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颔首:“这些事本王记得。”
“玄鹰司到陵川,是昭化十三年的三月,此后近四个月的时间里,除了最后连日暴雨,温督工喊过几次停工,几乎没出什么岔子。但是在昭化十三年的七月初八,即洗襟台建成的前一天,出了一桩意外。”
“什么意外?”
“柏杨山,来了一名书生。”
那时洗襟台已快建成,第二日士子就要登台,柏杨山中有书生到来很正常,甚至有士人为了一睹登台祭先烈的风采,于五月就到了崇阳县上等候。
然而这名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徐述白。
“指挥使大人负责洗襟台周遭的护卫,所以有士人来柏杨山,都是由都点检接待的。徐述白到了以后,直言要见温督工,因为当时暴雨连日,温督工正忙着验查排水渠道,点检大人便回绝了他,跟他说明日登台后再见也是一样,没想到徐述白却说自己不登台了,他称自己另有要事要往京里去,又问能否求见小昭王。
“而今回过头来想,或许正是这个求见殿下的请求令点检大人起了疑,他告诉徐述白,殿下跟着温督工一起检验水渠去了,他还说,‘你有什么要事,不如写成信函,等温督工回来,我一定代为转交’,徐述白心思单纯,当时便信了点检大人,他匆匆写了信,很快动身上京。
“点检大人得了信,大概是因为隼部老掌使与几个校尉都在,他没有立刻拆开看,直到当夜温督工回来,玄鹰司轮班了,老掌使与校尉们撤去,他才将信交给温督工。
“后来的事,殿下都知道了,温督工被点检大人软禁一夜,七月初九清晨,暴雨如注,士子在洗襟台下等候登台,他都不曾出现。”
直至士子登上楼台,隼部的老掌使才带着卫玦、章禄之几人在点检的值房里找到温阡,他听闻士子已经登台,脸色顿时煞白,根本来不及多解释什么,只颤声道:“不能登,会塌的……会塌的!”一路奔至洗襟台下。
可惜他到得太晚了,仰头看去,天地嗡鸣,烟尘石砾伴着暴雨簌簌落下,扑面来袭。
谢容与听到这里,神情几乎是寂然的。
他问:“你们点检,当时为何要软禁温督工。”
玄鹰司后来被问罪,自然是玄鹰司护卫失职,以至众多士子百姓丧生楼台之下,至于点检软禁温阡一事,因两人都死在了洗襟台下,无可追查,而事实上知道片许内情的老掌使与卫章等人一直三缄其口,对外只称不知。
章禄之道:“回殿下,我们当时确实不知,只猜测与徐述白留下的信函有关。直到多日后,朝廷彻查洗襟台坍塌缘由,发现木料的问题,斩了魏升、何忠良,我们才想到,徐述白是徐途的侄子,也许他留给温阡的信中,揭发的正是木料的问题。”
早在洗襟台建成之前,因为连日暴雨,赶工排洪等问题,温阡就不止一次喊过停工,如果他得知在洗襟祠修建之初,支撑楼台的上等铁梨木是次品,无论如何都会阻止士子登台。
“点检或许希望士子们无论如何都能在七月初九当日登上洗襟台,而温督工意图阻止此事,这应该就是点检大人软禁温阡的缘由。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至今未能查明。”
“你们没查明的不止于此。”谢容与道,“如果徐述白在洗襟台修成的前一日,已将替换木料的内情写信告诉了温督工,那么他后来急赶着上京是为什么呢?”
倘他只是为了揭发何家的恶行,大可以留在柏杨山,等温阡、小昭王回来,一起查明木料问题,拿到证据再行上京,可他没有这么做,他甚至没有在柏杨山多留一晚。
卫玦与章禄之的话,真正证实了谢容与此前的揣测——
徐述白上京要状告的并非何家,而是另有其人,另有其案。
“回殿下,这正是属下要向殿下禀报的最重要的一点。”卫玦道,“洗襟台坍塌后,老掌使也有过同样的困惑,如果徐述白留下信函是为了揭发徐途替换木料,那么他上京又是为何呢?是故就在魏升与何忠良被问斩的几日后,老掌使为属下与禄之作保,令我二人平安脱罪,立刻循着徐述白的踪迹追往京城。”
“你们……找到他了吗?”
