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个人激不得。
本来说不过已经要动手了,眼下再被这么一激——
青唯闭上眼心一横,想着反正一回生二回熟,再来一回又不会掉块肉,她怕什么!当即倾身越过方几,朝谢容与贴过去。
谢容与几乎是愣住了,眼睁睁看她毫无预兆地贴过来,除了本身的柔软濡湿,简直是剑拔弩张的。
她全无章法地在他唇齿间攻城略地一番,甚至还没等他悉心相迎,又全无章法地撤开,随后停在他的一寸开外,喘着气逼视着他,吐出两个字:“甜的。”
谢容与:“……”
青唯:“昨晚是甜的,今晚又是甜的。”
她随后伸指敲了敲方几上的方子,“但这方子的药汤是苦的。这还不是证据么?铁证如山。”
她离他太近了,吐息都纠缠在一起,他眸色渐深,“你下午出庄,真的是去查这张药方去了?”
“你以为呢?”青唯道,“你的病早就好了,却和德荣合起伙来骗我,还有那个韩大夫,说什么你心病难医,身边离不得人,分明是你们的同党!”
她怒不可遏,“亏我还担心自己不会照顾人,好心去跟大夫打听你的病情,担心这大夫拿了假的方子对你不利,去城中药铺问明药效。担心了大半日,原来却是我被蒙在鼓里!你那药汤的味道,分明就是……就是甜枣儿兑的糖水,是甜枣儿!”
谢容与愣了愣。
舌头还挺灵。
他见青唯要撤开,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困在自己的半尺之内,声音缓下来,“小野,药汤这事,我没得辩,是我故意瞒了你,是我的不对。”
他停了停,又说,“我该好好与你解释的,可是近日总是繁忙,你又总想搬出庄子,我只是……不希望你离开,又不知道该怎么把你留下来,很担心你像上回一样,忽然不见了。”
“小野。”他唤道,微垂的眼睑稍稍抬起,眸中清光一下笼过来,将她包裹,声音轻得像叹息,“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哪里不好?”
这一声近乎叹息的问让青唯一下怔住。
那一夜帐中的山岚江雨倏忽重现。
是啊,她为什么不留在她身边呢?和他一起,有什么不好?
可是下一刻,青唯蓦地反应过来。
他太容易让她动摇了。
她活了快二十年,就没见过这么能蛊惑人心的人,一言一行,一个眼神一声叹息,简直堪比巫术。
青唯蓦地挣开他,捞起自己身边的短剑,疾步回床帐中取了早已收好的行囊,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说道:“既然你病好了,也不需要人照顾,那我……那我就先走了。”
其实也不必这么急着要离开。她知他为何骗她,不怎么气了。
她只是莫名有一种如临深渊的危机,觉得再不走,怕是再也走不了了。
院中月华如水,夜色清致。
谢容与跟出屋,唤道:“小野。”
青唯听到他追来,一咬牙,足尖在地上一个借力,飞身落在院中的一株榆树上,横剑在身前一挡,“你别过来!”
她的落脚之处并不好,是一根细脆的枝条,身后就是池塘,好在她轻功好,堪堪稳住身形,望着立在院中的谢容与,说道:“我早已想过了,我是钦犯,跟在你身边只会成为你的掣肘。玄鹰司里有卫玦、有祁铭与章禄之,你身边还有朝天,不缺我一个打手。上溪之案了结,今后不如你查你的,我查我的,以信函互通有无。”
她亡命天涯了这么多年,枕戈待旦是她的宿命,去岁暂得片刻皈依,她竟是半年不曾缓过来,夜里常梦见他和江府。
温小野是野生野长的野,不该将根扎得这么深,上回已然伤筋动骨,下一回会不会九死一生。
谢容与安静地看着她:“上溪暴乱当日,左骁卫校尉伍聪擅离职守,消息传到京里,中郎将上奏为伍聪求情,我请官家允了,但作为交换,我已令左骁卫暂缓追捕温氏女。洗清你身上的冤名,我未必能够立刻做到,但你相信我,我一定能保护好你。”
立在院中的男子素衣青带,眉眼好看极了,仿佛就是为这月色清霜所化,是她这半年反复在梦里看到的样子。
青唯道:“去年我之所以离开岳州,除了送芝芸上京,更想找我的师父。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五年杳无音讯,眼下上溪案已结,我既为自由身,自当前去辰阳寻他。”
“我半年前就派人去辰阳打听过,这五年来,岳鱼七从未在辰阳出现。你如果不放心,当真想去辰阳一趟,待此间事了,我陪你同去。”
“同去又如何?”青唯道,“待此间事了,我的愿望的像我阿翁与师父一样,踏足江野,行义为侠。而你是王,你的父亲是士人,你是被先帝教养长大,我们出生不同,经历不同,以后的愿景也必不会相同。”
谢容与淡淡道:“你不是我,你怎知我的愿景?”
