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被尹弛耽搁了一时,他们算来得晚的,所幸诗画会尚未开始,郑掌柜亲自将他们请入阁内,穿过楼间窄径、花木庭院,便来到了顺安阁的内楼。
内楼楼高三层,呈回字形,中间设平台,四面设雅阁座次。内楼并不大,是以无论坐在哪一间雅阁,都能看清平台上展出的字画。
郑掌柜将谢容与几人引入一间名唤“卧雨”雅阁,说道:“顺安阁的诗画会不同于别处,所到贵客各自有一间雅阁,若想看画,贵客请看这个——”
郑掌柜从桌案上拿起一本简册递给谢容与。
谢容与接过来一看,册子上依次罗列出阁内所藏画品的名称,又附上风格技法的介绍,最下方还有画品的评级,画师的名字,如果藏品是字,书者在册子上写上几笔也是有的。
“顺安阁之所以有今天,凭的就是照规矩办事。贵客到诗画会来,都在自己的雅阁中,彼此并不相见,如果想看哪副画,从册子上点了,伙计待会儿自会呈来。这样一是为了避免冲突,其二是防止贵客簇拥看画,伤了画师的心血之作。如果贵客看过画后,十分喜欢,想要与画师相见清谈,又或聘回府上教习画艺,当问过顺安阁。顺安阁遵从画师的意愿,画师愿见便见,时有画师不愿露面,顺安阁绝不会他的透露身份。再有——”
郑掌柜见谢容与放下册子,提壶为他斟上茶,“简册上的字画虽是上品,离珍品尚有一定距离。待会儿戌正一到,顺安阁会将近一月收来的珍品放在台子上依次展出。贵客见了若喜欢,以举牌的形式出价,说白了就是拍卖,价高者得。如果有人出价,伙计会唤雅阁的名称,譬如贵客这间雅阁叫‘卧雨’,贵客有心仪的画,愿出一百两,伙计待会儿就会喊‘卧雨阁,一百两’,贵客记好自己雅阁的名称,稍待片刻,诗画会就要开始了。”
雅阁面向台子的那一面设了轩窗,透窗望去,每一间雅阁都掌着灯,星星点点,煞是好看。青唯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辨不出每间雅阁里都坐着什么人,悻悻地回到谢容与身边。
谢容与见她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温声问:“怎么了?”
青唯摇了摇头。
她不是对这诗画会不感兴趣,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有人盯着她。
适才刚到顺安阁,那一道伴着风从街口送来的视线如芒针轻刺,然而当她回头循去,居然什么异样都瞧不出来。
这已是她近日第二回 有这样的感觉了,青唯不确定是不是错觉,虽然她躲避追兵的那些日子也曾草木皆兵,近来她跟在官人身边,明明是吃得好睡得也好的。
戌时一到,四角的挂灯暗了下去,台子上点了一排高灯,将那一片照得如白昼一般,郑掌柜上了台子,不说冗言,很快让伙计去请今夜要展出的珍品。
第一幅画是前朝水松画师所作,郑掌柜道,“水松以花鸟见长,将一隅一景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副《山崖杜鹃》乃他致仕之年的名作……”
青唯坐在轩窗前,撑着下颌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个所以然。
说起来温阡也擅书画,奈何青唯在这一点上丝毫不随他,一副名画摆在她跟前,她至多能辨出好次,哪里好哪里次,她却说不出来。
谢容与今夜是为漱石来的,台子上展出的只要不是吕东斋的画风,他便垂下眼看册子,一连点了几幅,无奈仿得都不像。
正是意兴阑珊,只听台子上,郑掌柜道:“近来本阁得了一幅画,珍品谈不上,画师也济济无名,之所以放在画台上展出,乃是因为这副画很特殊,它是一副四景图。”
四景图?
