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入夜时分,江辞舟坐在书斋里,听祁铭禀事,青唯也在一旁。
“那几户药商,还是不愿意揭发何鸿云扣押人质的恶行,其中有户姓祝的人家,反对得十分厉害,应该是拿过何家的好处。我们的人在宅子附近守着,何鸿云的手下就扮作小贩,流连在街口,他们并不滋事,我们也不好捉拿。”
江辞舟思忖一番,吩咐道:“明天一早,让章禄之把王元敞送回家。”
王元敞是他们闯火场,好不容易救下的人质。
祁铭听了这话,愣道:“王元敞太重要了,他是何鸿云案子的关键证人,就这么让他回家,只怕……”
话未说完,外头德荣禀道:“公子,曲五爷来了。”
江辞舟抬手截住祁铭的话头。
几人在书斋里等了一会儿,曲茂很快进来了,他把几份文书搁在江辞舟的书案上,往圈椅里一瘫,“你看着,我先补个觉。”
这些文书是巡检司接犯人的章程,白天曲茂去衙门,江辞舟问过他这事儿,曲茂懒得翻看,连带着嫌犯的案录一并送来了。
江辞舟看了文书一眼,道:“你怎么把案宗带出衙门了?”
曲茂“啊?”了一声,“你不是想知道吗?”
洗襟台是大案,嫌犯案录是最机密的卷宗,便是江辞舟亲自去大理寺过问,孙艾也只敢口述案情,断不敢直接将文书拿给江辞舟看的。
祁铭问:“小五爷把案宗带出衙门,有谁知道吗?”
“没谁啊,就一个跟我办事的巡卫长,叫史……史什么来着……”曲茂靠在椅背上,有些气恼,“都怪那个章兰若,说好了后日去接嫌犯,他非要改成明天一早,明日接后日接,不都一样么?凭的多跑三十里路。我眼下睡不了多久了,过会儿要去营里,天不亮就得出城。”
他这话说完,江辞舟几人竟没有应声。
曲茂觉出不对劲来了,“怎么了?这、这文书,真不能带出衙门?”
祁铭道:“小五爷有所不知,这是大案案宗,与案情无关的人,等闲是不能翻阅的。”
“这不对啊。下午刑部来了个人,还找我比对嫌犯指印呢,他也没说不能看文书。”
青唯在一旁听到这里,倏地警觉,刑部的人又不负责这案子,她问:“谁?”
“……好像姓刘。”曲茂敲敲脑子,“哎,记不清了,这事我让史凉办的,要不你们找他问问去?”
江辞舟看祁铭一眼,祁铭会意,立刻离开书斋。
曲茂见江辞舟没发话,只道是自己没犯错,他心大,闭上眼瞌睡起来,没一会儿就打起呼噜。
江辞舟把崔弘义的案录挑出来,单独拿给青唯看。案录上,崔弘义被押解上京的原因大致与江辞舟说的差不多,只是细节更详尽一些。
青唯还没看完,外头德荣又在叩门:“公子,少夫人,高家的二少爷来了。”
高子瑜来了?
青唯拉开门:“他来做什么?”
“称是堂姑娘遗留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东西在高家,他专程送来,顺便还有几句话,”德荣看江辞舟一眼,跟青唯揖了揖,“他想单独跟少夫人说。”
江辞舟没拦阻,青唯想了想,她和高子瑜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怨,并不到登门不见的地步,便问:“他人呢?”
“就等在府外,小的请过,但是高二少爷辞说不进府。”
青唯一点头:“行,我去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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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近末,夜色很深,青唯出了府,见高子瑜正等在巷子口,独自提灯走过去,开门见山道:“什么事,说吧。”
高子瑜手上握着一只匣子,踌躇半刻才道:“敢问青唯表妹,芝芸她……近日可好?”