青唯道:“那不说将来,只说今日。我眼下这么每天跟在你身边,跟你同进同出又算什么,你将来不娶妻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不如就此分开。”
谢容与看着她:“我不想与你分开。”
“不分开还要一辈子在一起不成?京里千百高门贵户,到时天家为你择妃,你又作何说法?难道你还让我这个草莽做你的王妃吗?”
“温小野,你在想什么呢?”
谢容与听到这里,蓦地笑了,声音温柔得像月色,“你本来就是我的王妃啊。”
你就是我的王妃啊。
夜风轻轻拂过。
青唯脑子一瞬懵了。
她看着谢容与,到了嘴边万般辩白与夜色一起缠成绳结落回胸腑,心神一片空空茫茫。
她张了张口,忘了要说什么。
她本来是以轻功落在脆枝上的。
然而或许因她卸去了力道,足下踩着的脆枝再也支撑不起一人的重量。
细脆的榆枝“咔嚓”一声折断。
下一刻,谢容与就瞧见,温小野连人带剑,在他眼前落进池塘。
第124章
“公子,参汤煮好了。”
屋外传来德荣的声音。
“送进来吧。”过了一会儿,谢容与应道。
德荣称是,目不斜视地推门而入,将参汤搁在桌上,不敢往寝房里看。
公子也真是,这大半夜的,又是备浴汤,又是煨参汤,他一个伺候人的下人倒是不觉麻烦,这么血气方刚干柴烈火的,累着少夫人如何是好?
德荣垂目退出屋,掩上门才道:“公子,那小的去隔壁浴房收拾了?”
“去吧。”
参汤热气腾腾地搁在桌上,谢容与端去床边,“小野,过来吃了。”
青唯裹着被衾坐在床榻上,将脸别去一边,“不吃。”
“不吃也行。”谢容与见她仍是别扭,笑了笑,“病了我照顾你。”
青唯移目过来,不敢抬眼看他,目光落在他的衣衫,见前襟洇了一大片水渍,大约是适才抱她出水时弄上的,“你、你去沐浴吧,这参汤搁着,过会儿我自己吃……”
谢容与“嗯”了声,似叮嘱了句什么,出屋去了。
青唯压根没听清他的话,他一出屋,她便抬手遮眼,倒在枕上。
直到此时,她的脑中都嗡鸣作响,恨不能将今夜落水的一幕从记忆里抹去。
其实她并不记得多少,沁凉的池塘水未能将一句掷地有声的“王妃”驱逐心海,待到她反应过来,谢容与已经把她打横抱起,唤德荣去备浴汤了。
身上宽大的,洁净的中衣又是他的,洗过的长发还是他帮忙擦干的,她今夜本来打定主意要走的,可惜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振翅的鸿雁失足成了落汤鸡,她莫名败下阵来,还败得难堪,败得困窘,身上的中衣茧子似的缚住她,她觉得自己走不了了。
-
谢容与沐浴完回来,看到青唯还是如适才一般抱膝坐在榻上,参汤倒是老实吃完了,案几上只余一个空空的碗。
落入水的一刹太突然,别说她了,连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其实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狼狈,池塘的水也不深,只及她的腰,或许是从小习武的习惯,她竟在池子里站稳了,只是飞溅的水花与水花褪落后,她依旧一脸昏懵的样子实在引人发笑。
自然他也顾不上笑,把她从水中捞起,她缩在他怀里僵成一团,他便知她还没缓过来。后来把她放进热气氤氲的浴房,多问了一句:“怎么,要我帮你宽衣?”她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他推出门。
-
谢容与熄了烛,撩开纱帐坐入榻中,温声唤道:“小野。”
青唯别过脸来看他。
月色很明亮,透窗流泻入户,渗入帐中,薄霭一般萦绕在她周身,将她衬得如梦如泽。
谢容与看着她,刚要再开口,温小野忽然动了,勾腿跨过他的膝头禁锢住他的下半身,手上一式擒拿,随后跨坐在他身上,目光泠泠,声音也泠泠:“两个问题。”
谢容与:“……”
她怎么又这样?她知道这样不太妥么?