这三个字一出,莫要说青唯与谢容与了,雅阁之间顿时一片哗然。
吕东斋的四景图闻名遐迩,但凡爱画人,没有不曾听说的。可四景图失传已久,上一回现世还是十余年前,顺安阁的四景图又是哪来的?郑掌柜说是无名氏画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郑掌柜并不废话,拍拍手,两名伙计径自将一副画在台上展开。
画作泼墨挥毫,乃山雨欲来的山野之景。
谢容与仔细看去,只见这画果真与吕东斋的画风很像,光影晕染得当,浓淡转换适宜,无论是天上的云霾还是山风里的树影,都有雷动之势,画技可见一斑。
可是单是这样一幅图,还不足以称之为珍品。
青唯想起来,谢容与说过的,四景图是一副可以变幻的画。
正这时,只见另一名伙计捧来一支画轴,将其展开,丹青所绘乃山野亭台一隅,从技法风格上看,与前一副出自同一人之手。
伙计将画举了盏茶工夫,待众人看清,与前一副重合贴放。
两幅画合为一幅画,墨浅之处沉下去,墨浓之处浮上来,浓淡光影交织,形成新的线条,倏忽之间漭漭山雨之间,出现一座避雨的亭子,山径上正有行人疾步赶往亭子避雨。
这还没完,又有伙计展开新的画作,新画与底画再度相合,又现新的光景,有雨过天青后人们在山颠赏虹的,有月朗星稀时人们向着暮里炊烟归家的,最后一副没有人,画的是雨丝细了些,一只躲在叶下探头的猫儿。
在坐都是惜画人,都听说过四景图,然而亲眼见到,到底还是与耳闻不一样,雅阁里不断地传出赞赏之声,连青唯也被这画作深深吸引,她问谢容与,“东斋先生的四景图也是这样一共五幅?”
谢容与颔首:“用来做底的那幅画叫作底画,覆上去用作变幻的叫作覆画。不过东斋先生的四景图较之我们眼下看到的更加巧夺天工,他的底画只是陵川闹市晚照,覆上覆画,就成了陵川最出名的盛景,越山古刹钟鸣,白水浣衣女涤足,曲河江流入海,郢山百丈飞瀑。”
四景图现世前,常有人指责东斋画作只讲究写意用墨,却忽略走笔技法,直到四景图问世,影中埋线,光中藏笔,质疑声才彻底消弭。
谢容与道:“吕东斋于丹青是天材,但四景图的问世证明了一点。”
“什么?”
“哪怕是天材,想要成为真正的大家,也没有捷径可走,唯有苦练功法,得其要领,才能突破要领。故而继他之后的画师,一改前人浮躁之风,及至本朝,多是功底凝练的踏实之作。”
谢容与的目光重新落在台子上展出的画上。
这副无名氏画的四景图让他想起漱石,只是隔得远,实在无法确定。
郑掌柜让伙计把新四景图收起来,说道:“诸位看过画,想必对四景图有所了解,本阁虽无法寻到东斋先生的真迹,但能得其画风者,万中无一,这副画的价值诸位当知,三百两起,诸位请出价吧。”
“三百两!”
当即有人举牌。
“三百五十两。”
“四百两。”
“五百两!”
出价声此起彼伏,不过片刻,这副无名氏所画的四景图已叫到了八百两。
“无香阁,八百两,还有没有更高的?”
谢容与看德荣一眼,德荣会意,头一次举了牌。
“卧雨阁,一千两!”
这话出,满场哗然,到底是一副仿作,画师也济济无名,卖到一千两,实在是有些高了。
谁知哗然声未歇,居然又有人出了价,伙计高呼,“听涛阁,一千五百两。”
德荣回过看谢容与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再次举牌。
“卧雨阁,一千八百两。”
“听涛阁,两千两!”
“卧雨,两千三百两。”
“听涛,两千五百两!”
这时,在各雅阁观画的众人已不是哗然了,间或传来诧异不已的唏嘘,甚至有人直言不讳,“到底是一副仿作,再好也不值这个价!”
谢容与也蹙了眉,他买画是为了查案,所以不惜重金,但寻常爱画人肯出高价买画,多少都是冲着画师的名头去的,这副四景图的画师乃无名氏,什么人竟这么跟他抢?
德荣看了眼谢容与的神色,问,“公子,我们还出价吗?”
谢容与淡淡道:“出,试试他的底线。”
不待片刻,郑掌柜见卧雨阁又举了牌,“卧雨,两千七百两。”
听涛紧跟不止,“听涛,三千两!”
“卧雨,三千一百两。”
“听涛,三千五百两。”
“卧雨,三千六百两。”
内楼中一片静谧,众人屏住呼吸,只待看这副名不见经传的新四景图会卖到何等高价,然而这时,听涛那边却静了下来。
郑掌柜只当是听涛放弃了,正欲敲定买家,这时,却见听涛又举了牌。
“听涛,五……千两!”
德荣再次回头请示:“公子?”