青唯如实道:“你不在身边,她好多了。”
高子瑜苦笑了一下,把手中匣子递给青唯:“还请表妹代为转交。”顿了顿又说,“表妹,借一步说话。”
青唯皱了下眉,这巷口四下无人,有什么话,大可以在这里说,她本想拒绝,见高子瑜神色沉肃,似乎话里有话,稍一思忖,跟了过去。
两人到了一条背巷,高子瑜回过身,忽地跟青唯一揖,他没说话,默不作声地朝巷末退去,与此同时,巷子的另一端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青唯没动,她提着灯,紧盯着另一端巷口,暗色里,慢慢行来一道身影,离得近了,只见来人身着襕衫,温润清朗,正是张远岫。
“姑娘。”张远岫唤青唯,“事出突然,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请姑娘相见,还请姑娘恕在下冒昧。”
青唯蹙了蹙眉。
她明白了,什么芝芸落了东西在高府,那都是幌子。
今夜不是高子瑜找芝芸,是张远岫托了高子瑜,来江府找她。
她盯着张远岫:“你见我做什么?”
张远岫道:“敢问姑娘,近日可是在追查何鸿云的案子?”
青唯没吭声。
张远岫继续道:“在下知道这案子牵扯重大,眼下手上有条线索,不知对姑娘是否有用。
“今夜在下与何鸿云同在会云庐吃席,途中,何鸿云身边扈从单连来找,像是有非常要紧的事。在下担心惊动何鸿云,没能听到他二人说了什么,事后,在下让人去查了查单连,发现他似乎是从巡检司的方向来的。”
青唯听张远岫说完,沉默半晌,却问:“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为何要告诉我?”
她并不认得他,阳坡校场大火过后,瘟疫案明面上是玄鹰司在跟,张远岫有任何线索,都应该去找江辞舟而非是她。
何况听张远岫这话的意思,他竟像是这知道瘟疫案与洗襟台的关系的。
张远岫没答,他笑了笑,只问:“日前听说姑娘在洗襟台下受伤,不知伤势可好些了?”
青唯道:“……好多了。”
张远岫道:“在下回京得突然,听闻这事,匆匆备礼,礼不周,还请姑娘莫怪。”
说罢这话,他朝青唯揖了揖,“太晚了,今日不便多叨扰,改日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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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回到书斋,曲茂已经离开了,他还要去营里,再过一个时辰就得带兵出城。
江辞舟见青唯面色沉沉,温声问:“怎么了?”
青唯摇了摇头,她倒不是不想与江辞舟提张远岫,只是目下有更重要的事,没必要将精力放在旁人身上,她只问:“你让人去查单连了吗?”
江辞舟道:“吴曾的人盯着他,他有异动,玄鹰司应该会来回禀。”
正说着,祁铭很快回来了,他目中有急色,再没了素日的温和,一进书斋,便向江辞舟禀道:“虞侯,属下已去问过巡检司的史凉,他说,今日去对指印的是刑部的刘典隶,他查的指印……是崔弘义的。”
江辞舟与青唯的脸色同时一变。
有人去比对崔弘义的指印?
祁铭接着道:“回来的路上,属下还碰到了吴校尉,吴让属下帮忙回禀,今日申时末,单连曾在巡检司附近出现过。属下粗略算了算,虽然并不确定,单连出现的时间,与刘典隶离开的时间差不多。”
青唯心中一顿,张远岫倒是没骗她,单连今日果然有异动。
江辞舟问:“吴曾呢?”
“吴校尉说,今日单连动向有异,他不放心,打算赶去几户药商那里看看。”
如果刘典隶与单连出现在同一地点不是巧合,也就是说,比对崔弘义指印,是何鸿云授意的。
何鸿云做事一贯谨慎,能让他这么冒险的,必然与洗襟台有关。
可崔弘义身上,还有什么与洗襟台有关呢?江辞舟只能想到一桩案子。
他看向青唯,还没开口,青唯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道:“我去唤我妹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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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芝芸到了书斋,见里头除了青唯,还有江辞舟与几名玄鹰卫,被这阵仗镇住,半晌,怯生生地唤了声:“阿姐、姐夫……”
江辞舟道:“我有事要问你,你如实说,莫要害怕。”
崔芝芸点了点头:“姐夫只管问就是。”
“我听青唯说,当年叔父在陵川,本来是河道码头的工长,后来才迁居到岳州,做起了渠茶买卖,你还记得他为何忽然做起了买卖吗?”
