时机,甚至会注定许多大员一生的沉浮。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决策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遑论彼时枢密院掌着沿途的巡防大权,哪怕是昭化帝,亦只能按下不表。

  青唯道:“那先帝回到上京以后,不就可以彻查此案了吗?他为何不查?”

  岳鱼七道:“先帝的确是打算一回到上京,立即彻查洗襟台名额买卖案件的,甚至在离开陵川前,他钦定文柏为陵川新任州尹,就是为了方便日后查案。可是在回京的路上,发生了三桩事,先帝不得不将计划搁置。”

  “哪三桩?”

  “其一,朝中有将军擅权,借由洗襟台事变,意图扶植年幼皇子上位;其二,先帝病情加重,太医私下断言,余下寿数已不足一载;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岳鱼七说到这里,看向众人,“还记得沈澜的死,是巡夜的军卫做的吗?我们虽然查不出来这个军卫当夜是受谁调遣,先帝却查得出来,调遣他的这个人,正是章鹤书。”

  齐文柏接着道:“彼时先帝已立了当今官家嘉宁帝为太子,而章鹤书之女,正是早就挑好的太子妃,两人亲事已筹备了一年,只待先帝一回京就完婚的,如果要彻查洗襟台名额买卖,势必要从沈澜入手,从沈澜入手,很快就要查到章家,章家一旦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不管会不会波及太子,那些意图扶小皇子上位的,都会利用此事做文章,把太子从东宫之位上拽下来,继而扶上一个傀儡的年幼帝王,以掌大权。洗襟台坍塌,朝堂人心浮动,民间四处惶惶,这个时候皇权大变,一旦见了兵戈,往最糟糕的情况想,危及的就是整个天下,所以,先帝能在这个时候彻查此案吗?他不能,或者说,也不敢。他甚至得利用章鹤书之力,让太子坐稳东宫之位,甚至在知道何家不干净的情况下,仍是让何氏认作太子母妃,借用何拾青这个中书令,为太子保驾护航,即便他知道将来太子登极,会成为一个空壳皇帝。”

  谢容与听了这些,垂下眼来。

  他是在深宫长大的,那些年若说与谁走得近一些,便只有赵疏了。

  赵疏与章元嘉青梅竹马,情意甚笃,可是这一切在洗襟台坍塌后就变了,他二人日渐疏离,甚至连谢容与这个隔了一层的表兄都有所觉察,原来缘由竟是这样。

  想来赵疏在昭化帝从陵川回到上京时,在得知章鹤书可能犯下的罪行时,已经身处两难之间。

  “再者,先帝虽然怀疑章鹤书,证据呢?我们查了那么多,没有一样实证是指向章鹤书的。且凭章鹤书彼时之力,不可能调动得了军队,所以竹固山山匪之死,绝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做的。”齐文柏道,“也是到了五年之后,昭王殿下才为我们解答了这个困惑。真正贩卖名额的人是曲不惟,而章鹤书,是他的同谋。”

  于是在那之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蛰伏起来,竹固山中幸存的山匪,东安府那名叫漱石的画师,留守陵川等待还事实真相的州尹大人,曾经叱咤风云尔后消失无踪的岳小将军,被雪藏的玄鹰司,以及那个处境艰难的,被架得空空如也的年轻皇帝。

  所有人,都在暗无天日中静待一个时机。

  而嘉宁三年的春,这个时机终于来了。

  朝中诸大员以章鹤书为首提出要重建洗襟台,年轻的皇帝首肯后,作为交换,复用了被雪藏的玄鹰司,洗襟台疑案重新得以彻查,岳州崔氏被缉捕,藏在崔家的温氏女护送崔家小姐上京,并借此做掩护,救下了洗襟台下工匠薛长兴。而与之同时,陷在深宫的皇帝,召见了那个终于自心疾中转醒的小昭王,这个他认为,最有能力查清一切真相的天之骄子,并把先帝临终的托付告诉他,唯愿他能散去无尽云霾,还过往以昭昭。

第148章

  ……

  “那师父呢?”青唯问,“这些年,师父究竟去了哪里?您跟着先帝的御辇回京,途中被人劫了囚车,这是真的吗?”

  岳鱼七没吭声,齐文柏说道:“真的,且这一场劫囚,本身就是先帝策划的。”

  他解释道:“岳小将军如果正正经经地跟先帝回到京师,等待他的将是无尽的审问,朝廷严苛的定罪,往后岂有自由可言?还不如借一场‘劫囚’掩去行踪,匿藏暗处静待时机。”

  青唯道:“那么劫囚之后呢?师父又到哪里去了?”