谢容与不疾不徐道:“不举了,查查这个买画的人。”
想看画多的是法子,这个出高价买画的人,才是着实有意思。
有了四景图明珠在前,余后的画作多少有些索然无味。郑掌柜也知道这一点,四景图压轴后,只放出了几幅风格别致的丹青,很快散了诗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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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薄暝初至,到了散场时分,夜色已深。
谢容与从内楼出来,并不走,分了卫玦几人去顺安阁的后门、侧门守着,带青唯坐在外楼二层的雅阁里,盯着从内楼出来的人。
不多时,祁铭竟在一众人中辨出一个熟悉的蓝袍身影,不由讶然道:“虞侯?”
不待谢容与吩咐,他很快下楼,对曲茂行了个礼,“曲校尉怎会在此?”又说,“虞侯正在楼上阁间吃茶。”
曲茂一脸郁色地到了隔间,四仰八叉地摊在圈椅上,吞了口茶,“你怎么在这?刚才这楼里有诗画会,你去了吗?”
谢容与道:“来迟了,没去。”
曲茂伸手往桌上一拍,破口大骂,“刚才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穷得只剩下银子了,拼命跟我抢画。一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氏画作,他给我抬到五千两!五千两!我曲散财是吃素的么?”曲茂大手一挥,咬牙切齿,“跟我比败家?曲爷爷今天就让你知道散财居士这个名号是不是白来的!”
谢容与:“……”
第135章
这时,卫玦几人也从侧门过来了,一见曲茂,卫玦稍一怔,鹰目中掠过一抹疑色,“四景图是曲校尉买的?”
曲茂犹自愤然,“要让曲爷爷知道了是谁抬价,小爷我非扒下他一层皮不可。”
漱石的画就是仿东斋画风,今日诗画会拍卖的四景图恰好落在曲茂手里,这也太巧了。
谢容与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想着买这副仿作?”
曲茂“啊?”一声,“我爹寿辰不是快到了么,我之前在上溪办砸差事,他写信来,将我好一顿痛批,我琢磨着备份寿礼哄哄他。本来也不是一定要买画,前一阵我在这附近转悠,遇到尹家那个四姑娘,这地儿我是跟着她来的,顺安阁的掌柜一听我是选寿礼,就说他家的画好,给了我一张诗画会的帖子,我这不就来了么。”
五千两对食邑万户的侯府来说不算什么,曲茂跟谢容与说了一会儿话,也不气了,他将头往椅背上一仰,揉着眉心,“叫我说,这诗画会真是无趣透顶,掌柜的跟那些文人雅士学的一口文绉绉,险些没把爷爷我唱睡着了,我就挑着贵的买,哪副抢手我买哪副……”
外间有人叩门,是郑掌柜把四景图送来了。
为防有人觊觎画作,找买主麻烦,诗画会结束后,通常由买主身边的小厮跟特定的伙计结账,随后由掌柜的亲自把画作请出。
郑掌柜见曲茂与谢容与一处,并不意外,这二人说话都是标准的京中官腔,相互认识不奇怪。他在长案上将四景图依序展开,说道:“一副底画四副覆画全在这里了,还请贵客验过。适才为了引人关注,在下故意称这画为四景图,实际上画师寄卖画时,称是不敢冒犯东斋先生,为其命名为山雨四景图,贵客看这里——”
他端手往底画的左下角指去,果真写着“山雨四景图”一行小字。
眼下离近了看,这副丹青的用墨技法与漱石的确很像,然而是否真的是漱石所作,谢容与又不能确定,山雨四景图画艺十分成熟,短短五年精进至斯,难道当真是天生丹青大家不成?
曲茂收了画,郑掌柜亲自送他们离开,对谢容与道:“今夜后堂还有许多画师留候,贵客看过册子,若有瞧得上眼的画师,在下可为阁下引见。”
今夜跟曲茂竞价的人是谁,别人不知道,郑掌柜可是一清二楚。眼下见这二人是好友,打个商量一千多两都可以买到的画,因彼此没有通气,生生让顺安阁白赚了几千两,故而郑掌柜这么问,也有补偿的意思在里头。
谢容与只道不必了,“我只喜欢吕东斋的画,倘若有类似画风,还请掌柜的帮我留意。”
谢容与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难得见他喜欢什么,曲茂听他这么说,不由好奇:“吕东斋是谁?”
谢容与:“……”
所有人:“……”
敢情你这画是闭着眼买的,台子上掌柜的说了什么你压根没听?