崔弘义迁居去岳州时,崔芝芸大概十一二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
她道:“记得,爹爹说,他受了高官指点。”
“那高官是谁?”青唯问,“可是魏升?”
“不,不是。”崔芝芸竟是知道魏升是谁,“魏大人是陵川府尹,爹爹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物?我记得,似乎是……卫大人手下的一名吏胥。”
江辞舟顺着她的话往下问:“魏升手下的吏胥为何愿意把商路介绍给叔父?”
崔芝芸道:“因为爹爹帮他跑过腿,搬送过货物,他感激在心,所以指点爹爹做买卖。”
案宗上也是这么说的,钦差问崔弘义魏升为何给他介绍买卖,崔弘义也说,因为他帮魏升手下跑过腿。
崔芝芸见青唯与江辞舟俱是沉肃,意识到自己交代的话十分重要,眼下爹爹就要被押解上京,指不定阿姐和姐夫能够救他呢?她仔细回想,一点细节都不敢漏掉,“我记得……当时爹爹,好像帮那名吏胥搬送的是一批……一批药材。”
“你说什么?”青唯愕然问,“叔父搬的是药材?”
她顿了顿,“不是木料吗?”
崔芝芸听了这话也是诧异,想明白以后说道:“阿姐弄混了,木料是官府让爹爹去搬送的,洗襟台刚修建那会儿,有批木料送来陵川,爹爹接了这个活,因此才结识了魏大人的吏胥。后来这个吏胥似乎有什么事走不开,托爹爹帮忙办了一批药材。”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好多箱呢,每一箱都很沉,那吏胥告诉爹爹,那是因为药铺子担心药材不新鲜,在箱子里装了泥。”
青唯怔住了。
她没有弄混,她只是不知还有这一层因果罢了。正如她千算万算都想不到,何鸿云这案子的症结,到最后竟在崔弘义身上。
江辞舟问:“当时叔父可是把那些药材送去了镖局?”
“姐夫怎么知道?”崔芝芸点点头,“正是镖局,因为这些药材似乎是京中商人买的,镖局收了药材,还要送来京里呢。”
江辞舟心下一沉。
原来何鸿云从洗襟台贪墨的银子,在洗干净以后,竟是经崔弘义之手,送到镖局手上的。
崔芝芸见江辞舟不吭声了,不由地问青唯:“阿姐,是不是爹爹他出什么事了?”
青唯也不知说什么好。
崔弘义摊上的事太大了,她总不能骗芝芸。
崔芝芸看青唯神情复杂,一下子也急了,眼泪涌上眼眶,她蓦地跟青唯跪下:“阿姐,姐夫,求求你们救救爹爹,爹爹他就是个老实人,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做买卖发家,靠的也是诚信。”
他说着,一咬牙,摘下腰间的香囊,递给青唯:“我眼下身无长物,这枚香囊是母亲临终前给我的,可以保平安,给人带来好运,还请阿姐收下,一定、一定帮我救救爹爹。”
青唯原本不想收,但不收崔芝芸便不能放心。崔弘义待她有恩,加之他眼下是何鸿云贪墨银子最重要的证人,她不可能不管他。
青唯接了香囊,对崔芝芸道:“你安心,我一定会救叔父的。”
江辞舟吩咐道:“德荣,让留芳和驻云送堂姑娘回房歇息。”
子时已过了大半,但是青唯丝毫没有睡意,崔芝芸一走,她立刻问:“那批镖银为何竟是我叔父发的?”
