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谊年一下揪住她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戏子就是薄情。”

  “你不就喜欢我这点薄情吗?”他有点用力,揪得她很疼,但她喜欢他这样,她觉得男人就是要这样才有气概,娇声道,“咱们呀,就是露水情缘,天一亮,露珠儿没了,我就把你忘了,要叫你好好伤心一场呢。”

  她看着他,又道:“再说你这几年,没有当初那么俊了。”

  余菡初遇孙谊年时,他刚过而立之年,生得平眉长眼,个头也高,虽然蓄了须,也算是美髯公,也不知怎么,不过几年过去,他瘦得厉害,年不及四十已然显了老态。

  男人也怕容颜迟暮,也怕拿来与人做比较。

  余菡的话,一句一句戳到孙谊年心窝子上,戳得他忍不住,身子深处像燃起了一团火,蓦地将她拽倒在自己身上。

  余菡惊叫一声,喘着气推他:“正屋里呢。”

  孙谊年于是将她打横而起,疾步去了寝房,在一片漆黑中,将她狠狠扔到床上。

  -

  纱帘摇曳,红尘海浪翻覆,掀起的浪头直有千丈高。

  余菡在昏昏沉沉中转醒,窗外天际已经浮白,床梁的晃动才刚刚停止,床榻已经濡湿了,说不清是他的汗还是她的汗,余菡伸手一推刚刚平息下来的孙谊年,喘着气道:“冤家,我该下不来床了,你这是想要我死呀?”

  他从来不曾这样过,似乎要把这后半生的精力全都卸放在这了。

  孙谊年伏在她肩头,听了这一问,蓦地笑了一声。

  他从她身上下来,翻身望着床梁顶,“死了倒好,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余菡直觉这语气不对。

  她撑起半截身子望着他:“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孙谊年别过脸来:“你昨晚说,以后我不在了,你就去找个更俊的,更好的,这话是真的吗?”

  余菡粲然一笑:“真的呀,戏子薄情,我可要走得一干二净,这辈子都不见你了。”

  孙谊年也笑了一下,笑容却有点发苦:“那你……赶紧走吧。”

  余菡怔了怔:“你说什么?”

  “你快走吧。”孙谊年望着床梁的目光空洞洞的,“上溪……要出事了。”

第108章

  “你问我今早来的那个人是谁。”孙谊年稍一停,说道,“小昭王,你可听说过?”

  余菡不曾听说过小昭王。在她眼里,什么王侯啊将相啊,那就跟天上的神仙似的,是摸不着触不着的。

  听孙谊年这么说,她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原来是宫中的王爷,怪不得,长得那样好看。”

  “他是为了查竹固山那些山匪的死因来的。”孙谊年涩然道,“几年了,一点踪影也没露过的人,他一来,就被他引出来了。”

  余菡没怎么听懂后半截话,只问:“他要查山匪?那些山匪都死了五年了,怎么眼下才查?”

  “可能是当年竹固山上流的血太多了。”孙谊年无力地笑了一下,“当时……我也在山上。”

  “我知道呀。”余菡道。情事刚过,两人尚是温存,她的手指在孙谊年肩头打着圈儿,“咱们爷,可是剿匪的大英雄呢。”

  孙谊年并不领她这话的情,他别过脸,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的是,当时,我也在竹固山上。”

  余菡怔了怔。

  她这个人,脑子不算太灵光,然而孙谊年这话一出,她竟像是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竹固山上的匪死得那样多,这案子,当真是干净的吗?这么多年了,上溪人敢怒不敢言,可冤屈随着血,渗进了土底下,终于惊动了阎王,鬼差要拿着人命账簿到人间世追债来了。

  而这本账,或许头一笔就要算在孙谊年这个县令身上。

  余菡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她有些焦急,“那又怎么了?当时你是在山上,可朝廷的将军说要杀山匪,这哪是你能做得了主的?再说了,这些年,衙门的差事,哪一桩不是由那秦师爷办的,你就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什么昭王来了,要问责,你跟他解释解释不就成了?”