卫玦与章禄之沉默许久:“找到了……但也可以说,没有找到。”
“徐述白消失在了上京的路上。后来……我们多方打听,在庆明府附近听闻了一桩焚尸案,据说死者是一名年轻书生,死前,像是要往京城去的,种种线索表明,他应该就是徐述白。”
虽然早有预料,谢容与听到这里,心中仍是沁凉一片:“徐述白真的死了。”
卫玦“嗯”一声,“洗襟台下丧生的人太多了,玄鹰司护卫失责,当时被推上了风尖浪口,先帝彻查玄鹰司,点检已经死在了楼台之下,老指挥使见是满目疮痍人间地狱,自责不已,甘愿枭首谢罪,为属下与禄之脱罪的老掌使被处以杖刑,玄鹰司自此被朝廷雪藏。故而属下与禄之也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很快回到了京中。没想到……”
“没想到半年后,洗襟台案审结,属下与卫掌使再度前往庆明府,当初那桩焚尸案,竟从官府的案录上抹去了,抹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而徐述白这个人,反而出现在了洗襟台丧生的士子名录中。”章禄之接过话头,握紧拳头说道,“属下不甘心,本想立刻上报朝廷,但是卫掌使拦住属下,称是无凭无证,消息泄露出去,反而会令有心人再度警惕。但也自此,我们知道了徐述白这个人身上大有文章。
“他清清白白一个秀才,查来查去就那么些东西,太干净了。故而我们又回头查起了徐途,徐途这个人,攀高踩低,生意人势利眼一个,说实在,也没什么好查的,但有一个疑点。”
“什么?”
“跟徐途来往的人,非富即贵,但在洗襟台修建的那一年,他跟陵川的一个山匪寨子来往过许多回。自然这也不是什么异事,可能是匪寨子要新修楼舍,跟他买木头呢?属下与卫掌使之所以会起疑,是因为在洗襟台坍塌不久后,这匪寨子忽然就被官府剿了。”
谢容与道:“洗襟台塌民生不安,多地都闹过匪患,一个匪寨被剿,这没什么。”
章禄之道:“是,可是土匪生在山里,长在山里,朝廷的兵来了,总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但是这个匪寨子被搅得太干净了,属下与卫掌使想往下查,竟然没找到什么活口。后来我们回到京中,将这事禀给老掌使,想要带些兵马前往陵川,但老掌使却阻止了我们。”
卫玦垂眸道:“老掌使说,这案子太大了,我们不该再查下去,便是查得真相,事已至此,未必能扭转乾坤,反会招来杀身之祸。老掌使说,他希望我们能把所知道的一切藏在心里,再也不要对外言说,随着坍塌的洗襟台尘归尘,土归土。
“彼时先帝病重,朝纲不稳,老掌使也因为受过刑,养了一年,仍是病入膏肓,我们不忍看他担忧,只能听从他的叮嘱,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过彼时洗襟台下的种种。”
“殿下——”卫玦说到这里,凝声唤道,与章禄之一起拱手单膝向谢容与拜下,与此同时,守在回廊内外的玄鹰卫尽皆拜下,“殿下,今秋您初任玄鹰司都虞侯,属下等不知您的身份,不知您为查洗襟台真相用心良苦,一直对您多有猜疑,请殿下恕罪。
“然昔年洗襟台塌,点检大人纵然有过不假,指挥使大人、老掌使、各部校尉及隶下玄鹰卫,未曾有过半分擅离职守,楼台坍塌丧生无数,指挥使担罪身死,玄鹰折翅衙司雪藏,我们认了,可要论甘心与否,我等绝不甘心!
“是故哪怕老掌使临终叮咛再三,让我们再对任何人提及洗襟台,不要再碰这个案子,我们亦愿将所知线索告诉殿下,唯愿殿下等带领玄鹰司令真相大白于天下,有朝一日若能见雄鹰再度翱翔天际,玄鹰司列下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第84章
长风拂过回廊,谢容与沉默良久,想起何鸿云的罪书上,染着血的“徐述白”三个字,问道:“徐述白的线索,你们除了我,确实不曾与任何人提过?”
卫玦与章禄之对看一眼,“回殿下,确实不曾。只是此前官家问起洗襟台,我二人不敢欺瞒圣听,与官家提过徐述白这个人。”
“官家?”谢容与眉心微微一蹙,“什么时候?”