不过也好,她终于从适才的困窘中缓过来了。
谢容与“嗯”了声,“你问。”
青唯的语气带了点迟疑,“我听人说,当年朝廷下达海捕文书,是你在我的名字上画了一道朱圏,你为何要画朱圈,是为了救我吗?”
“……是。”
“那时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救我?”
谢容与注视着她,安静地道:“我觉得我对不住那个小姑娘,是我从辰阳请走了她的父亲,让她没了家,无论怎么样,我得保住她的命。”
青唯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竟这么以为。
可是去修筑洗襟台是父亲自愿,后来洗襟台坍塌,也怨不到他身上。
她张了张口,刚要出声,谢容与又很淡地笑了一声:“再者,去辰阳的那一次,是我十二年来第一回 真正出宫。”
青唯愣道:“在那之前,你都没离开过紫霄城么?”
“如果不算去寺院祭天祭祖,偶尔回公主府探望祖母,”谢容与道,“从未。”
他五岁被接进宫,如皇子一般学文习武,恪守宫规,几无一日怠惰,昭化十二年,他十七岁,第一回 离京入辰阳,在山野间看到那个小姑娘,才知这世间竟有人与自己活得截然不同,眼中无虑,身后无忧,爱则爱,恨则恨,从不会被任何人拘着,拎着一个行囊一柄重剑就可以说走就走。
是他那些年可望不可即的自在恣意。
“那你后来娶芝芸,发现误娶了我以后却不退婚,也是为了帮我?”
谢容与目光悠悠然,“小野,这是第四个问题了。”
“回答我。”青唯不依不饶。
“不是。”谢容与道。
青唯怔了怔,心中不知怎的,竟有一点不是滋味。似乎她在问出每一个问题时,心中早已有了期待的答案。
“当初城南暗牢被劫,玄鹰司在京兆府传审你和崔芝芸,我便猜到是你做的。随后官家传我入宫,拿出王元敞揭发瘟疫案的信,希望我作为玄鹰司的都虞侯查清此事,我其实是不愿的。”谢容与道,“我那时……尚在病中,其实很排斥一切与洗襟台有关的事端,后来之所以应下,一半是先帝的托付,另一半,就是为了帮你。”
那时青唯为救薛长兴,被玄鹰司盯上,谢容与知她无人暗中相助难以逃脱,是以接下了玄鹰司都虞侯的职衔。
他与她说过的,那些年他其实派人找过她,直至猜到她寄住在崔家,他才放下心来。
青唯听了这话,先前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渐渐散了,擒拿在他臂间的力道卸去,她松开手,垂下眼睑:“最后一个问题……是我当初问过你的。我嫁给你,和芝芸嫁给你,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的确问过一回,当时还不待他答,她忽然就不想听了。
谢容与撩起眼皮看她,声音如染夜华,“想知道了?”