江辞舟闭了闭眼:“这个崔弘义,他是魏升的替罪羊。”
青唯不懂官场那一套,然而“替罪羊”三个字入耳,她蓦地明白过来。
诚如何鸿云的替罪羊是魏升一样,魏升也给自己拉了个垫背的。
青唯急问:“那何鸿云他——”
正是这时,朝天忽然进得书斋:“公子,吴校尉底下来人了,说有急事要禀报。”
话音落,只见一名玄鹰卫紧跟着朝天进屋,“虞侯,属下是从药商家里过来的,何家安插在街口的眼线,今夜换班时,忽然少了一小部分人,吴校尉称此事不对劲,让属下来禀明虞侯。”
换班调人,这其实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变化,但吴曾从前是带兵的良将,在调度、用兵上非常敏感,可以管中窥豹。
邹家没了以后,何鸿云能用的人马少了大半。
眼下在药商家附近盯梢的人虽然撤走了一小部分,说明——
江辞舟语气一凝:“何鸿云动了。”
他回过身,从木架上取过绒氅,径自推门而出,一看天色,丑时了,曲茂应该已经带兵出城了。
“朝天,你去找吴曾,让他从大营调一半人手回玄鹰司,守好王元敞与扶冬梅娘几名证人。”
“祁铭,你立刻回玄鹰司,调卫玦、章禄之及鸮部手下随我出城,人不必多,都要精锐,一个时辰之内跟我在城南驿站汇合,快,何鸿云要劫囚车!”
第66章
“怎么还不来啊?”
子时末,曲茂坐在城南的官驿外,吃下第三杯浓茶,“说好了丑时正刻,你瞧瞧,眼下都什么时辰了?改日子的是他,眼下晚到的又是他。”
曲茂气不打一处来,从来都是旁人等他曲五爷,哪有曲五爷等别人的?
一旁的尤绍道:“五爷,丑时还没到呢,小章大人应该快来了。”
史凉也道:“是,小的跟小章大人办过几回差,大人他向来守时,等闲不会迟的。”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马蹄声,曲茂打眼望去,章庭果然到了。
夜色很暗,曲茂身后的巡卫高举火把,来人除了章庭,还有两个大理寺的办事大员。
提早一日出城接人,是因为除了崔弘义,他们还要到近郊的驿馆接另一名犯人,章庭只道是左右出城了,干脆多走三十里,把崔弘义一并接了。
章庭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扫曲茂一眼,并不理会他,问旁边跟着的史凉:“兵点好了吗?”
“回小章大人,已点好了。”
章庭点点头,高声对一众巡卫道:“诸位,我等今日要接的嫌犯一共两名,分别来自陵川与岳州,岳州的这个,与洗襟台重犯有牵扯,待会儿你们比对嫌犯画像与指印,必须瞧仔细了。”
一众巡卫称是,章庭于是吩咐:“起行吧。”很快翻身上马。
冬夜很黑,从城南官驿走到第一个驿站,要一个来时辰。
曲茂没吃过苦,平常出行都是乘马车,眼下掐着时辰赶路,一众人几乎是跑马前行,他在马背上颠久了,发觉原来骑马是桩苦差事,走到半程,夜空还飘起雪来,雪很细,几粒落入他后襟,激得他哆嗦。
都这么辛苦了,到了地方,还不能闲着。
押送嫌犯的囚车已经等在驿馆外了,章庭立刻带着办事大员交接审查,又吩咐巡检司比对指印,章程十分繁琐。
好在有史凉这个老巡卫在,这些都不用曲茂操心。
曲茂下了马,连连叫苦,说:“曲爷爷我这辈子都不想骑马了。”
尤绍连忙解下腰间的羊皮囊子,递给曲茂:“五爷,您吃点水。”
曲茂“哎”一声,扶着腰在驿馆外坐下,吃了几口水,抬头看天。天乌漆嘛黑的,雪粒子像是从一个偌大的黑洞里洒下,曲茂一想到眼下寅时才过半,往常这个时候,他不是在睡大觉,就是在春帐里登人间极乐,觉得后悔极了,闲着没事,做什么官呢?这会儿又累又困,骨头都快散架了。
曲茂叫来尤绍:“我吃不消了,你去跟章兰若说,让大伙儿歇一会儿。”
尤绍是曲茂的贴身护卫,章庭见他来请示,便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他的目光落在曲茂身上,见他一副没骨头的样子,十分不齿,别过脸问史凉:“指印比对好了吗?”