说话间到了顺安阁外,郑掌柜在门口顿住步子,“贵客买了画,付了银子,在下把贵客送出楼,这笔买卖就算银货两讫了,这是本阁的规矩,打这一刻起,山雨四景图就和本阁没关系了。贵客们好走。”
曲茂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见厮役套来马车,也不上,跟谢容与往街口走,“上回我不是说想搬去你庄子么,这事怎么样了啊……”
青唯跟在他们身后,中夜的风拂过,她觉得有些凉,拢了拢斗篷。她的斗篷是玄色的,纱帷也用的黑纱,不知道的还当她是玄鹰司下一名暗卫。
谢容与正往月上食去,青唯认了认方向,知道他又要带她去吃芋子烧,还没来得及雀跃,就在这时,左旁拂来一阵轻风。青唯移目看去,那窃贼来得极快,几乎如鬼魅一般凭空出现在曲茂厮役的身侧,在众人反应过来前,他勾手一捞,径自取走厮役手中的画轴。
这画轴正是山雨四景图的底画,没了它,余下四副再好也失了价值。
见此人要逃,青唯疾步跟上,举掌直劈他的后肩。这窃贼背后像是长了眼,掌风袭来的一刻,他回过头,从容地接下青唯的一掌,足尖在墙面借力,几乎是飘上了楼檐。
青唯立刻飞身追去,与此同时,玄鹰卫中卫玦、祁铭等人也反应过来,与青唯一齐朝那窃贼追去。
已至夜深,留章街一带灯火不歇,这窃贼穿着夜行衣,罩着宽大的斗篷,别说脸了,连身形也辨认不清,他丝毫不站撸身手,身法快且从容,足底像是踩着风,除了青唯,只有卫玦和祁铭跟得上。
青唯不知怎么,直觉这窃贼就是近日总盯着自己的那个人。软玉剑她不敢用,谢容与倒是给她买了柄重剑,可惜没带在身上。带了也没用,一旦负重,她更追不上。一看街边铺面有晒画的绳索,她勾手取来。绳子一到她手上,顷刻犹如活物,只见丈长的绳身如蛇一般向前探去,直袭窃贼的背心。
这窃贼的反应真是快得很,身后蛇信袭来,他侧身避开,随后面对着青唯,足尖在檐角一点,被风鼓起的斗篷如同翼翅,朝更高的屋檐掠去。
几乎是转瞬之间,窃贼与青唯、卫玦几人在屋脊檐头几个纵跃,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曲茂这才反应过来,对跟着自己的巡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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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茂倒不是心疼银子,他曲五爷好不容易拨冗来一趟诗画会,买来的画竟被一个窃贼偷了,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去?他负手在街口来回踱了一阵,很快见青唯几人回来了。
谢容与有些意外:“没追到?”
青唯罩着纱帷,没吭声。
祁铭道:“这窃贼身法太快了,且他似乎知道我们不想伤画,但凡我们出手,一定举画来挡,他对这一带的街巷很熟悉,我们合三人之力,还是……没跟上。”
卫玦道:“我们回来时遇到了齐州尹与宋长吏,他二位听说了此事,已经连夜调了衙差,在附近搜寻了。”
这时,曲茂身边的扈从尤绍道:“五公子,我们刚买了画就被人窃走了,这也太巧了,能让店家赔吗?”
祁铭道:“适才我们离开顺安阁,那掌柜的说了,出了楼门,便算银货两讫,山雨四景图便和他们没关系了。”
祁铭说这话只是为提个醒,没有旁的意思,奈何曲茂今夜诸事不顺,十分气恨,闻言反倒起了逆反之心,当即道:“怎么不让他们赔?就该他们赔!”
说着便掉回头往顺安阁去。
顺安阁还有客人,并没有关张,甚至楼间雅阁里还有人等着拜会画师,郑掌柜正在为人引见,见曲茂一行人回来,以为是谢容与要买画,迎上来殷勤道:“贵客们怎么折回来了?”
“怎么折回来了?掌柜的倒是有脸问。”尤绍冷哼一声,“我家公子刚在你这买了画,转头就被人窃走了,掌柜的做的怕不是黑心买卖,一面卖画一面安插窃贼在外头守着,只怕不能盗回来再卖一回。怪说不让任何人知道买主身份呢,原来打的竟是二手买卖的主意。”
郑掌柜听了半晌,才听明白尤绍的意思,愕然道:“山雨四景图被窃了?”
曲茂道:“适才我们在外头追了半晌窃贼你听不见啊,出了你的楼那画就被盗,还不是你做的?小爷告诉你,要么赔小爷的画,要么赔小爷银子,你自己挑吧!”