“年初章大人提出要重建洗襟台,朝中有人说,重建可以,但是要将洗襟台坍塌的疑点通通查明,以免重蹈覆辙。彼时官家单独召见过玄鹰司一回,问我们可有提议。因为老掌使的叮嘱,我们不敢细说徐述白的案子,只提议说,朝廷可以从当年被遴选登台的士子身上开始查,毕竟洗襟台塌得突然,许多士子的尸身都没找到,其中有个叫徐述白的,当日似乎没有登台。但官家并没有采纳我们的意见,还提醒我们暂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人,此后不久,因为朝中诸臣提议,官家最终还是决定从当年的在逃工匠、可疑人员查起,派钦差去各地重新审查崔弘义等人。”
谢容与听了这话,不由愣住了。
换言之,早在年初决定重审洗襟台案伊始,赵疏就有两个选择:一是直接从士子,甚至徐述白身上查起;二是按照当初查案的步骤,依旧去查工匠、查与木料相关的崔弘义等人。
他选择了后者。
选择后者无可厚非,当初王元敞写信到宫中,揭发何鸿云囤积夜交藤的罪行,赵疏是知情的,他猜到何鸿云种种罪行或与洗襟台有关,想要揪出这个罪魁祸首,这没什么好质疑的。
可为什么,在谢容与和青唯找到徐述白的线索后,这位年轻的皇帝依旧对所知的一切按下不表,甚至不曾多过问玄鹰司一句徐述白究竟去了哪里,甚至不愿派上一两个暗卫去寻一寻这名士子的踪迹,反而全力支持玄鹰司将何家查到底呢?
谢容与默然片刻,说道:“我知道了,你们回衙门吧。”
待一干玄鹰卫撤去,谢容与在回廊里静坐良久,忽地站起身,疾步往宣室殿走去。
-
今日没有廷议,奈何政务繁多,晨间面圣的人依旧络绎不绝,谢容与到的时候,正见刑部尚书躬身从殿里退出来。
天牢里意外死了人,这是大过,但赵疏似乎并没有怪罪这位老尚书,刑部尚书的目中依旧有愧色,官帽倒是重新戴上了,见了谢容与,他拱手作揖:“殿下。”
谢容与没应声,拂袖径自迈入宣室殿。
赵疏正在问翰林贡生闹事的事,见谢容与一脸霜色地进来,稍稍一滞,摆摆手,让殿中诸人都退下了。
赵疏道:“表兄是从刑部过来的?”
“臣是从哪里过来的,官家难道不知?”谢容与凉声道,“官家没有治刑部的罪,是因为你早就料到何鸿云会死,是吗?”
赵疏垂下眼不吭声。
“洗襟台丧生士子名录中,有个叫徐述白的书生,官家早就知道他的死有蹊跷,可当臣查到徐述白时,官家非但不告诉臣此事背后另有隐情,还叮嘱玄鹰司也将线索按下不表呢?”
谢容与道,“让臣来猜一猜好了。”
“何家屹立朝堂太久,朝中早就有人看他们不顺眼,章鹤书提出重建洗襟台,只是一个契机,官家利用这个契机,顺势而为,心照不宣地做了一个或许能够对付何家的决策,即借用瘟疫案,重查木料问题。这个决策,天知、地知、你知,毕竟那封写给我揭发何鸿云哄抬药价的信,彼时只有你知道,是故在最开始,众朝臣包括何家都没有警觉。而作为顺势而为的酬劳,官家换取了一部分大臣的支持,借机复用玄鹰司。”
赵疏静坐于龙椅上,“这一点表兄早就猜到了不是吗?否则这半年来,表兄如非必要,绝不前来见朕,初秋你进宫养病,朕原本要去昭允殿探望,你养好病后匆匆离去,不正是因此才对朕避而不见。”
以至于日前青唯重伤脱逃,谢容与旧疾复发,章元嘉提议赵疏探望,赵疏犹疑再三却称不去,真的是因为没有保住温小野心中有愧么?他是知道表兄不愿见他。
“我是猜到了,但我没想到官家能把这笔交易做得这么纯粹。徐述白之死官家按下不表,不正是为了让玄鹰司全力彻查瘟疫案直至将何氏彻底连根拔起吗?官家要的何止是复用玄鹰司?官家要的是没有何家以后,那个残缺不全的朝廷!巨木枯倒却能滋润大地,荒野上养出一个个肥沃的空槽,何家没了,邹家没了,还有许许多多依附何家的大小官职通通出缺,官家尽可以把自己人填进去,今日何鸿云之死,不正是官家想要的结果,官家满意了吗?”