“回小章大人,比对好了。”
章庭甩袖往回走,“比对好就上马。既然想要享乐,何必出来带兵,跑个十几里路就要歇着,不如趁早回家去!”
他这话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在骂谁,曲茂登时恼火,站起身,将水囊子扔回给尤绍,“怎么着?你五爷大半夜送你出城,还给你脸了,你以为——”
话未说完,尤绍就劝道:“五爷,算了,这是您头一份差事,要是办砸了,仔细老爷责罚。”
史凉也道:“校尉大人,小章大人急着赶路,是为了能早点回,这雪一看就没个消歇的意思,要是路上慢了,回程的时候雪大了,在外头耗一日,人都得冻坏。”
这话曲茂虽然听进去了,但他并不能消气,他还不明白了,歇一会儿怎么了,能耽误多久?他看章庭一眼,翻身上马,心道罢了,先忍他一时,尤绍不是找了几个地痞流氓么,待会儿有他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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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落,天亮得也比寻常晚,接到头一个嫌犯,章庭让一名办事大员与数名巡卫先送囚车回京里了。
交接崔弘义的地方,原定在京郊五十里的吉蒲镇驿站,眼下提早了一日,要顺着官道,往岳州方向再走三十里,一直到樊州的界碑处。这是一片开阔地带,遥遥望去,官道两旁,零星分布着几个土丘与矮山。
到了界碑,已经是早上了,冬日的清晨,四下里没什么人,雪大了些,天际浮白,因为头顶上坠着一团厚厚的云霾,天地间是很暗的水蓝色。
这一路上虽然很赶,章庭却把时辰掐得准,一到界碑,官道另一头也出现了押解犯人的囚车。
曲茂这回倒是没瞌睡,等章庭审查的嫌犯,立刻亲自上去比对指印。
崔弘义就在囚车里。他年近不惑,穿着单薄的裘袄,带着颈枷,或许是遭受牢狱之灾,人很瘦,单看眉眼,倒是十分端正。曲茂仔细瞧了瞧他,眼上也没斑啊。也不知道弟妹那斑是怎么长的,可惜了子陵喽。
曲茂眼下已知道崔弘义是青唯的叔父。他这个人,有一点好,就是绝不扒高踩低,上至高官望族,下至平头百姓,他既不阿谀奉承,也不摆贵公子的架子,只要投契就结交,反之,像章庭这样自恃清高的,他就讨厌。
曲茂一面比对着指印,一面跟崔弘义搭腔:“冷么?京里这天儿就这样,说凉就凉了。你放心,也就野外这么冷,等回了京里,我让人给你囚室里送个炉子去。”
崔弘义反应了半晌,才惊觉眼前这个高官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惶恐得很,且惊且疑地问:“官、官爷,小的是又犯了什么事么?”
曲茂摆摆手,只道是这会儿不宜跟崔弘义寒暄。
他心里头的主意厉害着呢,看那头章庭马不停蹄地催促着返程,一刻也不让人多歇,他也不恼火,看了尤绍一眼,意示是时候了。
俄顷,官道一头走来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看到这里有一行官兵,顷刻涌上来,说:“官爷,行行好吧!”
“官爷,草民是从劼北来的,家乡遭了灾,一路流落到京,还望官爷行行好,给点吃的。”
章庭身边的吏胥道:“大人,这几个流民不对劲,哪有流民大早上走官道赶路的?”
史凉也警觉,正要喝令巡检司拦人,曲茂将手一抬,说:“不就是几个要饭的么?让他们过来,天寒地冻的,行个好么。尤绍,我包袱里有点干粮,你去拿出来,分给他们。”
今日出城虽然是章庭领行,但曲茂才是这帮巡卫的头,他这么吩咐了,底下的也不敢拦阻,只好放这几个“流民”到曲茂身前。
“流民”掬着手,一副讨吃的模样,就在尤绍取出干粮的一刻,他们目光忽然一转,居然同时不要命地向一侧的章庭撞去。
这个变动来得突然,以至于就连最近的史凉都来不及反应,章庭与他身边的吏胥被一齐撞到在地,衣摆上登时拂上了脏泥。
曲茂见状,幸灾乐祸的同时又有点遗憾,这几个地痞时机把握得不够精准,要是等章庭上了马再出现就更好了。
他面上做惊异状,吩咐道:“愣着做什么?快保护小章大人!”