青唯别开脸,“你最好如实回答。”
谢容与稍稍坐起身,回想了片刻,“娶崔芝芸,是为了保住崔家,我那时已与母亲说好了,等崔芝芸嫁过来,母亲便将她接去大慈恩寺,待此间事了,将来亲自为她寻一个好归宿。可是后来……”
后来新婚夜,他挑开盖头,看到人是她。
这些年他找过她,不仅止于她寄住崔家,化名崔氏女。
他还知道她经年流离,为了寻找她唯一的亲人,只身伶仃漂泊。
那个在山野里自由自在的小姑娘没了家,成了失了根的浮萍,在这世间辗转奔走,可是有一天,她误打误撞,居然撞到他这里来了。
新婚之夜,他的确吃醉了,但他挑开盖头看到是她,混沌识海一瞬清明,却没有想太多。
谢容与看入青唯的眼,“我当时只是诧异,这个小姑娘,怎么会撞到我这里来了?”
“然后我便想——”他俯下脸,在她的眼睑上落下一个温凉的,轻柔的吻,“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待她。”
第125章
帐中再没了别的声音。
温热的手掌揽过她的后腰,那个吻从她的眼上滑落,如夜里徐来的清风,温柔地擦过她的鼻梢,脸颊,最后停在她的唇上。
没有太深入。
像暮春第一片离梢的花叶,无声地落进池中,漾开圈圈涟漪,随后被风送着,去往这世间最静谧安宁的地方。
这滋味太让人沉迷。
青唯觉得难以抽身,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稍离了寸许。
她的手撑在他的前襟,胸口微微起伏,低垂着眼道:“可是我没办法做你的王妃。”
不仅仅因为她是钦犯。
有一天她洗清了冤名,洗襟台血鉴在前,她这辈子注定与那座繁华的京城无缘。
何况温小野之所以是温小野,便是因为她野生野长,自由自在,哪怕漂泊的这些年,她也是来去随心的,倘有朝一日她要被拘在高门深府里,成为恪守宫规的妃,她便不是小野了。
谢容与看着她,声音沉得像浸在夜色里,“你未必要做王妃,你可以一直做我的娘子。”
这句话包涵的承诺与让步都太多,但谢容与没有解释。
小野伶俐极了,许多时候一点即透,她要过的,往往是她自己心里那关。
果然她抬眼看他,目光明亮带着慎重,“要是天家为你择妃,你怎么办?”
“温小野。”谢容与笑了,“择妃这桩事上,没人能做得了我的主,除了你。”
他将她颊边的发丝拂去耳后,语气缓下来,带着安抚之意,“你那天说要自己想一想。你可以再想想,我愿意等你。”
青唯垂下眸,思量一阵,尔后轻声道:“那我有几个规矩,你守不守?”
“你说。”
“你……”她有点慌乱,她不知道自己眼下算不算私定终生了,要是父亲母亲知道,尤其是师父知道了,会不会责骂她呀,“在我想好之前,你暂不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娘子。”
“好。”
“如果我想明白了,还是决定要走,你不可以再拦我。”
“……好。”
“还有……”青唯抿了抿唇,“在我想好之前,你的房里,除了驻云留芳,不许有别的丫鬟伺候,你出门在外,身边也不可以带别的女子,若非公务,你不得去勾栏瓦舍,也不能像上回一样,跟曲停岚在酒楼招歌姬舞姬,我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也知道你们王孙公子,自小身边总不乏莺莺燕燕……”
“温小野,你是听戏听多了还是话本看多了,谁和你说我自小身边不乏莺燕了?”谢容与听到这里,忍不住道。
也不知是从前假作江辞舟风流秉性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让她误以为他也淌过花丛,但他十七岁之前都被拘在深宫,尔后迁去江府,病中那几年心上阴翳如霾,哪有心思在万紫千红中采撷燕雀?