谢容与看着赵疏,声音冷下来,“可官家这么做的时候,可曾想过几日前无辜枉死的药商?官家不把这条线索隐下来,起码我会知道徐述白之死背后另有其人,起码在药商死的时候,我们不会这么被动,不会来不及阻止。”
赵疏听谢容与提起药商,眼眶不由慢慢红了,他哑声道:“三年了,三年……朕高坐于这个龙椅上,下头空空如也,这个龙椅,朕哪里是坐上来的,朕是被人硬架上来的。双手被缚,足不能行,张口无声,身边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机会,朕……不得不伺机而动,药商之死朕亦不曾想到,近日想到他们被害有我之过,也曾夜夜梦魇,表兄是觉得这权术肮脏吗,朕也觉得脏,但是朕……没有办法……”
“我憎恶的不是权术。”谢容与看着赵疏,“权术在这朝堂之中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我长在深宫,谈何憎恶?”
他穿着玄色亲王袍服立在殿中,一身侵染风霜。
“官家要我说实话吗?”谢容与的声音是寂寥的,“那座楼台,是为投身江河、战死边疆的英烈而建,它本该是无垢的。所以——”
谢容与笑了笑,“所有拿洗襟台做文章的人,都不是东西。”
“何鸿云不是东西,章鹤书不是东西,如今看来,”谢容与望着赵疏,“官家,也不是个东西。”
赵疏听了这话,愕然抬头看向谢容与。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极淡的,嘲弄的笑,清冷的眼尾微微上挑,目光竟似不羁。
这么看上去,他竟不像谢容与了,反而做回了那个未曾摘下面具的江辞舟。
可是真正的谢容与又是怎样的呢?
只有赵疏还依稀记得,在士子投江之前,那个常常伴在自己身边的表兄是如何逍遥自在,便如他那个醉意栏杆,写下“乘舟辞江去,容与翩然”的父亲一样。
只可惜谢桢故去,谢容与被接来深宫,自此肩负重担,不得不承载所有人的希冀长大。
带上面具后,谢容与做江辞舟做得淋漓尽致,昭允殿的人都叹,小昭王是心疾未愈,可赵疏却觉得,或许这样,才是谢容与真正的样子,误入深宫,将那份天生自在收进骨子里,所以忽逢劫难堕入深渊,也许只有做回自己,才能真正治愈心疾。
摘下面具不是他,带上面具才是他。
谢容与这副讥诮的语气,忽然把赵疏拽回了两兄弟时时吵闹的儿时,他忍不住道:“表兄说不要拿洗襟台做文章,朕可愿拿洗襟台做文章!洗襟台除了是表兄的心结,亦是父皇的心结,朕的心结!但朕没有办法,朕不能一直这么无能为力,朕除了是皇帝,也是个人,朕除了天下苍生,也有想要完成的心愿,想要实践的诺言,想要守住的初心,想要保护的人……”
他倏地站起身,清秀的颊边透着一丝苍白,看向谢容与,一字一句道:“朕之心,天地可鉴。”
谢容与看着赵疏,片刻垂眸:“臣不是不理解官家,臣或许只是……”
或许,对于洗襟台,他总是草木皆兵。
他笑了笑,低声道:“有桩事,官家不觉得异样吗?我不姓赵,我姓谢,深宫该是帝王的居所,可我一个异姓王,却在这宫里住了二十年。”
这话听上去不过一句喟叹,若往深处忖度,其中喻意令人不寒而栗。
赵疏愣了愣:“朕并不觉得异样,也从未怀疑过什么,多想过什么,你我兄弟一同长大,对朕而言,任何揣度都是无稽之谈。”
谢容与道:“我知道官家至今未曾怀疑什么,只是……”
他没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合袖朝赵疏一揖,往殿外退去。
赵疏见状,不由追了两步,“表兄这样说,是不愿再追查洗襟台的真相了么?”
谢容与的步子一顿,“查,怎么不查?查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才好。”
这个楼台,有人欲建,有人欲毁,有人在烟尘下苦心经营,有人立于尘嚣独看风浪。
谢容与道:“这半年来,我看明白了一桩事,在这场事故中,没有一个人能独善其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我自然也有。我还盼着有朝一日,官家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呢。”
“表兄的请求是什么?”