郑掌柜得知山雨四景图被盗,本来十分惋惜,然而见曲茂一副认定自己是窃贼同伙的态势,不由动了怒,冷声道:“贵客此言差矣,阁中繁忙,在下适才内楼结账,确实不知四景图被窃。贵客丢了画,在下自然觉得遗憾,但在下送贵客离开时已经说了,出了这楼,银货两讫,那山雨四景图跟顺安阁再无任何瓜葛了。顺安阁开了这么些年,实话实说,卖出五千两的丹青不是没有,去年在下收了一副前朝裕德皇帝的真迹,更是拍出了逾万两,这么次诗画会,从来没出过事,阁下如果单单凭着在顺安阁附近遭窃,就把脏水泼在顺安阁身上,恕在下不认。在下不怕把话放这,顺安阁有今日,凭的就是做事规矩,哪怕天王老子来了,阁中的规矩他也得守。适才在内楼里,顺安阁千方百计地保护买主身份,所谓财不露白是以为此,贵客先时无异议,眼下把画堂而皇之地抱在怀里,被人不慎窃了去,顺安阁只能觉得惋惜遗憾,但不该本阁承担的,本阁亦绝不承担。”
他这一番话振振有词,一时间引来许多人,连楼里的画师也出来了。
想想也是,哪怕顺安阁与那窃贼是同伙,哪有在自家门口窃画的。再者说,留章街一条街都是卖字画的,顺安阁为何独占鳌头?归根究底还是靠诚信。
谢容与觉得今夜之事蹊跷,正思索,忽听有人挤来自己身边,轻声唤了句:“殿下。”
第136章
谢容与别过脸看去,竟是尹弛尹婉两兄妹,“你们也来诗画会了。”
尹弛道:“草民是顺安阁的画师,今夜——”他掏出诗画会的册子,越过祁铭,想指给谢容与看,谢容与见状,示意祁铭让开了,“今夜草民运气好,有幅画被贵客瞧上了,正在楼里等着结账呢。”
谢容与看了一眼册子,尹弛用的署名正是月章二字,画的是一副仕女图,今夜他还点来看过。
其实尹弛从内楼过来,一眼就看到谢容与了,那副青衫广袖的冷清样子,谪仙一般,让人想不注意都难。他白日里和谢容与相谈甚欢,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小昭王更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了,老远就想打招呼,好不容易挤来边上,忙不迭攀谈,“今夜月章能来诗画会,该谢过殿下才是。”
“殿下知道的,父亲不喜月章沉溺丹青,莫说诗画会,平日哪怕来留章街一趟,父亲都会不悦。今日与殿下一番闲谈,父亲得知殿下也喜欢丹青,道是诗画不分家,这才默许了月章赴会。”
他说着,看曲茂一眼,“怎么,买下仿四景图的这位是殿下的朋友?”
曲茂与郑掌柜仍在争执——
“你去京中流水巷打听打听,从来只有我们五爷让人吃瘪的,想在五爷这捡肥丢瘦,这人只怕还没生出来呢。我们今夜就把话放这了,这山雨四景图你们顺安阁势必得赔,不赔就请官府来断,总之没个结果不算完!”
请官府来断?眼前这几人一看就和官府有瓜葛,官差来了,那还不是断家务事么?
郑掌柜虽然气闷,到底还是让了步,“顺安阁规矩如此,画一旦卖出去,出了顺安阁的门,银货两讫。既然阁下的画是在附近丢的,也罢,你我各退一步,山雨四景图一共是五千两,刨去与画师的分成,顺安阁拿两千两,这两千两顺安阁原数不动奉还。但画师将画拿到顺安阁寄卖,是信任我们,丢画之事与画师无关,顺安阁做不到让画师把收回的银子吐出来,倘失了诚信,顺安阁的买卖就不必做了!”
两千两银子对曲茂来说跟打发叫花子似的,他回来理论纯属咽不下这口气,哪是真的讨银子呢?