  “劫囚之后……”岳鱼七淡淡道,“我自然就离开上京了。四处走了走,去了不少地方。”

  “师父离开上京了?”青唯问道。不知怎么,她竟觉得岳鱼七在骗她。

  这些年她为了寻找师父,费了许多周折,她不信岳鱼七如果恢复自由,不会来找她。洗襟台坍塌后,她虽然没回过辰阳,却也去到许多地方打听岳鱼七的踪迹,可师父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消息也无。是故当青唯接到曹昆德的信,得知岳鱼七可能就在上京,她才会那么相信。

  青唯直觉曹昆德没有骗她,岳鱼七这几年或许根本没有离开过上京,只是不知为何,师父不肯对她说实话。

  这时,卫玦道:“齐大人、岳前辈,在下有一事不解,既然官家与几位早就怀疑章鹤书了,为何去年洗襟台之案重启,玄鹰司得以复用之时,官家对章家只字不提呢?查何家时倒也罢了,何鸿云的案子与章家关系不大,玄鹰司来陵川前,官家为何不告诉我们,章鹤书曾涉及洗襟台名额买卖,如此我们也可以提前预警。”

  齐文柏道:“无怪卫大人有此一问,按道理,我等既然目标一致,我们的确应该把知道的一切提前告诉昭王殿下与玄鹰司。只是,在回答此问前,老夫也有一问,敢问昭王殿下、玄鹰司诸位,你们这一路查来,可曾查到了章鹤书半点蛛丝马迹?”

  这……

  卫玦与章禄之、祁铭互看一眼,摇了摇头:“不曾。”

  从上溪的孙县令、秦师爷,到盯着上溪的李捕头,包括最后查到的岑雪明,他们似乎只是曲不惟的下线,与章鹤书没有丝毫关系。

  可以说,如果不是岳齐二人亲口告诉他们章鹤书参与其中,单凭现有的证据,玄鹰司很难对章鹤书起疑。

  “这就是了。”齐文柏道,“我们同样没有证明章鹤书罪行的实证。而我们怀疑章鹤书的唯一凭据是,那几名杀害沈澜的军卫,是被章鹤书临时调派去的,可是这一点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它只是一个推论。后来风波过去,我们暗中审过那几个军卫,他们嘴硬得很,从他们口中,我们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齐文柏接着道,“再者,敢问诸位,章鹤书是一个怎样的人?”

  谢容与道:“章鹤书出生章氏大族旁支,他那一辈,章氏族中人才济济,单是进士就有三人,而章鹤书这一支太偏,几乎与寒门无异,族中荫官落不到他头上,所以他年少苦读,一心想要凭自己之力走上仕途。他年少中举,无奈考中举人后,会试屡试不第,受过族人不少嘲笑,好在他心性坚韧,终于在三十四岁之龄考中三甲进士,从此入仕。”

  “章鹤书的仕途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在入仕之初,也曾遭过坎坷。”谢容与回忆了片刻,道,“具体什么案子,本王记不清了,大概是族中有嫡系子弟贿赂朝廷命官,却推他出来背过,他因此被下放去一个偏远县城做典薄,直至几年后才得以昭雪。正因为此,章鹤书十分憎恶贪污受贿的官员,他为官近二十载中,清廉之名在外,加之他勤勉认真,听说就连上下值的车程上,他都会邻灯苦读片刻,一时被传成佳话。”

  换言之,抛开偏见不提,章鹤书的的确确是个清廉勤勉的好官。

  齐文柏道:“眼下我们已经知道,洗襟台的名额十万两一个,如果没有十万两,那么便要用价值连城的瑰宝诸如《四景图》换取,而章鹤书,恰恰是一个不屑于钱财的人,他参与到洗襟台的名额买卖中,乃或是与曲不惟合谋,又是为了什么呢?最重要的一点,不管是章鹤书还是曲不惟,他们手中的洗襟台名额,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齐文柏说到这里,叹了一声,“说来惭愧,从昭化十三年洗襟台坍塌的那一刻起,直到今日整整五年,我、岳小将军,甚至是先帝、当今官家,并不是一点没有追查洗襟台坍塌真相的。可是我们每每顺着当年的线索往下查,就会走进一个死胡同里,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有时候,我们甚至会怀疑,我们当年的推论是不是错了,章鹤书只是意外调换了军卫,那几个军卫只是意外杀害了沈澜,可我们又清楚地知道,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所以,我们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不告诉昭王殿下与玄鹰司我们所知的一切,我们不希望因此干涉殿下的判断,让您走进与我们一样的死胡同里,也许只有从别的、新的角度切入这桩谜团,才能有所获吧。”