谢容与却没回答,他笑了笑,迎着淡泊的日光,转身离殿:“等真相大白的那天再说。”
-
谢容与离开后,赵疏一人在宣室殿中独坐良久,随后站起身,出了殿。
正午已经过后,雪停雾散,冬晖刺目,曹昆德端着拂尘迎上来,唤了声:“官家。”
赵疏却摆了摆手,“你退下吧,朕独自走走。”
他往后宫走,却在通往会宁殿的第一个甬道顿住步子,半晌,他折转步子,入了甬道头的岔口,穿过回廊,沿着花苑一条无人打理的荒芜小径,来到一个宫所门口。
宫所名叫“听春”,早年是昭化帝一位贵人的居所,贵人早逝,宫所就此荒芜,已许多年无人打理。
然而当年轻的皇帝推开宫所的门,荒凉的院中竟立着数名披甲执锐的禁卫,他们见了赵疏,尽皆拜道:“官家。”
赵疏“嗯”了一声,吩咐道:“把门敞开吧。”
“听春”的宫门其实没上锁,或许是久住其内的人僻居惯了,终日掩扉而已。
禁卫听命上前,把门推开,一股辛辣的酒气霎时飘出,覆过荒凉的宫院。
是烧刀子。
日晖鲜亮极了,将浮在半空的尘埃照得粒粒可见,赵疏没进屋,他立在门扉外,对里头倾壶而饮的人说道:“温小野已经平安离开京城了,前辈可以放心。”
那人吃酒吃得正酣,听了这话,含糊地应了一声。
赵疏又道:“前辈如果想离开,朕也可以安排。”
屋中人听了这话,笑了笑问:“官家掌权了?”
赵疏垂下眸,“嗯”了一声,“朕为了拔出何家,让满朝同仇敌忾,隐下了一条线索,暂将洗襟台的过错,全推到何家身上,何家倾覆,朕大概……可以掌一点权了。”
“官家这么做,只怕有朝一日,您的亲近之人会恨您吧。”
赵疏静了好半晌:“朕只知道,朕尚有诺言要践,尚有真相要寻。”
“朕将永远记得当初在父皇病榻前立下的誓言,永远记得为何会做这个皇帝。朕之心,无需向任何人证明——”
他回过身,抬目看向天地。
风雪退潮,远处却有云层奔涌,似乎天边还在积蓄着更大的霾,但有什么要紧呢?
待到春来雪化,流风自散。
赵疏轻声道:“朕之心,天地自鉴。”
(上卷完)
第85章
(五个月后)
傍晚,暴雨急浇而下,前方一段山路在滂沱的雨水中模糊不清,虽然太阳才落山,四下里已暗得如夜晚一般了。
绣绣赶着驴车,缀在人群后方艰难前行,山路是泥石铺就的,平日走着还好,这会儿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下去,冷不防就是一个水洼。隐约间,她听见喝止声,抬目望去,前方山驿外似乎立着许多官兵,火把的光在暮色里漫开几丈,被大雨截断。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是啊,怎么这么多官差呢?”
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
“都停一停——”见状,前方领路的皂衣汉子道,“我先过去问问。”
这一行同路的上山人,都是陵川上溪县人。陵川多山,尤以上溪为最。上溪这个地方,就坐落在群山之中。闭塞注定了它的穷苦,尤其在纷乱的咸和年间,上溪几乎人人落草为寇,后来昭化帝继位,大力整治匪患,上溪才还田予民,有了县城的模样。可惜那时匪患并未得到根治,六年前洗襟台塌,陵川一带人心惶惶,上溪山匪趁机作恶,下山洗劫了几户人家,朝廷于是痛定思痛,出兵围剿山匪。
当时死得匪贼可太多了,听说那山寨子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歇,太多血流进深山中,后来县城里还闹过一阵鬼,搅得人心不宁。上溪人自此有了习惯,不管是出山还是进山,总要在山脚下等一等,等到十来人结成伴了,才一起上路——活人多,就不怕鬼气了么。
绣绣这一行人,正是一道回乡的上溪人。
不一会儿,去山驿打听的皂衣汉子回来了,他神情有点异样,对一众人道:“官爷封路了,这里过不去,驿站也住满了,大伙儿往回走吧,到十里外的旧庙凑合一夜,等明早再回来山驿。”
有人问:“出了什么事要封路啊?”