“这么多年,我只在辰阳的山野中邂逅过一只青鸟,好不容易她飞来我身边,停歇片刻,却成日想着要再度振翅苍空,我只担心我留不住她。”
青唯听了这话,稍稍一怔。
她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心间仿佛被那山野的风拂过。
她紧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也可以有你的规矩,我也守的。”
她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定下了规矩让他守,礼尚往来,他自然也能定规矩。
不过他待她从来包容,青唯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谢容与看着青唯,明眸皓齿,长发如瀑,辰阳山间那只青鸟长大了,化身为鸾,顾盼间已会夺魂。
“我的规矩很简单。”谢容与道,“我可以等你,但是,小野,我是个男人。”
“在你想明白之前,以后夜里,禁止和我靠得这么近,尤其……”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微哑与蛊惑,“以这个姿势。”
什么姿势?
他靠坐在榻上,她为了制服他,顺势就跨坐在他身上。
可方才他倾身过来,她与他就贴得很近了。
温小野少时离家与人疏离,只不过是在情字上懵懂了些,但她漂泊这么多年,三教九流均有接触,怎么会不懂男女之事呢。
谢容与这么一说,扶在她后腰的手掌莫名就烫了起来,然后她忽然觉察到了一个自方才就存在的,非常明显的,他的异样。
如同被掷进剑炉,她的耳根子蓦地烫得像要烧起来,她手忙脚乱地翻身而下,拿薄衾罩住脸,几乎要在榻角团成一团。
谢容与带着笑意的声音隔着薄衾传来:“记住了?”
“记、记住了。”再也不敢忘了。青唯答。
-
“皮肉伤都好养,肋骨伤是骨头伤里最易痊愈的一种,照理应该多走走,要紧的是你右腿骨裂。不过你都躺了快半个月了,出去晒晒太阳无妨。”
依山院的厢房中,朝天穿戴齐整,正由德荣掺着下床,青唯就在一旁盯着,谨防他一个不慎摔了。
德荣十分迟疑:“真的可以出去么?他伤势重,伤处也多,小的以为还是当再躺上一月。”
韩大夫立在床边笑说:“少夫人所言不虚,肋骨骨折,三日就该下地行走,但腿骨骨裂,寻常人是该躺上一月,顾护卫非寻常人,除了最初那几日病势凶险,骨伤好得极快,今日太阳好,出去拄杖小走一圈,应是无碍的。”
朝天有了青唯与韩大夫支持,忙道:“少夫人说得极是,大夫说得也极是,我自小习武,什么长处都没有,就是耐摔打,眼下身上已不怎么疼了,再躺下去骨头缝里只怕要生霉,很想出去走走。”
他说着,不顾德荣阻拦,径自拄杖起身。他力气大,单手执杖,仅以一只左腿便能行动自如。德荣忙跟了两步,又回头请示韩大夫,见韩大夫含笑点了点头,这才为难地跟出屋去。
朝天喜动不喜静,平日让他坐在桌前抄个书便跟要了他的命似的,更莫提在床上躺的这些日子了,他沿着石径走了一段,觉得浑身舒坦,眼见着院门就在前方,立刻道:“我跟公子请个安去。”
德荣拦他:“我看你是想被公子斥了。”
朝天看向青唯,见她跟只轻盈的鸟似的,跟在自己附近,一会儿落在树梢头,一会儿在假山颠歇脚,羡慕极了,不由问,“少夫人在练功夫么?”
青唯:“……轻功不好,我再练练。”
朝天没明白青唯为何竟觉得自己轻功不好,只道少夫人都这样厉害了,还这样努力,他更该迎头赶上才是,忙说:“上回少夫人被左骁卫追捕,不也受了伤,几日之内独身离京,眼下不也好好的。”
青唯道:“我和你不一样,上回我运气好,没伤到筋骨。”她说着,朝厢房扬了扬头:“回去歇着吧。”
主子夫人都吩咐了,朝天只能照做,折返身,由德荣掺着往回走。
青唯也不刺激朝天了,从假山上轻身跃下,问德荣:“你上回不是说驻云和留芳要来,她们何时到?”