尹弛在一旁看着,见两边说不拢又吵起来,不由替郑掌柜着急。
顺安阁的规矩有多严他是知道的,郑掌柜愿意拿出两千两,或多或少是顾忌曲茂的身份,担心他是哪家世族子弟。但郑掌柜还是低估曲茂了,勋爵之家的显赫岂是寻常世族可比拟,更莫提他身后的那位乃名动天下的小昭王。顺安阁这几年银子赚得多了,为了区区一笔数千两的买卖,跟公侯皇亲之家起了冲突不值当。
其实郑掌柜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阁里的“规矩”,尹弛想了想,上前劝道:“依在下看,这事不如算了吧,权当顺安阁今夜没卖出去四景图,将五千两银子尽数退还就是。左右覆画在,失的只是底画,那无名氏画艺这样高超,比着覆画补一副底画想必不难。况且经此一事,无名氏也不算亏,东斋先生的画风这样难仿,他的名声算是打出去了,今后他的画作还愁卖么?把卖画的银子退回,客人满意,也显得顺安阁与画师仁义。”
这番话虽然有点慷他人之慨,已是最好的解决法子了。郑掌柜看尹弛一眼,沉思不语。
他似乎终于得了台阶下,半晌终于叹道:“行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说着让伙计取了银票来,递给曲茂身旁的尤绍,“客官接好了,五千两,一分不少。不过在下也多说一句,今夜奉还银钱,是顺安阁的决定,画师若不愿,权当这画已卖了出去,三千两筹银便算我顺安阁亏给画师,尽管来取就是。”
郑掌柜这话说的,倒显得曲茂小气。其实曲茂闹了这么久,早冷静下来了,他买画是给他爹贺寿,不说别的,那副山雨四景图曲不惟见了必然喜欢。曲茂不爱附庸风雅,近日不胜其烦地逛留章街,不就是为了让他爹把寿辰过舒坦么?费这许多周折,心仪的画却丢了,这是赔他五千两银子就能善了的?曲茂当即道,“这五千两小爷不要了,你把画师请出来,倘他能画出更好的,莫说五千两,小爷给你添十倍,五万两买他的画!”
“五万两”三个字一出,周遭一片唏嘘声。见过败家的,这位爷败得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名氏的画再好,又不是东斋的真迹,千两顶天了,哪里值上万两?
郑掌柜也是个有脾气的,见曲茂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再度动了怒,“不行!凡在本阁挂了‘无名氏’的画师,本阁承诺绝不对外泄露身份!规矩即是规矩,客官身份再尊贵,要见画师绝无可能!这五千两客官爱要不要,本阁不伺候了,来人,送客!”
十余名伙计齐齐涌出,当即就要把曲茂往外头轰。这些伙计一看就是有功夫的,曲茂身边的巡卫又岂是吃素的,两边眼看要起冲突,这时,只听楼外阍人高喝一声:“齐大人到了——”
齐大人正是陵川州尹齐文柏,身形中等,白面长须,年四十上下,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适才青唯几人去追那窃贼,刚巧遇到了齐文柏与宋长吏,他二人立刻调集附近衙差,分去各街巷搜寻了,卫玦见齐文柏到了,先一步问:“齐大人,可是寻到窃贼了?”
齐文柏道:“尚未寻到。”
他看谢容与一眼,担心曝露他的身份,不敢行礼,说道,“今夜诗画会的事端本官已听说了,适才本官着人查了查,初步看来,丹青失窃似乎与顺安阁无关。既然曲……公子要的是画不是银子,这五千两的银票掌柜的先收起来,待来日官府追到窃贼,倘画有损伤,再商量赔偿不迟。”
当年洗襟台塌,昭化帝震怒之下斩了魏升,齐文柏是继魏升之后的陵川州尹,他在任五年,风评极好,在民间素有青天之称。不过官民之间很少往来,郑掌柜听过齐州尹的名声,不以为意,而今见他断案不偏不倚,丝毫不向着显贵,大为感动,忙道:“一切由齐大人做主,草民绝无二话。”
曲茂闹这一场就是为了山雨四景图,齐文柏愿意插手,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姑且等上几日,看看这州尹能否将画寻回。
有了官府做主,看热闹的便散了,尹弛尹婉虽和谢容与同路,岂敢与他同乘,先一步告辞。齐州尹一路将谢容与送到街口,这才躬身道:“听说殿下来了诗画会,下官本打算过来作赔,没想到撞上窃贼窃画,还请殿下放心,那画下官一定帮曲校尉寻回。”
谢容与颔首:“辛苦齐大人。”
曲茂累得很,跟着道一声“辛苦”,连搬去归宁庄这茬儿都忘了提,打着呵欠便要上马车,谢容与看他一眼,唤了声:“停岚。”
曲茂回过头来。
谢容与立在夜色里,神情淡淡的,“那几幅覆画,能否借我一看?”