  “谁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知道的。”孙谊年平摊在床上,苦笑一声,像没了半幅魂,“且这上溪城中,来的又岂止小昭王一个。你不明白,上溪这个官府,眼下已不是我能做得了主了。”

  他顿了顿,收拾好精神起身穿衣,“这样也好,就这么做个了断,从今往后,别再有人因为这竹固山没命了就是。”

  余菡听出他言辞里的自责之意,急忙跟着穿衣,“我不明白?我怎么能不明白!那个秦景山,他可真是对得住你!当年你是救过他性命的,后来他犯了事,没差事可做,你还把他招来县衙。我一个戏子都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倒好,来你身边做了师爷,差事大包大揽,把县衙生生弄成了他的一言堂!这倒罢了,那个蒋万谦,当年不就是他去牵头的?是他引着蒋万谦上竹固山,结交了耿常!哦,眼下出了事,却要你出来顶缸,这算什么道理?敢情这脏水全泼在你一人身上了!”

  孙谊年已穿好衣衫了,听了这话,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他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推门唤来一名厮役,把昨晚就备好的行囊送进来,搁在桌上,再一次叮嘱道:“小昭王来了,上溪很快要出事,你……趁早走吧,这行囊里的东西,足够保住你后半生了。”

  余菡看了眼桌上的行囊,还是有点迟疑,“你真要我走啊,那家里人你打算怎么办?”

  她问的是他家的河东狮。

  孙谊年撤了撤嘴角,说不清是哭是笑,“她比你干脆,昨晚我一和她提这事,她连夜带上两个娃娃就离开了。”

  余菡听了这话,有些开心。

  上溪要出事,他让河东狮走,也让她走,说明在他心里,她跟他的结发妻是一般地位的。

  “好。”余菡粲然一笑,“那我路上慢点走,等你那个王爷把案子交代清楚了,可记得要来追我!”

  孙谊年没应声,只看了她一眼,然后折转身,很快离开。

  余菡也没追,见他乘着马车走远了,快步回到房中,打开行囊一看,蓦地吓了一大跳。

  行囊里有一个半尺宽的木匣子,里头装的,全是金灿灿的金元宝!

  上溪都快要穷死了,她这冤家就是一辈子不吃不喝,把俸禄都攒下来,也攒不了这匣子里的一成!他是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财?

  适才孙谊年说的什么王爷,什么旧案,都离余菡太远了,她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唯有这一箱金子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余菡看着金子,终于自心里生出一丝紧迫,她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招呼着屋外的人,“吴婶儿,快,快去收拾收拾,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

  天尚未亮透,朝天就打着呵欠从屋里出来了,这是他的习惯,早睡早起,无事练武,有事迎候。推开楼道口的门往上走,刚到拐角,就看到谢容与也正从屋中出来。

  朝天连忙迎上去:“公子,这么早?”

  谢容与看他一眼,“信写好了吗?”

  朝天愣了愣:“什么信?”

  谢容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朝天想起来了,与少夫人重逢的隔日,公子除了叮嘱他无唤不得进屋,还让他给远在中州的德荣写信,让他速速赶来陵川。

  朝天道:“已写好了,不过信送去中州要些时候。”

  谢容与“嗯”了一声,沿着楼梯往下走,朝天跟上去,见主子看上去似有有些疲惫,手里还端着盏酽茶,关心地问:“公子,您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谢容与没理他。

  朝天想了想,自责道:“都怪属下,不该出主意让公子和少夫人分成两边隔间住。”他真心实意地为自家主子与夫人着想,“同屋不同榻,到底互相影响,左右少夫人不愿跟公子住一屋,不如属下让掌柜的把人字号房收拾出来,让少夫人搬过去。”

  谢容与步子一顿,目光重新停在朝天身上。

  片刻,他的手扶上朝天腰间的刀柄,将刀拔出半截,“这刀好用吗?”

  朝天点点头:“好用!”

  谢容与道:“好用就再去给德荣写一封信,顺便给京里去信,让驻云、留芳也来陵川,八百里加急。”

  朝天不明所以,“啊?”一声。

  谢容与收手一拂,任刀铮鸣落回刀鞘之中,泛起一股凉意,“立刻,马上!”

  -

  等朝天匆匆写好信,青唯也起身了,她昨晚倒是睡得好,换了一身玄鹰袍,罩着黑纱帽下楼,章禄之与玄鹰卫也已到了。

  玄鹰卫的人数少了大半,想来分出去的人手昨天护送葛翁几人出城了,谢容与问:“怎么样?”