“回少夫人,大约还有些日子。”德荣道,“她二人与小的和朝天不同,是正经宫人出身,路上总要慢些。”
这个青唯是知道的,驻云医女出身,留芳似乎最早在尚服局学艺,而朝天与德荣出生劼北,是长渡河遗下的孤儿,直到六年前才迁去上京,跟在谢容与身边。
是故谢容与待他们总比寻常下人宽厚许多。
青唯想到劼北,念及阿翁与师父曾征战于此,正要与朝天德荣探问,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人是祁铭,一见青唯,向她拱手一拜:“少夫人,不知您是否得闲去落霞院一趟。”
青唯一颔首,同他一起往院外走:“出什么事了?”
“是这样,京中关于孙县令、秦师爷的信函到了,虞侯似查得了重要线索,命属下去搜李氏、余氏的贴身物件。但这二人不肯配合,联合起来撒泼打滚,属下念她二人是证人,不想用强,还请少夫人帮忙说服一二。”
第126章
还没到落霞院,院中便传来余菡与李氏的吵闹声,青唯隔着院门望去,余菡正拦在两名幼童前,似乎要阻止玄鹰卫上前搜身,她厉声道,“搜我跟主子夫人就罢了,连小娃娃也搜,这么丁点大的娃娃,身上能藏什么?!”
青唯不由蹙眉。
谢容与治下,玄鹰司一贯遵规守礼,哪怕要搜幼童,何至于搬出这等阵仗,将孙谊年这一双儿女吓得啼哭不止?
祁铭见青唯神情有异,不由道:“少夫人且慢。”
“其实审讯当日,虞侯曾怀疑蒋万谦与李氏勾连,一起隐下了一些线索,虞侯可对少夫人提过?”
青唯点了一下头:“他跟我说过。”
当日公堂问话,谢容与是刻意把蒋万谦和李氏分开审的。
可每每问到关键处,譬如他们为何出逃上溪,由何人筹划,孙谊年与秦景山的关系如何,两人给出的供词如出一辙。
更古怪的是,既然李氏与孙谊年的夫妻关系并不如传言中那般不睦,而今孙谊年丧命,李氏作为他的结发妻,为何一点不显悲痛?
“虞侯怀疑,孙谊年与蒋万谦是交易。”祁铭道。
“交易?”
“就是孙县令用自己的性命,跟蒋万谦交换了一枚保下自己家人的‘护身符’。”
祁铭紧蹙着眉,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想了半晌,只能先给出结论,“虞侯说,整个上溪,只有蒋万谦有法子保住孙县令的家人,所以孙县令拿自己的性命,跟蒋万谦买下了一枚‘护身符’,李氏早就知道孙县令会死,因此并不悲痛。而今京中来信,证实了虞侯的猜测,玄鹰司眼下搜的,正是这枚‘护身符’。”
他顿了顿,“其实属下来找少夫人是虞侯的意思,虞侯说了,只要跟少夫人一提‘护身符’,少夫人自会明白该搜什么。”
青唯却不太明白。
落霞院中再次传来骂咧声,青唯移目看去,原来是一名玄鹰卫想进李氏的房,被余菡拦在屋外,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青唯见是还有时间,对祁铭道:“你先告诉我京中的来信写了什么。”
-
“虞侯,听说京里的信函到了?”