可旁人岂是没长眼的,离得近的史凉瞧出曲茂这是在拿小章大人寻开心,心中十分气恼,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匆匆带着人把章庭扶起,又吩咐人去追那几个“流民”。
这头正是一团乱,只见附近的几个土丘上,忽然窜出数十道黑衣身影。
曲茂只道这是尤绍的布置,讶异地挑眉,低声道,“你安排得还周到,人分成两拨来,只怕要吓坏了章兰若。回去五爷有的赏!”
尤绍的脸色却变了,他张了张口,说:“五爷,这、这些人不是小的安排的,小的请的,只有适才那一拨。”
曲茂还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只见黑衣人速度极快,从四面八方掠到官道上,手中刃光一闪,顷刻割断了当先一人的喉咙。
曲茂就站在这人身后,鲜血迸溅出来,直直浇了他一身。
他看着面前倒下的人,脑中一片空白。
这人……这就死了?
他这是……真遇上劫匪了?
曲茂瞬间跌坐在地,与此同时,尤绍拔刀飞扑上来,格挡开黑衣人的下一招,拽着曲茂的胳膊,径自把他后拖十数步,将他扔在章庭身边,再度飞身而上。
史凉摘下长矛,高声吩咐:“快!保护两位大人,保护嫌犯——”
巡检司今日来的人不多,适才送回头先一名嫌犯,人已撤去小半,眼下余下百余,还要分神保护崔弘义与曲茂章庭,而杀手尽管只有数十,他们只管攻,不必守,巡检司与他们交手,很快落了下风。
尤绍杀了此前突袭的杀手,很快回到曲茂身边,他军营出身,功夫好,见曲茂这里有人保护,观察了一下局势,只道不好,“五爷,我去帮他们!”
曲茂哪里见过这阵仗,先讷讷地点点头,等反应过来,惊慌失措,“不、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我又打不过这些杀手……”
“尤护卫。”这时,章庭道。他和曲茂一样,脸色已被骇得煞白,但他到底比曲茂冷静一些,说道:“这里有巡卫,有……我,这些杀手看样子是冲着嫌犯来的,还请尤护卫一定帮忙保住嫌犯。”
尤绍只当一切以大局为重,立刻点头:“好。”
巡检司的巡卫在囚车周围列阵,形成一道道盾墙,可惜他们并非久历沙场的兵将,这道盾墙并不坚实,饶是有尤绍的加入,很快被杀手的利刃破开。
这些杀手似乎深知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分出一小部分人去突袭曲茂与章庭,分散巡检司的兵力,余下的人专攻囚车车头。尤绍看出他们的目的,巡检司的人墙再不坚实,人数到底放在那里,杀手要彻底刺穿,到底需要些时候,不如夺了车头的马,让囚车跑起来,这样他们有足够的空隙对嫌犯下杀手。
杀手招招致命,不多时,已在车头撕出一道口子,尤绍要拦却来不及,眼见着一名杀手在同伴的掩护下跃上马背,正是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奔马之声。
尤绍蓦地转头望去,漫天雪粒子里,数十人策着骏马狂奔而来,身上的玄鹰袍在这暗白世界里格外醒目,明明隔得很远,尤绍似乎瞧见了他们衣摆上的雄鹰暗纹,在玄鹰司最鼎盛之时,雄鹰的怒视足以令任何一个人望之畏然。
祁铭目力好,最擅观察,遥遥瞧见一名杀手已攀上囚车的马背,高声道:“卫掌使!”