  章禄之道:“一切都照虞侯的吩咐,证人保住一个是一个,今早接到消息,葛翁几人已平安离开上溪,想必卫掌使很快就能接到他们。”

  谢容与颔首,又问:“孙谊年和秦景山,你们查好了吗?”

  其实早在到上溪前,谢容与就派人查过上溪县衙,只是这县令与师爷背后藏着的人不简单,要查他们,多多少少得绕开一些关系,是故有些难办。

  章禄之道:“祁护卫日前来信,说陵川州尹肯帮忙,眼下已有了眉目,只需等京中一封回函。属下昨日在上溪城里打听了打听,倒是闻得一些稀奇。”

  “说是这个孙谊年与秦景山,自少年时便是好友,还同在一个私塾进过学。秦景山学问好,秀才功名拿的还比孙谊年早些,不过因为他考中秀才的第二年,失足落水,生了一场大病,病逝绵延,才耽搁了考举人。秦景山也是命苦,养了几年,病终于好了,再度去考举人,不慎又犯了事,这回犯事可不得了,落了牢狱之灾,朝廷之后也褫了他的功名。好在孙谊年念旧,中了举人的几年后,来上溪做了县令,动了些手段,把秦景山救了出来,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做的师爷。”

  青唯听了这话,说道:“照这么说,孙谊年与秦景山不过是寻常故交相互帮衬罢了,哪里谈得上稀奇。”

  章禄之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属下闻得,秦景山当年落水,实则是为人所害,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孙谊年冒死相救。以至于后来,秦景山所犯之事,乃是因为他误杀了那个当年推他落水的表兄。杀人之罪,却只获牢狱之罚,这本就很稀奇了,孙谊年彼时一个年轻县令,竟然还有法子把他救出来,还让他做了自己师爷,这实在说不过去。按说孙谊年如此,于秦景山而言,无疑是救命之恩再生父母,秦景山也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可秦景山却不,他自从当了上溪的师爷,与孙谊年十分不睦,尤其这几年,他将县衙的差事大包大揽,衙门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孙谊年呢,也放任他如此。眼下两人只是面上过得去,私底下早已势如水火。”

第109章

  “最重要的是,”章禄之说到这里一顿,“当年耿常结交虽广,与蒋万谦并不相熟,蒋万谦上竹固山,少夫人猜是谁牵的头?”

  青唯从他的语锋里已然听出答案,依旧问了句:“谁?”

  “秦景山。”章禄之道,“他跟蒋万谦是早年在东安结识的,蒋万谦在方家做婿时,买过秦景山的画。”

  青唯沉默下来。

  据葛翁说,蒋万谦最后是从竹固山耿常手里买下的洗襟台登台名额,照这么看,这笔买卖秦师爷也参与其中?

  谢容与亦在深思,不过他知道,案情查到这一步,真相不是单凭推测就能水落石出的,眼下的重中之重,是找到证人,问出实情。

  他问:“蒋万谦那里你们盯着吗?”

  “这几日都盯着。”一名玄鹰卫答道,“那蒋老爷这几日倒是没甚动静,照常开铺子,就是他年岁大了,不常在铺中呆着,铺面另雇了人守。”

  谢容与又问:“卫玦何时能赶到?”

  “今晚吧。”章禄之道,“玄鹰卫昨日送葛翁葛娃出城,卫掌使今早接到他们,快马加鞭赶来陵川,最快也要今天太阳落山以后了。”

  他有点犹豫,想了想,还是实话说道:“我们的人手太少,一个人掰开两个人用都不够,上溪的县衙不干净,外来的左骁卫、巡检司,多少有点信不过。本来有了葛翁的证词,我们已经可以收网了,但是卫掌使不到,我们就动不了,只能派人盯住蒋万谦。蒋万谦倒是被盯住了,别的鱼,秦师爷,孙谊年,还有那些我们尚没查出来的,他们不跑吗?太被动了。”

  谢容与明白他的意思。

  这就好比一个渔夫想捕一江海的鱼,可手里的网,只有够得上一个池塘,且这张网,网结少,网洞也大,渔夫站在江岸边把网撒下去,鱼儿们争先恐后地往外逃,渔夫能怎么办?只能先揪住最关键的一条。