话分两头。卫玦在衙署一接到消息,快马回庄,很快到了谢容与的书斋。
书斋宽敞,蒋万谦就瑟瑟缩缩地跪在他边上,身后除了章禄之,还有两名玄鹰卫看押。
谢容与“嗯”一声,径自将桌上的信函递给他,“看信吧。”
信纸是上品白笺,卫玦接过信,先没在意,然而待他展开信,辨出字迹,目光随即一滞,双手端信施了一礼,尔后才敢细看——这信竟是赵疏写给谢容与的私函。
陵川州府的库录里,当年竹固山血戮相关的枝节——尤其孙谊年、秦景山的过往——早被抹去了,所以谢容与托赵疏在京里查,这个卫玦知道,但查案繁琐,并不是审几个证人,寻几份证据就能有进展的,更多的时候要翻阅大量卷宗,卫玦没想到官家竟会亲力亲为到这个份上。
“清执表兄安,日前你托朕查的孙谊年、秦景山二人,朕近来比对吏部、刑部存案,已有所获。
“孙、秦二人乃咸和初年生人,祖籍上溪,昭化年间考中秀才。秦景山先后考过两回举人,乃昭化四年与七年。昭化四年,秦景山于乡试前落水,不第。昭化七年,秦景山在乡试前,因误杀其表哥张岐,惹上官司,被褫功名,并判以终身不得入仕。
“不过,朕与大理寺翻查存案,比对线索,发现这桩人命官司或有误判,真正的杀人者并非秦景山,而是孙谊年。
“孙、秦乃至交。昭化七年,他二人共同参加乡试,因张岐数度问秦景山讨要禄米,并以性命相胁,孙谊年早对其心生不满。案发当日夜,张岐酗酒而归,在水畔邂逅孙、秦二人,再度问秦景山索要钱财。孙谊年为护好友,失手将张岐推入水中,张岐随后溺毙。隔日,张岐尸身被发现,孙、秦二人到衙门投案,均称杀人乃自己所为。因案发时无目击者,二人各执一词相争不休。而彼时断案的,乃东安府衙一名岑姓推官……”
卫玦看到这里,顿了顿,不由抬目看向谢容与,“岑姓推官……东安府失踪的岑通判?”
谢容与颔首。
“……岑推官后来结案,断定是秦景山过失杀人,并上奏朝廷褫其功名。孙谊年为秦景山鸣冤过多回,均无果。事后,孙谊年奋发苦读,于昭化九年中举,试守一年,回上溪做了县令。
“自秦景山落狱,及至孙谊年中举,这段时日刑部、大理寺卷宗上有关张岐落水案的记录均被销毁,可见始作俑者手腕滔天。而朕之所以笃定凶犯乃孙谊年,乃是因为衙门录事在整理案宗时,誊录过一份供词,原供词虽被销毁,备份幸而留存。供词附于信后,表兄稍后可细看,从中不难辨出,张岐落水案发后,孙、秦二人到衙门受审,其中秦景山的供词先后颠倒,矛盾重重,反是孙谊年条理清晰,笃定是自己杀了张岐。
“另外,昭化十三年五月,即洗襟台坍塌的两个月前,孙谊年曾将一封述职书递交陵川州府,书中附上一封认罪信,信中写明当年是自己杀了张岐。
“据孙谊年说,昭化十年,他做上溪县令之后,良心难安,于是找到当年断案的岑雪明,想为秦景山洗冤。彼时岑雪明已升作东安府通判。他对孙谊年说,要救秦景山,只需以春秋笔法伪造一份供词,将秦景山的过失杀人,改作是防卫过当即可。因上溪商人蒋万谦与秦景山是旧识,岑雪明于是联合孙谊年、蒋万谦,伪造供词,为秦翻案。
“秦景山回到上溪,成为孙谊年身边幕僚,及至昭化十二年,岑雪明忽然找到二人,要求二人为其办一桩大事。至于是何大事,孙谊年并未在认罪书上说明,只称他此时意识到,当年岑雪明判错案乃故意为之,一切都是为了将上溪县衙的把柄握在手中,而自己为虎作伥,自食其果,甘愿以死认罪。孙谊年这封认罪书,朕也附在信后,表兄亦可细看……”
卫玦看到这里,翻去末页一看,孙谊年的认罪书上果然写着“孙某自食其果,终生后悔,朝廷若问罪,自甘以死谢罪”一行血字。
“……表兄说竹固山血戮或源于洗襟台名额买卖,朕如今想来,洗襟台登台名额自京中流出,而孙、秦二人居于庙堂之远,与京师难有接触。朕是以猜测,竹固山卖出的名额,或许最初是在岑雪明手中。岑雪明乃通判,而通判之责,即是与京中与地方的桥梁,此其一;其二,孙谊年认罪书中所述,昭化十二年,岑雪明寻他所办大事,极可能正是买卖洗襟台登台名额。