曲茂想也不想,“行啊。”随即跟尤绍招招手,“把画给他们。”
谢容与没想到借画这么顺利,有点意外,但他没表露什么,让祁铭去拿画,祁铭接过画,“多谢曲校尉,虞侯赏几日,定然完璧归还。”
曲茂“哎”一声,跟谢容与说:“没事儿,这画你要喜欢,送给你也成啊。”再说那底画能不能找回来还两说呢,他困意上头,连打呵欠,就着尤绍的手上马车,一边嘀咕道,“陵川名气大的除了字画还有什么?根雕?行吧,曲爷爷改明儿瞧瞧根雕去吧……”
曲茂一走,谢容与也带着青唯打道回府。
齐文柏连声恭请,和宋长吏让去一旁,直到玄鹰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巷,齐文柏又在凉风里立了一会儿,才上了自己的马车,与车夫道:“快!”
子时过半,留章街一带虽热闹,越往西走越冷清。州衙就在城西,马车在衙门口停驻,齐文柏一刻不停地下了车,带着宋长吏直往内衙走,绕过东院,来到一间点着灯的值房前,齐文柏停下步子,叩了叩门,唤了声:“岳小将军?”
不待里头的人应,他把屋门推开,不大不小的值房中搁放着一张竹榻,那窃贼一身夜行衣未褪,以手为枕靠在榻上,正对着牛皮水囊醉饮,而他手边随意摊放着的,不是那副山雨四景图的底画又是什么。
齐文柏当即急道:“岳小将军,您真是……您没事窃这副画做什么?”
曲茂倒也罢了,这四景图明摆着是小昭王想要。
岳鱼七不以为意,“私事,你们别管。”
“这……”齐文柏与宋长吏面面相觑,“究竟什么私事,要拼着得罪小昭王啊?”
岳鱼七听得“小昭王”三个字,蓦地翻身坐起,手臂搭在膝头,漫不经心地说:“约莫二十年前吧,我在辰阳的山里养了一只鸟儿。这鸟儿不听话,野得很,我这个人吧,一向没什么耐心,唯独对这鸟儿,我一点一点教养,半辈子的好脾气全给她了。”
“可是有一天,我不得已,跟她分开了。”岳鱼七坐在背光处,连语气都浸在暗色里,他笑了一声,“等我再见到她,小青鸟已经长大了,她飞离了辰阳山间的竹林,歇在了富贵人家的檐头上,居然没问过我的意思。你们说,小青鸟和裹了金的檐头哪个更珍稀?”
齐文柏与宋长吏不知他想听什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所幸岳鱼七也并不等他们回答,自行说道:“自然是青鸟。勋阀权贵代代有,皇帝老儿也朝朝更迭,可一只野逸自在的青鸟,百世难求。所以不管他是什么人,想要得我这只青鸟,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他说完,再度往竹榻上一躺,双手为枕,懒洋洋地道,“不就是找幅画么?有人想做我的外甥女婿,我自然得试试他的本事。”
第137章
……
“过来!躲什么躲?”
山林里传来一声痛斥。
“泅痛快了?怎么不多泅几里,直接泅到海里去?”
时近正午,日色灿亮,岳鱼七逆光立在一片茂林前,盯着眼前尚不及自己腰身的小姑娘,她光着脚,身上的布裳刚晒干,皱巴巴的,矮岩下的草堆应该是她昨晚栖身的地方,不远处的火堆显然刚被她扑灭,因她手里还拿着一条烤得焦糊的鱼,他老远就闻着味儿了。
“找了你一晚上,你倒是逍遥,幕天席地睡了个饱觉,天亮了还知道给自己开小灶。你胆子挺大啊,是不是打算在这修个土寨子,甭管野兔子野狼,都得管你叫山大王?”
青唯沉溺在梦中,清楚地记得这是她七岁那年,跟鱼比凫水,大半日游走二十多里,迷了路,只好在深山里睡了一夜。
奇怪她明明知道这是梦,就是醒不过来,瑟瑟缩缩地立在岳鱼七跟前,不敢看他。她的鞋早不知道落哪儿去了,早上去小溪捉鱼,又把火石弄丢了,还好昨晚的火堆没灭,足够她把鱼串起来烤熟,不知怎么烤焦了,仍是香的。她饿极了,昨天几乎一天没吃东西,眼下听岳鱼七一顿训完,没回话,小心翼翼地拿起烤鱼吃了一口。
岳鱼七简直气笑了,转身就走。
青唯知道是自己错了,连忙跟上去,小声辩解,“我想学你那套上天入海的本事,你不肯教,我还不能自己悟么?”
“阿爹都说了,只要我肯把《论语》《孟子》背下来,就可以跟着阿舅学功夫。阿娘也应了,阿舅却不教。”
“阿舅这样小气!”