  不过谢容与并不过虑。

  上溪整个地方都不干净,此前为了引出葛翁与葛娃,派出十多名玄鹰卫潜入上溪已是极致,既然他已达到了目的,眼下鱼儿们四下惊逃,也是他必将面临的困局,有得必有失么,哪怕只擒住一两条鱼,待卫玦带着玄鹰卫赶到,大网即可张开。

  谢容与放下茶:“去县衙,把蒋万谦带过来。”

  -

  天更亮一些,一辆驴车从山间的小径上驶过。若是青唯在,一眼就能认出这车,驴是头倔驴,右边的轱辘轴上有个豁口,正是叶老伯的那辆。不过今日赶车的不是叶老伯,而是一名县令府的老管家。吴婶儿跨着行囊疾步跟在车边,余菡就坐在车上。

  余菡心眼子虽大,但也知道她眼下走的这条路,正是出山的那条隐匿捷径。

  她心中惊诧,几日前,绣儿从东安回来,还与她说这条山道封了,前后都有朝廷官兵把守,结果她今日一到,把守的官兵非但少了许多,也不怎么巡逻,等靠近关卡,管家驱着驴车驶往林间,轻易就绕过去了。

  这守得也不怎么严嘛!

  等驴车回到山道,余菡朝后看了一眼,离开关卡,她也就算离开上溪了。

  不过她心底没什么留恋,虽说她是上溪人,但她自幼失怙,本来就是戏班子里长大的,戏班的班主待她不好,时时打骂,她早都准备跑了,要不是后来跟了那冤家,她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想起那冤家,余菡的心里美滋滋的。他这回对她可真大方,那么一大匣金子,不知道能不能把宝斋铺的胭脂都买下来,也不枉她昨晚在床上舍了半条命给他。

  余菡心中雀跃,等驴车彻底驶离关卡,她唤赶车的管家:“哎,等等。”跳下驴车,拿帕子扫了扫道边木桩,坐下身,唤吴婶儿给自己拿水囊。

  管家见她如此,上前来问:“小夫人,您怎么不走了?”

  余菡看他一眼,弯眼笑道:“走那么急做什么?我与老爷说好了,等他把案子跟那个王爷交代清楚了,他得来追我。”她吃了口水,“我慢慢儿走,等着他。”

  “可不能等!”管家焦急道,“老爷早就吩咐了,让小的尽早带小夫人离开陵川。连马车都雇好了,就等在东安府西郊,到了那儿,车夫会把小夫人送去中州。”

  余菡听了这话,细长的柳叶眉一挑,诧异道:“怎么要去中州?”

  不是在东安府落脚就行了么?

  然而不待管家回答,她吃水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忽地想起今早天尚未亮,他从她身上下来,说的那些话——

  “死了倒好,死了,一了百了。”

  “这样也好,就这么做个了断,从今往后,别再有人因为我没命了就是。”

  她想起她让他办完案就来追她,他只是空洞洞地看她一眼,并没有应下。

  她想起他昨晚那么忘生忘死地云雨颠倒。

  余菡蓦地起身,跺脚道:“坏菜了!”

  “不行,不能走了,我那冤家想不开,我得回去劝他!”

  她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他从前也是个美髯公,竹固山出事以后,五年间瘦脱了相,老态毕现。

  管家连忙上前来拦,“小夫人,您回去也无济于事,老爷让您走,是为您考虑,您若回去了,指不定还多赔一条命进去。”

  “怎么无济于事了?怎么就要赔命了!”余菡高声道,“那个王爷过来,不就是为了查竹固山的案子么?竹固山那些匪,又不是老爷杀的,交代清楚不就成了!”

  她推开管家的手,又欲往回走。

  她看着娇气,实际也是苦出生,从前吃不上饭的日子都挨过来了,这管家拦她,她就徒步走回去,几十里路罢了,照她往日的脚程,半日就到了。

  “不是竹固山,那昭王殿下到上溪,是为了查洗襟台,洗襟台!”管家追上去焦急道。

  余菡怔了怔,洗襟台?竹固山的山匪,怎么又和洗襟台扯上干系了?难不成那些山匪之所以被杀,真是要去阎王殿,跟那些枉死的士子换命的?

  管家道:“小夫人哪怕不解这其中因果,也应该知道,凡跟洗襟台沾上边,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了,何况……何况竹固山死了几百号人呢!小夫人,快走吧,您平安了,也算全了老爷的心愿,上溪今日必乱,回去只是偿命,都到这个时候了,万不可再犹豫了!”