“至于名额为何不由孙谊年直接卖出,而是假借竹固山之手,朕不在陵川,难以查证,此事还当托付表兄。
“昭化十三年,孙谊年的述职书最初是交到陵川州尹手上,因彼时陵川州尹乃魏升,魏升其人,表兄当知,渎职怠惰,攀附成性,是以并未验过孙谊年的述职书,直接将此书转递京中。而此书抵京之时,恰逢洗襟台坍塌,京中各部忙乱,亦错过查验,未遭贼人之手。幸于此,这封认罪书得以留存至今,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写信之前,朕派人查过岑雪明。他少时效力于军中,因受伤,后至地方衙门为官,为人八面玲珑。洗襟台坍塌后不久,即昭化十三年秋,岑莫名失踪,至今杳无音讯,表兄既在东安,可细查此人。
“提笔匆匆,万望君安,切勿操劳。”
赵疏或许知道这封信谢容与会交给玄鹰卫看,措辞并不讲究,写的都是白话。
卫玦看完信,看向谢容与,“日前虞侯查到李捕头曾与东安府衙的一名官员有接触,不正是这个岑通判?”
捕头连吏都算不上,是下等职差,而通判常与京中往来,品级虽不高,时而却驾凌州府之上,李捕头与岑通判,可以说是一个在泥地里打滚,一个华衣紫带向天看,这两个人却有过接触,因此才引得谢容与在意。
据查李捕头到任上溪,就是由岑通判派去的。
谢容与看着下头的跪着的蒋万谦,“这个岑雪明,你知道吗?”
蒋万谦没有看过信,不知道谢容与早已知悉了当年真相,怯声道:“听、听说过,不太熟。”
谢容与不疾不徐道:“既然知道,此前本王审你,你为何丝毫不提此人?”
“回、回王爷,草民以为……此人不太重要,是以没提。”蒋万谦垂着眼,不敢看谢容与,“王爷当日问的是草民跟竹固山买名额的案子,草民想着,岑大人……跟这案子关系不大,所以……”
“关系不大?”谢容与微停了停,他起身,绕过书案,在蒋万谦面前顿住步子,“那么本王换个问法。洗襟台士子登台名额的买卖,为何会选在上溪这样一个地方,为何会由耿常这样一个山匪卖出?”
蒋万谦摇了摇头:“草、草民不知。”
“你不知道,那本王替你回答。”谢容与淡淡道,“上溪地处偏僻,四面环山,发生任何事,不易被外间知道,此其一;其二,耿常占了竹固山下商道,与商户结交甚广,买卖名额时,与商户往来,不会惹人生疑;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当初朝廷决定要修筑洗襟台,就对陵川下过剿匪令,有了这张剿匪令,就相当于有了陵川山匪的生杀大权,狡兔死,走狗烹,一旦出事,单凭‘剿匪’二字,灭口就能灭得理所当然。
“所以,在上溪买卖名额,不是意外,上溪这个地方,天时地利人和,它是被选中的。而选中上溪的人,正是这个岑雪明,这一点你不知道吗?”
蒋万谦咽了口唾沫,没敢答这话。
谢容与继续道:“岑雪明利用孙秦二人的错案,拿住他们的把柄,逼他们利诱耿常,在竹固山出售洗襟台登台名额。而你一早就参与在这桩错案之中,岑雪明所为,你不可能一点不知。恐怕当年你一直苦苦相逼于秦景山,并非单纯地想为托这个师爷方留谋个前程。真相其实是反过来的,你知道岑雪明挑中了竹固山,希望为方留买下登台名额,可惜登台名额有限,而秦景山感念你的相救之恩,也苦劝你不要淌这趟浑水,但你不听劝,拿着早就凑齐的十万两的白银,硬是托秦景山带你上山,买下了名额。”
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哪怕蒋万谦是富商,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内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