汉子犹豫了一下,只含糊道:“好像是命案,跟山匪有关。”
听是山匪,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很快噤声,调头往来路的旧庙走。
绣绣也赶着驴车调头,那倔驴拉了一日的车,没吃东西尽淋雨了,这会儿居然有点撂挑子不干的意思。驴车上还坐着绣绣的跛腿阿翁,被驴带着在原地转了几圈,险些摔下去,他拿起木拐,哀叹一声:“罢了罢了,我自己下来走。”
正是这时,适才的皂衣大汉看他们没跟上,逆着人群往这里来了。
他从绣绣手里拿过鞭,三鞭将驴打服了,说,“绣妹子,你去车上坐着,这驴让我来赶。”
绣绣道:“刘大哥,多谢您,不过雨太大了,大伙儿还等着您领路呢,这驴我自己能赶,再说还有阿姐呢。”
刘大栓听这话,朝驴车边,掺着叶老伯的女子看了一眼。
风横雨斜,这女子黑衣黑袍,罩着一顶黑纱帷帽,几乎要与零落的夜色融在一起。
大伙儿都是上溪人,虽然只同行了三两日,彼此之间还是亲切的,唯独这女子跟他们格格不入——虽然绣绣说,她阿姐有宿疾,平日见不得风,但总不至于一路下来一句话都不说吧。
刘大栓犹豫了一下,本想坚持帮绣绣赶驴车,抬目一望,只见一行人见他没在前头引路,都停下步子等他,只好道:“行吧。”
所幸旧庙不远,沿山路往回走七八里,顺着岔口小径拐进去就到。
旧庙统共只有一间,因在深山,受不到什么香火,守庙的和尚早跑路了。瓦梁经年失修,甚至还有点漏雨。这样的破庙,深夜住进来,难免有些渗人。不过刘大栓他们倒不怕,他们人多,足足二十来号儿呢,阳气很足。
到了庙里,刘大栓很快帮绣绣三人找了块干燥地方,铺好草席,其余人生火的生火,整行装的整行装,他们都带了干粮,倒是不用格外找吃的,待火生好,众人围着光明坐下来,有人就问了,“刘大哥,你适才说山里是因为命案封路,究竟什么命案啊?”
“是啊,还说与山匪有关,上溪的山匪,不是五六年前就杀尽了么?眼下怎么又闹匪患了?”
刘大栓啃了一口手里的窝头,就着水咽下,“其实……也不是真的山匪。”
“不是真的山匪,那是什么?”
刘大栓有点犹豫,好一会儿才实话说道:“……是鬼。闹鬼了。”
庙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片刻之间,众人只能听见急雨山风的呼啸声。
“大概十来日前,山里听说出现了鬼影。没过多久,山下就死人了。死的是谁,那些官爷没跟我说,但……都说是鬼杀的。官差们查得紧,所以在山驿设了关卡,不是不让人走,只是进出山里要严查,到了晚上有宵禁,说是等案子破了再说。”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半晌,一人怯生生地道:“这怎么……又闹鬼了?”
“又”之一字心照不宣——六年前朝廷出兵剿匪,杀戮太多,山上也闹过鬼,不过不到半年,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上溪人只道这鬼投胎转世去了,没成想竟出了鬼杀人的案子。
众人心中都有些发毛,围着火,再没心思说其他。
他们这些人,多数是大户人家的护卫、仆从。上溪闭塞,并非没有富户,有些物件儿上溪买不到,主子们便要打发下头的人去府城采买。这些下人出了事,生了乱,都得自己来扛,听是上溪山里又闹鬼,只觉得泥菩萨过河。
赶了一天的路,一行人也累了,既然没了说话的心思,便各自安睡下来。
绣绣安顿好叶老伯,见阿姐不在身边,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来到旧庙外。
庙檐下倚墙立着一名黑纱的女子,绣绣见了她,轻声唤了句:“阿姐。”
黑纱女子别过脸看她一眼,抬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带到庙外矮墙的檐下,问:“怎么了?”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似乎并不比绣绣大多少。
绣绣很快改了称呼,说道:“江姑娘,阿翁让我来问问您的意思,看是要今夜留宿寺庙,明早跟着刘大哥他们过山驿进上溪,还是……还是辛苦一些,走附近的一条山径小路,绕回上溪?”
黑纱女子听了这话,沉默须臾:“上溪我不熟,你们的意思呢?”
她二人说起话来,彼此之间尚是疏远,似乎刚认识没几天,并非什么姐妹。
而事实的确如此,因这黑纱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青唯。
却说青唯离开京城后,辗转来到陵川。数日前,她在东安府逗留,遇到叶绣儿被一家富家公子刁难,于是出手相助。
事后,青唯为掩藏自己身份,假称自己姓江名唯,是陵川崇阳县人。她说她被家中人逼着嫁入东安一户殷实人家,因这家的少爷是个混不吝,她被迫逃婚,想去闭塞的上溪躲上一阵。
叶绣儿正巧就是上溪人,她得青唯相救,于是决定暂以姐妹相称,帮青唯掩藏身份,躲过“夫家”追踪。
叶绣儿抬目看了眼滂沱的雨势,说道:“我跟阿翁觉得,我们还走小路,绕回上溪为好,一来江姑娘说过,您的夫家认识官府的人,若您的行踪被官府发现,指不定会告诉您夫家;二来……”叶绣儿犹豫了一下,“鬼神本就是以讹传讹的邪说,我跟阿翁都不信的,眼下山驿那边守着那么多官差,进山出山要一个一个盘查,指不定要拖到什么时候。我此番去上溪,是帮家中女主子采买胭脂水粉的,她是个急脾气,多等一日,往后都有我好受的。”
青唯看着她,过了会儿,颔首道:“那好,你先回去睡,等后半夜,人都睡沉了,我们再离开不迟。”
叶绣儿问:“江姑娘不睡么?”