  余菡顿在原地。

  其实老管家说的话,她没怎么听明白,什么叫上溪今日必乱?什么叫凡跟洗襟台沾上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只听明白了一句,她回去,就要偿命。

  她的目光落在驴车上,孙谊年为她备好的行囊,那行囊里有一匣子金子,她这辈子,还没享用过这么多钱财呢。她可不想死!

  余菡的心里有些荒凉。

  孙谊年总说戏子薄情。

  她从前只把这话当笑话来听,而今生死攸关,才发现自己也许,大概,是真的薄情。

  “小夫人——”官家还要再劝。

  “罢了!”不等他再开口,余菡狠一咬牙,咽下荒凉,折身回到驴车上,“我们快走!”

  -

  “殿、殿下,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卯时刚过,李捕头值宿完,正从衙门内院里出来,迎面看到七八名玄鹰卫跟着谢容与已等在衙门公堂。

  看到李捕头,章禄之问:“怎么没看到孙县令?”

  李捕头诚惶诚恐地应道:“孙大人昨晚值宿,亥时才离开,今早恐怕要晚些时候到,秦师爷天不亮就去山外官驿了——封山的禁令到底没解。”

  衙门里还有典薄、录事,知是小昭王来了,早就候在了公堂外,章禄之四下看了一圈,又问:“曲校尉呢?”

  “曲校尉昨天夜里没回来,”李捕头垂着眼道,“可能……可能是去了醉芳阁听曲。”

  曲茂近日听曲这事,谢容与知道。自从那日官府设局捉鬼,曲茂发现在城中游离的灰鬼其实是人,红衣鬼更是朝天扮的,便也不怕了,他本就怠于公务,能正经办回差已算精进,眼下没了事做,自然要寻点乐子。上溪乐子少,也不是没有,醉芳阁这名儿听起来像勾栏瓦舍,其实正经得很,就是个唱陵戏的地方,戏班子的红牌有一副好嗓子,曲茂这几日没事,几乎夜夜去听曲,银子洒下去,佐着酒,让戏子唱上一整晚也是有的。

  章禄之听了李捕头的话,猜到那公子哥昨夜八成又醉倒在醉芳阁了,便也不多问,径自道:“找间审讯室。”

  他们眼下所在之处就是公堂,不过章禄之的言下之意很明白,玄鹰卫拿了人,要单独审。

  小昭王就坐在一侧,李捕头适才一直埋着头,没敢随意张望,听了这话,抬头斗胆朝外望去,只见公堂门口,一名身穿鱼藻纹绸布袍,发色花白的老叟正被玄鹰卫左右挟立着,不是蒋万谦又是谁?

  李捕头不敢置喙,连忙把谢容与和一众玄鹰卫引至退思堂,斟上茶,退了出去。

第110章

  退思堂的门由玄鹰卫把守,章禄之请了谢容与上坐,将腰间的刀解下,“砰”的一声拍在一旁的案几上:“你就是蒋万谦?”

  这铿锵一声把蒋万谦吓了一跳,他本就是跪着的,眼下头埋得更低,“回、回官爷,是,是……”

  章禄之问:“知道为什么拿你吗?”

  蒋万谦摇了摇头:“不、不知道。”

  “不知道?”章禄之在他跟前半蹲下身,“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他微一顿,继而问道:“听说你跟秦师爷交情不错,当年同在东安,你还买过他的画?”

  “回官——官爷,是。”蒋万谦掀眼皮看章禄之一眼,见他一脸凶相,很快垂眸,“当时秦、秦师爷,到东安,来考举人,很——清贫,他画、画得好,任他画谁,都惟妙惟肖,草、草民买画,只是举——举手之劳。”

  这话出,青唯不由与谢容与对视一眼。

  她起先听这蒋万谦说话结巴,以为只是慌张所致,眼下见他咬字吃力,才知是患了口吃之症。

  可是……沉浮商海,左右逢源的蒋万谦,怎么是个有口吃的?

  章禄之又问:“听闻先后考过两回举人,第一回 考前失足落水,第二回惹了人命官司,你是哪一回买他的画的?”