岳鱼七蓦地回过身来,气势如风,直将温小野吓退半步。
他冷笑道:“你要自己悟?你当练功夫是传奇本子上的修仙,吸日月之精华大周天小周天运转个百八回就功德圆满了,那可是淬骨流血的苦差事。”
“小野不怕吃苦!”温小野立刻道。
岳鱼七的目光落在她的双足上,裤脚刚刚挽起,腿上尽是泥点子。
“上来。”他道。
还不待温小野反应,下一刻后襟被拎起,她就到了阿舅背上。
-
“想做我的徒弟,不是不行。”
翌日,岳鱼七把温小野领到小河边,淡淡道。
他足边搁着一只木桶,桶里有十条鱼,“看到河对岸那株白杨了吗?你跟这十条鱼比凫水,游到对岸,摘下一片白杨叶,你如果比这十条鱼先回来,我就收你为徒。听明白了吗?”
温小野点点头。
“那么就——”
岳鱼七拎起木桶,就要往河里倒,然而正是这时,温小野也动了,她从怀里摸出早就备好的米团,尽数洒进河里,随后一个扎猛入了水,飞野似地游到对岸,将叶片叼在嘴里,等她游回来,鱼儿刚在原处抢完食。
她将叶片递给岳鱼七,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志得意满,“我赢了。”
岳鱼七不言不语地注视着她,蓦地笑了。
他负手立在一片碧水青山中,淡声道:“跪下拜师吧。”
“阿舅愿意教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教你?”
她以为学武就是花拳绣腿地比划一番,半点功底都不要?若不是他指点她,她小小年纪,这一身野天野地吃不了半点亏的本事哪里来的?
温小野依言跪地,像模像样地行了个敬师礼。
岳鱼七道:“你既然入了我的师门,有几句话我说在前头。学武一道,跟习文弄画没什么两样,看着有趣,过程多枯燥,切忌功底不扎实。你昨日提起要跟我学武,提到一个‘悟’字,这个悟没有错。等你功夫底子打牢了,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得靠悟,悟不拘泥于一格,譬如你适才以鱼食惑鱼,先行取得杨叶,这也是功夫的一种。迂回百转,方便为上,这就是我岳鱼七的武道。”
温小野认真地点点头:“记住了。”
岳鱼七看着她:“还有,你眼下拜我为师,今后便不再叫我阿舅,改叫师父吧。”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你是我师门第一个弟子,极可能也是最后一个,以后行事的规矩,姑且按照我的习惯来,你听好了——”
“被人欺负了不能欺负回去的,为师打断你的狗腿。”
“被人占了便宜却不能占回去的,为师打断你的狗腿。”
“被人骗了而不自知,辱了而不怒,反倒顾影自怜伤春悲秋,为师非但要打断你的狗腿,还要掀开你的天灵盖看看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记好了吗?”
温小野点头,“记好了。”
“再有……”岳鱼七盯着温小野,半晌道,“以后凡大事,尤其是终生大事,必来问过为师的意思,让为师为你把好关,否则……”
不待岳鱼七说完,温小野仰起头,十分不解,“师父,什么样的事才算终生大事呢?”
……
-
“跪下!”
记忆中的青山绿水骤然褪去,倏忽间,青唯来到辰阳山林间的竹舍。这是师父的故居,她十四岁那年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眼下已经长大了,但师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他的身躯挺拔修长,背对着她立着,手上握着一把竹笛,声音格外冷厉,“长大了胆子也练肥了是不是?竟然背着你父亲母亲,背着为师私定终生,还不跪下?!”
青唯听到这一声呵斥,双膝蓦地落地。
她想解释的,她跟他就是假成亲,一开始谁都没当真,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眼下这般,她低垂着眸,心中也觉得内疚,本想好好跟岳鱼七认错,可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变成一句,“我……我就是想跟他在一起。”
岳鱼七道:“你想跟他在一起,他也想与你一起么?哪怕他想,你二人眼下两情相悦,你能保证他日后能真正娶你么?你们身份天差地别,今后你随他去王府做王妃,还是他离开上京跟你做一对平凡夫妻?”
“他出生谢氏名门,自幼封王,由先帝亲自教养长大,极尊极贵,他在京中还有家人,他甘心舍下这一切同你归于江野共度此生吗?”
岳鱼七顿了顿,“温小野,你喜欢他,他也这么喜欢你吗?”
青唯一听这问,脑子嗡一声乱了。
喜欢他?谁说她就喜欢他了,她不也正在考虑呢么?
然而不待青唯思量下去,岳鱼七道:“拜师那天,为师告诫过你什么?”
青唯支吾着:“……光吃亏不能占便宜,师父要打断我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