卫玦点头,在马背上张弓搭箭,隔着纷纷扬扬的雪,箭矢破风而出,一下子扎入杀手的胸口。
杀手闷哼一声,当即摔落马下。
巡检司见玄鹰司到了,气势大震,趁着空档,重新补上车前缺漏,可惜黑衣杀手的动作更快,见形势突变,立刻更改对策,几乎不顾防守,以血躯开路,从四面八方直袭囚车。
青唯带着朝天亟亟打马,还没到近前,手中软剑挥掷而出,当先缠住一个杀手的脖子,她借着这股力道,腾空跃起,拔出腰间的弯刀,身形快如一道残影,掠至马车前,斩断一条袭向崔弘义的胳膊。与此同时,朝天单手扼住马前一名杀手的咽喉,径自将他飞抛出去,撞开袭来再度袭来的一干杀手。
江辞舟见局势已得到控制,在曲茂边上停下马,提剑顺手帮他挡去杀手袭来的一刀,调度道:“卫玦,你带人去保护嫌犯,章禄之,今日劫杀囚车对何鸿云太重要,他不可能任这些杀手单独前来,单连一定在附近,你带着几名逻卒去附近找一找。”
两人同声应道:“是。”
雪愈下愈大,玄鹰司到来,杀手顷刻间落了下风,兼之江辞舟调度有方,崔弘义很快被保护下来,杀手们见劫杀无望,撤退的撤退,撤退不了的,咬破后槽牙的毒自尽。
今日玄鹰司虽然来得及时,巡检司还是有少许伤亡,祁铭领着一众玄鹰卫打扫战场,青唯来到囚车前,将兜帽掀了,“叔父,是我,您没事吧?”
崔弘义历经一场生死之劫,心中慌乱难平,见是青唯,怔然道:“青唯,怎么……怎么是你?”
他知道她会功夫,没成想功夫好成了这样,好在他只是个普通商人,看不出她本事真正高低,只问:“你在这,那芝芸呢?”
“芝芸在家,这里太危险,我没让她跟来。”青唯道。
她语焉不详,崔弘义听不出个所以然,但他知道此处不是叙旧的地方,随即问:“怎么来了这么多杀手?”
“此事说来话长。”青唯道,“我们先回京里,还有许多事,我得跟叔父求证。”
崔弘义连连点头:“好。”
见了青唯,崔弘义到底放心了些,这个小丫头虽然只在崔府住了两年,话也少,但崔弘义看得出,她主意很正,关键时候十分可靠,否则彼时钦差上门,他不会将芝芸托付给她。
玄鹰司很快打扫完战场,与巡检司一起匀出几匹马来驮尸身,不多时,章禄之也回来了,他向江辞舟回禀道:“虞侯,属下带人在四处找了找,附近果然有人监视这些杀手的行动,这人警惕得很,见杀手失手,早跑了,不知是不是单连。”
江辞舟颔首,回身步至章庭面前:“小章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既然接到人质,还请速速回京。”
章庭沉默一下,没过问玄鹰司为何能预知危险,及时赶来。左右玄鹰司这个衙门一直这样,只听天子一人之命,有些内应,也不是他该问的。
他合袖朝江辞舟俯身一揖:“今日实在多谢虞侯了。”
曲茂这会儿已缓过来些许了,他被尤绍掺着,灰头土脸地立在一旁,听江辞舟与章庭说完话,咽了口唾沫,“子陵,我刚刚看你……”
他的目光落在江辞舟腰间的剑上。
这是玄鹰司都虞侯的佩剑,他知道。
可是,在他的印象中,江子陵和他一样不学无术,既不会文也不会武,更不会调度用兵,可是适才,他策马到他身前,从容帮他挡开杀手的一招,绝不是一个不会功夫的人用得出的。
曲茂自认在武学上是个废物,但他出身将门世家,他看得出。
江辞舟顿了顿,只道:“这事回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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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天已彻底亮了,雪粒子纷扬不止,一行人上了马,沿着官道刚走了一程,忽然齐齐顿住。
只见官道上,迎面一行官兵行来,当先一人竟是刑部郎中,而他身侧除了何鸿云,还跟着左骁卫的中郎将即左骁卫轻骑。
到了近前,刑部郎中下马,先跟江辞舟与章庭行了个礼:“江虞侯,小章大人。”
章庭也下了马:“不知梁大人到此,有何贵干?”