青唯摇了摇头。
她是朝廷海捕文书上的通缉重犯,这半年来,她的画像虽不至于张贴出来,但左骁卫擒她未果,捉拿她的文书包括她的人像画必然传到了各个地方衙门,孤身在外赶路,附近就有官差,比起小命,睡觉太奢侈了,倚墙闭目养半宿神即可。
青唯在墙根边靠坐到了后半夜,确定庙中众人都睡熟了,悄无声息地进了庙中,拍醒叶绣儿与叶老伯,悄声道:“我们走。”
第86章
山间的小径是被人踩出来的,不是正经道路,崎岖难行,所幸到了后半夜,雨势渐小,三人走了一个来时辰,望见不远处星星点点的光亮,知道这就进县城了。
叶绣儿驱着驴车,正欲朝那光亮走,青唯转念一想,觉得不对,眼下子时已过,山郊县镇,怎么可能点着这么多火把。
夜太暗了,雨丝如雾,她仔细看去,那些举着火把往来的人个个身穿盔甲,更远处还有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此处俨然是另一个关卡!
且看那些官兵整顿有素的样子,俨然与山驿外的地方衙差不同,更像是朝廷派来的。
朝廷怎么会派兵来这样的地方?
青唯直觉不好,正欲调头隐去山林间,正是这时,身后竟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居然是刘大栓一行人。
叶绣儿一愣:“刘大哥,你……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大栓责备道:“后半夜醒来,发现你们两姊妹跟叶老伯都不在,叫大伙儿一通好找。”
还好这条山径他也知道,一路循着驴车的踪迹过来,眼下见到人,总算放心了。
说话间,关卡几名官兵也到了近前,青唯看清其中一人的脸,立刻隐去刘大栓一行人身后,京中官兵青唯大都不认得,但当年在上京城中搜捕她的左骁卫,尤其是跟着那名孙姓中郎将的武卫,青唯却是认得的。
而眼前这人,正是中郎将身边的武卫!
武卫高举火把,掠过众人,寒声问道:“你们是回乡的上溪人?怎么走这条路?”
一众人中,刘大栓往来陵川各地,早年还去过一回京里,算是见过世面的,他见眼前武卫气度不凡,拱了拱手:“回官爷的话,我等正是上溪人,因急赶着回家,山驿封路,所以走小径回上溪。”他稍稍一顿,“敢问官爷,听口音你们是京里来的吧?上溪……这是出了什么事么,怎么把京中官兵都惊动了?”
他这一问,武卫本可不答,但见他姿态恭谦,想了想,言简意赅道:“上溪又闹匪患,我等绕道过来看看。”
武卫这么一说,青唯就明白了。
今年初春,洗襟台重建动工,这是大事,朝廷于是从各司拨兵至陵川崇阳县暂驻,是故武卫口中的绕道,不是从京里绕道,而是从崇阳县绕道至上溪。毕竟当年上溪的匪患是因洗襟台坍塌而起,后来也是由朝廷出兵平定的。
只是拨来陵川的这一批官兵中,居然有左骁卫的人,不知是不是巧合。
回上溪的山中小径不是秘密,看来这些官兵守住这条路口,是不想遗漏任何进山出山的疑点。
眼下再走来不及了,青唯只能跟随着人群,由适才的武卫引着,到关卡处查验身份。
“叫什么?”
“姓江……江氏,家里没起大名。”
“籍贯?”
“陵川崇阳县。”
“崇阳县人?”草棚下,持笔的官兵不由抬目看向青唯,洗襟台正是建在崇阳县,“外乡人,来上溪做什么?”