  “第、第一回 。”

  章禄之“嗬”了一声:“那你们也算多年的交情了。”

  他蓦地将声音压低:“既这样,秦景山为何要介绍你上竹固山?据我所知,你运桑麻的的牛车大都是直接发往东安,很少从竹固山下过,竹固山的耿常,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善类,你跟他,根本没有结交的必要。”

  蒋万谦听了这话,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做、做买卖么,该结——结识的人,总要结识的,早、早晚,都一样。”

  章禄之这么问,实际是希望他能老实交代买名额的事,见他如此敷衍,心中顿时窝火,“啧”了一声,已打算直接问了。

  好在他知道自己脾气躁,来上溪前,卫玦就叮嘱过他,让他凡事请示虞侯,章禄之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谢容与,谢容与却摇了摇头。

  章禄之抿抿唇,不能直问,那只有继续旁敲侧击了。

  他在心中把蒋万谦买卖名录一事从头理了一遍,想起洗襟台的登台名额,他是为他的儿子方留买的,遂问道:“你念过书吗?”

  蒋万谦摇了摇头:“念、念得少,也不、不爱念。”

  章禄之冷笑一声:“你不爱念书,倒是盼着自家儿子能做大官,为了方留,费了不少周折吧?”

  “官、官爷说笑了。”蒋万谦道,“他就——就是个秀才,一、一直考不中举人,草民,也并不盼着他能、能做官,连、连昭化十三年的乡试,草民都、都没让他去呢。”

  这话出,章禄之没觉得异样,反是谢容与眉心微蹙,目光落在蒋万谦身上。

  昭化十三年,正是洗襟台建好的那一年,陵川因为自开春就要接待从各地而来的士子,是以将乡试的日子,从开春提早到了前一年的冬十二月。

  所以昭化十三年,陵川是没有乡试的。

  这一点寻常人不知道,但是蒋万谦,他这么看重方留的仕途,怎么会说错?

  再者,方留没去那年乡试,极有可能是蒋万谦担心屡试不第影响他的名声,已打定主意买下一个登洗襟台的名额,这么敏感的决定,他怎么这么轻易地说出来了?

  谢容与靠在椅背上,十指相抵,缓缓问道:“昭化十三年的乡试,方留没去?”

  “是,草、草民没让,没让他去。”

  谢容与紧盯着他:“你还记得昭化十三年的乡试,是哪一天吗?”

  蒋万谦听了这一问,怔了一下,正是冥思苦想,这时,外头一名玄鹰卫来报:“虞侯,曲校尉回衙门了,虞侯可要见他?”

  今日上溪暗潮汹涌,极不太平,卫玦到来之前,他手上可用的人太少,多多少少都得借曲茂的力。

  谢容与看着蒋万谦:“把他带去内衙,你们亲自看守,任何人不得接近。”

  等蒋万谦被带出去,这才吩咐,“让曲茂进来吧。”

  曲茂似乎一宿没睡,进来退思堂,还打着呵欠,对谢容与道:“要知道你来了衙门,我就早点儿溜号了,凭的折腾了我一夜,遭罪遭大发了!”

  谢容与稍稍一愣:“你不是去醉芳阁听陵戏?”

  “听戏?”曲茂没骨头似的,整个人都摊在了交椅里,“要真是去醉芳阁听戏,我哪能累成这副德行,昨晚我刚到醉芳阁,那伍聪就找到我,让我带着巡检司,去守那道山间小径外的关卡。”

  跟在曲茂身边的邱护卫道:“殿下有所不知,夜里三更,伍校尉说是有急事要去东安一趟,让曲校尉帮忙轮一夜的班。”

  谢容与又是一愣,问:“伍聪带着左骁卫离开了?”

  “说是有什么事儿,要去东安请示他们中郎将。”曲茂道,“左骁卫也没全走,多少留了一些,不过不顶用,他们上头没人,凡事都来请示我,真是烦死了。”

  谢容与沉默下来。

  伍聪究竟为了什么而离开,他不用想都知道。

  这大半年来,左骁卫负责的所有案子之中,只有追捕温氏女这一桩,是需要请示中郎将再办的。

  伍聪这个人不傻,他很清楚他在上溪要捉的“鬼”,昨日已经被谢容与送走了,所以他此刻去东安,只能是因为在上溪发现了青唯。

  这一切看似没有错,但问题在于……谢容与记得,青唯进山当天,伍聪并没有亲眼见过她,在追捕灰鬼当夜,他虽与她交过手,但是单凭一个似是而非的背影,看似熟悉的身手,他就能断定此人就是左骁卫追捕的温氏女,并且为之离开上溪?