  而最后,谢容与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卫玦道:“多谢齐大人解惑,在下明白了。”

  齐文柏摇了摇头,“卫大人客气了。”

  他说着,似想起什么,朝谢容与揖下,“至于偷盗尹四姑娘所作的《山雨四景图》底画一事,还望殿下莫怪。”他略去岳鱼七故意给谢容与设置难题不提,解释道,“我等在得知曲不惟是罪魁后,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以一副《山雨四景图》为饵,试一试曲茂。”

  至于为何要试曲茂,其一当然是想通过曲茂的反应,看看《四景图》的真迹是否在曲不惟手上。

  第二个原因不便宣之于口——齐文柏不够信任谢容与。

  倒不是因为谢容与和曲茂走得近,谢容与作为一个异姓王,却掌着玄鹰司这样一支天子近卫,这样的官职任命,放在任何一朝都是极不合适的,也许赵疏足够信任谢容与,齐文柏到底是天子之臣,初初接触,对小昭王多少都是忌惮的。

  所以他默许了岳鱼七出手试探小昭王。

  谢容与听明白了齐文柏的言中之意,只淡淡回了两个字:“无碍。”

  他随后问:“你们既然以《山雨四景图》试过停岚,是不是已经知道《四景图》真迹的下落了?”

  齐文柏对谢容与有愧,深觉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听他这么问,立刻答道:“正是。殿下既然查到了曲不惟,下官等自然不能闲着,我们利用手上的线索,已经探得曲不惟把贩卖名额所获的赃银暂存在中州的一所宅邸中。”

  青唯道:“师父昨晚说让我随您去中州,就是为了去取《四景图》?”

  岳鱼七颔首,“对,这事我思来想去,还是由你我去办最好。”

  卫玦道:“岳前辈所言有理,眼下玄鹰司在东安办案,曲不惟、章鹤书等人定然有所警觉,玄鹰司此刻如果有大动作,怕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岳前辈功夫高强,行踪隐秘,如果由您出面盗取《四景图》,必能令他们防不胜防。”

  齐文柏道:“曲不惟私宅的位子,在下已经打听清楚了,沿途业已安排了人手侧应,只要岳小将军与温姑娘能顺利将《四景图》取回,罩上沈澜留下的覆画,我们定能取得曲不惟的罪证。”

  岳鱼七点了点头,他随即起身,对青唯道:“事不宜迟,你准备准备,我们眼下就动身。”

  青唯一愣:“眼下?”

  岳鱼七看她一眼,“怎么,你不愿意?”

  青唯抿着唇,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是不愿,就是觉得……太仓促了,她还以为怎么都要明日才与官人辞别呢。

  岳鱼七将她这副不舍的样子尽收眼底,又看向谢容与,“你呢?你也有异议吗?”

  谢容与看青唯一眼,默了一瞬,“眼下就走确实太仓促了,小野的行囊半点没收拾,不知岳前辈可否容我们半日,今日暮里再动身?”

  岳鱼七看看谢容与,又看看青唯。

  不是说都成亲一年了,怎么还这么腻乎,当年岳红英嫁给温阡,也没见难舍难分成这样。

  他冷哼一声,踱步往外而去,“那就酉时正刻,多一刻都不等。”

  -

  “少夫人的行囊只收了衣物,小的这一包除了银票,还备了绳索、匕首、伤药,解毒散,还有以防万一的毒药和易容粉,该是不缺什么了。”

  夕阳西下,马匹已经套好了,德荣说完,帮青唯把两包行囊系在鞍鞯后。

  谢容与看着青唯,为她罩上新制的斗篷,斗篷薄如蝉翼,与盛夏相宜,“本来想找个好铁匠为你打把重剑的,可惜没来得及,我这把剑你且拿着,军器监的名品,多少比外头买的要趁手些。”

  青唯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剑。

  谢容与又道:“在外不比家中,虽然有岳前辈在,往来数日风餐露宿,一定照顾好自己。”

  青唯道:“好。”

  “如果取不来四景图,”谢容与稍稍一停,“也不要勉强,我总有法子往下查,你且记得,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重要。”

  青唯抬眼望向他。

  暮风拂过,带起霞色点点落进他的眼中,温煦得像月下静湖。

  对上她的目光,谢容与温声道:“怎么?”

  青唯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巷口的马打了个响鼻。岳鱼七一刻前就在巷子口等她了,青唯看了眼天色,说好的酉时正刻,容不得她耽搁。

  青唯又看谢容与一眼,“那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