这时,一旁的叶绣儿道:“回官爷,她是我的表姐,来上溪是投奔民女和阿翁的。”
官兵点点头,指了指青唯的帷帽:“摘了,让人看看。”
黑纱之下,青唯并非没有易容,可她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在左眼上画上斑,只能将脸色涂得蜡黄一些,再扑上些脏灰,只见过她画像的人未必认得出她,可若是见过她本人的左骁卫,必定能一眼认出她。
而此刻,那名左骁卫武卫正立在官兵身后,目如鹰隼地盯着她。
青唯低声应说:“好。”似是不经意,扶上自己的左腕。
左腕的布囊里缠绕着的软玉剑在这一刻积蓄足了力量。
今时不同往日,她已不再是海捕文书“死去”的温氏女,她是朝廷的通缉重犯,任何一次露面,于她而言都是生死之危。
事已至此,只能一搏,青唯并未打算立刻就用软玉剑,目光落在身边官兵腰间的佩刀,正要出手,这时,只闻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衙差翻身下马,对左骁卫武卫禀道:“校尉大人,县衙的人巡山时发现了‘鬼影’,请您过去看看!”
那武卫闻言,脸色立刻一变,他扔下一句:“去客舍请曲校尉到关卡来。”匆匆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左骁卫武卫一走,青唯暗自松了口气,余下官兵验查过她的模样,似乎并未发现异样之处,很快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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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溪县说是县城,因占地广,人家稀稀落落,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大镇。刘大栓离开关卡,听是叶绣儿的家在城西靠山的地方,本欲送他们回,被叶绣儿谢绝了。
叶绣儿赶着驴车在夜中慢行,等到同路人都各回各家了,这才对青唯道:“江姑娘,我此前没对你说实话。”
她犹豫了片刻,“我之前不是说,我和阿翁,是一家大户人家的下人么?其实不是,我们是在城西庄子上伺候的,那庄子里……住着的是,县令大人的小夫人。”
青唯听了这话,愣了愣,有点没反应过来:“小夫人?”
她上一个听说被人唤作小夫人的,还是京城高家的丫鬟惜霜。
不过话一出口,青唯就明白了,说白了就是当地县令养在外头的外室。
“江姑娘于我和阿翁有恩,我们本该为您另行找地方住,不过……”小夫人的庄子说到底见不得光,叶绣儿觉得难以启齿,“一时找不着地方,只能委屈江姑娘了。”
青唯却觉得这庄子好。
眼下上溪闹鬼,又生了命案,到处都是官兵搜查,她住去客栈未必能平安,若能藏身去县令小夫人的庄子,倒是免了她一通麻烦。
“不委屈,倒是麻烦你了。”青唯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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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庄上已是丑时,天地最暗的时刻,庄上居然还点着灯火,似乎所有人都未安歇。叶绣儿的驴车在侧门一停,立刻就有人来应门,来人唤作吴婶儿,一见叶绣儿便埋怨道:“三更半夜的回来,仔细惊着小夫人。”说着,又打量青唯两眼。
叶绣儿道:“这是我远房表姐,我在东安遇着了,过来投奔我,在庄上谋个差事的。夫人不是嫌庄子里伺候她的人少么。”她问,“夫人还没睡呢?”
然而这话一出,吴婶儿却讳莫如深地看她一眼,抛下一句:“出事了,你自己去正屋里瞧瞧去吧。”
正屋里亮着灯火,青唯跟着叶绣儿一到,只见屋子里环立着七八名下人,当中有一身着绫罗绣衣的女子,手里握着一只绢帕,正捂着胸口来回地走,似乎惊魂未定。
她生得其实好看,眉如新月,一双吊梢眼媚中带了点嗔,只可惜脸上的粉抹了大概有半寸厚,唇色过艳,倒像是台子上的戏子似的。
一见叶绣儿,余菡疾步过来,抬指狠狠一点她的额头:“死丫头,半夜里敲门,也不怕惊着你家姑奶奶!”
说着,也上下打量青唯一眼,见她面色蜡黄发灰,俨然一脸病色,“啧”一声嫌弃道,“这谁啊,怎么什么人都往庄子上带?”
第87章
“这是我远房表姐,崇阳县过来的,姓江。夫人不是嫌伺候您的人少么,我在东安遇着她,好不容易才说动她到庄上来。”叶绣儿惯来伺候这位,熟知她的脾气,一顿又道,“夫人,我这表姐会功夫,根底也干净,您可以打发人去查。”
余菡斜乜她一眼,一甩绢帕,扭身往正屋里走,“查什么根底,姑奶奶哪有这份闲心?罢了,你带回来的人,我信得过。”她在上首坐下,“左右是个会喘气儿的就行,给这庄上添点活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