“是这样,刑部一大早接到报案,称是……”梁郎中犹豫着看了江辞舟一眼,“称是江虞侯的夫人崔氏,是日前城南劫狱案的劫匪。目下刑部已查实,崔氏确系劫匪无疑,且有证人袁文光供状证词,小何大人也提供了崔氏日前闯祝宁庄的证据。因为事关朝廷命官的家眷,此事在下已请示三司,奏明朝廷,朝廷疑玄鹰司与崔氏有勾结,又听闻玄鹰司异动,着令左骁卫中郎将率轻骑,与在下一起出城,缉捕崔氏。”
江辞舟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
他知道何鸿云不好对付,今日来救崔弘义前,他就猜到他备了后招,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可是青唯劫囚是事实,谁都无法帮她抹去罪证。
这时,祁铭道:“城南的劫囚案,一向是由玄鹰司负责的,刑部既然要管,也该与卫掌使交接,就这么把人带走,不合适吧。”
左骁卫的中郎将是个直脾气:“祁护卫这话说得很是,那么就请卫掌使解释解释,明明嫌犯就在跟前,玄鹰司为何就是不拿?莫不是看在是自家人,故意袒护吧?”
“不拿嫌犯,是因为没有实证,绝非玄鹰司故意袒护。”卫玦道,他历经了阳坡校场一场大火,看得出何鸿云一行人的目的绝非带走青唯这么简单,“梁大人既然称是有了罪证,敢问梁大人可知,这个袁文光在公堂上再三更改证词,他的供状,朝廷可用得?再者,梁大人说,手上还有小何大人提供的,崔氏闯祝宁庄的证据?敢问崔氏闯祝宁庄,说明了什么?到底是她功夫好,足以劫狱,还是说明祝宁庄本身有异,梁大人查实了吗?既然是三司的意思,刑部要管劫狱的案子,不是不行,但是要把袒护嫌犯的罪名扣在玄鹰司身上,还等回京后,请刑部到玄鹰司把事由说清楚。”
这时,何鸿云道:“卫掌使说的是,没有实证,谁都不好贸然拿人。”他一顿,目光掠至青唯与她身边的囚车,忽地诧异道,“这不是弟妹么?这可奇怪了,今日本该是巡检司出城接人,玄鹰司莫名出现倒也罢了,怎么连弟妹也跟着?”
他的目光最后停在马匹上驮着的尸身上:“怎么还死了人?诸位莫不是在诸位起了冲突,又有人劫囚车?”
“正是!”左骁卫中郎将接过话头,“还请玄鹰司解释解释,这些尸身是怎么回事?”
章庭略作一顿,先行答道:“是这样,适才的确有杀手劫囚车,巡检司兵力不足,嫌犯险些为杀手所杀,好在玄鹰司及时赶到,助我等转危为安。”
“及时赶到?”中郎将道,“怎么会这么巧?莫不是贼喊捉贼,有人跟杀手是一起的吧?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及时?倒也是,左右劫囚这事,一回生,二回熟么?诸位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怎么,如果我等没来,玄鹰司预备在哪儿把人放了?”
这话一出,俨然是把青唯一人的罪过推到整个玄鹰司身上。
章禄之不忿,立刻道:“为何这么巧!小何大人不如问问自己,你当初到底做了什么,又是为何要雇杀手杀掉嫌犯,分明是你——”
不待他说完,江辞舟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头。
眼下崔弘义尚未审过,一切事由都是他们的推测,虽然八九不离十,但是没有实证,说得越多,曝露得越多,反倒会给何鸿云可趁之机。
且他也看出来了,何鸿云是打定主意用青唯挟制玄鹰司,绝不可能将崔弘义交到他们手中。
他盯着何鸿云:“小何大人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