  还是说,他在某个见过青唯,直接,或者间接地确定了她的身份?

  可是,谢容与又想,自追捕灰鬼那夜过后,青唯几乎一直与他在一起,伍聪不可能见到她,除非是在画上。

  ……是了,画?

  谢容与一念及此,心中微顿。

  他蓦地想到,前日一早,伍聪最后带着人城西庄子,要求审问叶家祖孙与“江唯”,正是由秦景山带去的。

  当时谢容与还觉得此举可疑,这两日让玄鹰卫着紧查秦师爷,也有这个原因。

  青唯近日虽没在外人面前露脸,可刚来上溪那两日,城西庄子上的人,包括孙县令、秦师爷该是见过她的。

  适才蒋万谦也说了,秦师爷擅画,画得人像惟妙惟肖。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

  当日左骁卫,是秦景山故意引去城西庄子的。

  他看出伍聪早就怀疑庄子上的外来表姐,碍于小昭王的面子,一直不敢贸然查审,是故他将青唯的模样画下,随后拿给伍聪看,伍聪看过画,确定青唯正是在上溪,这才连夜去向驻守东安的中郎将请示的。

  这么说,伍聪是被秦师爷借由温氏女的案子,故意支走的。

  可是他支走伍聪又是为了什么呢?

  眼下左骁卫已不必捉鬼了,留在上溪,左不过就是办个禁山巡视的差事。

  还是说,他把左骁卫的首脑支走,是想趁着关卡不严,送走什么人吗?

  谢容与闭上眼,在心中细忖。

  秦景山、孙谊年,都是衙门的人,他们要离开上溪有一百种法子,甚至可以直接走官驿,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们的家人同理,也正是说,秦景山要送走的这个人,是一个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急需离开上溪的人。

  上溪眼下有谁急需离开?谢容与想了想如果卫玦已带着玄鹰司赶到,那么他这张网要捕的,除了与县衙相关的,只有蒋万谦了。

  蒋万谦?

  这个秦景山……他要送蒋万谦走?

  可是蒋万谦,已经在他的手上了啊?

  谢容与思及此,蓦地睁开眼,他忽然想到,章禄之适才审问的这个蒋万谦,非但患有口吃之症,似乎连昭化十三年,陵川没有乡试都不知道。

  心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顿生,谢容与倏地起身,一脸寒色的来到后院。他看着被玄鹰卫牢牢看守住的蒋万谦:“想好了吗?昭化十三年的乡试,究竟是哪一日?”

  蒋万谦目中含着骇意,“回、回官爷,草民记——记不大清了,应该,大概是开春。”

  谢容与心中一沉。

  但他神色不变,又问:“你说方留考了几回举人都没考中,那么我且问你,他考过几回举人,分别是哪一年?”

  “他儿时念的私塾是什么,恩师又唤作什么?”

  “昭化十三年,他被遴选登洗襟台,是哪一日离开家的?”

  连着三问急出,蒋万谦额头渗出了汗,“回——官爷,草民只记得他儿时,念、念的私塾叫听澜,恩师姓秋,唤作、唤作……”

  谢容与问:“所以,你只记得他儿时的事,昭化十二年至十三年,他被遴选登台以至未曾参加乡试的所有枝节,你一概不知是吗?”

  他盯着蒋万谦,目中寒意逼人:“你不是蒋万谦,你是谁?”

  “蒋万谦”心头大骇,他在人前已扮了快两年的大哥,除了知情人、家里人,没有任何人看出破绽,方留的生平,他也早也背得滚瓜烂熟,除了昭化十二十三年,衙门的那些人就像是在忌讳什么,没有与他多提罢了。

  可是眼前这个人洞若观火,不过几个问,就看穿了他。

  “蒋万谦”膝头一软,跪倒在地,“草、草民……”

  然而谢容与已无暇理会他,他折身,疾步朝外走,“真正的蒋万谦两个时辰前从山外关卡跑了,留个人守在这儿,其余人立刻出发,随我擒他!”

第111章

  一行人还没走到外院,外头传来阵阵吵嚷之声。

  曲茂的护卫邱茗疾步赶来,“殿下,不好了,秦师爷带着官兵围过来了。”

  “秦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