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溪流中飘来一片竹叶,接着,又是一片,两片…沈瑄随手拈起看看,惊讶地发现那是湘妃竹的叶子!心中一亮,朝竹叶流来的方向看去,一块大石背面,果然隐隐有路。于是渡水越石,向山谷深处走去…
新月如眉,从东山爬起。山谷中的桃花和竹林抹上了淡淡的银辉,一切都不象是真实的。竹林里蜿蜒出一条明澈的小溪,流露着幽幽的波光。小溪边,簧竹下,斜倚着一个盈盈冉冉的身影。白衣胜雪,如春云出岫;秀发披拂,若楚雨潇潇。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溪流的浪花里摆动着两只小脚,似乎在玩水。
此情此景,看得沈瑄几乎连呼吸都要失去了,定住了脚步,悄悄凝望着。
“什么人?”一声轻叱未了,早飞来一片石块。
沈瑄正在出神入定,竟不曾躲过,石块砸在前额上。他猛地一惊,忽然气血上涌,暗道“不妙”,就恍恍惚惚栽倒在地上。
等他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草庐之中,身下垫着冰凉的竹席。他不无欣喜的想:“是离儿的屋子吧?”
四顾一望,又觉得不太像。这间屋子几乎全是由竹子构成的,竹门竹窗,竹桌竹椅。陈设十分简单,墙上挂着斗笠镰刀,架上摆着锅碗瓢盆,全是些日常度日的物什,倒像普通山民的居所。床边竟然悬着一只竹编的小小的摇篮,摇篮里严严的铺着绣了桃花的小被褥。被子上搁着一只翠绿色的小孩兜肚,绣着莲花鸳鸯图案,却只完成了一半。兜肚的一角上,用银线勾了个“湘”字。
沈瑄瞧着这些东西,心里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沈大哥,这竹篮是做什么用的?”蒋灵骞端了一只碗,立在他身边。
沈瑄诧异道:“这是婴儿睡的摇篮啊!做妈妈的轻轻摇这篮子,再唱几只小曲儿,就能哄着篮里的小孩睡着了。你小的时候…”说到此处突然停住,蒋灵骞小的时候,当然不曾有过摇篮。
“我真是不曾见过。”蒋灵骞轻声道,“你把这粥吃了。”
沈瑄接过那碗粥,只说了声谢谢,便再也不知讲什么好。蒋灵骞拿过那只兜肚细细把玩,也不说一个字。本来未见之时,满心里全是在想见面了会是什么情形,要说些什么话。现在离儿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想不到转觉无话可说。那粥似乎很温暖,但他却连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
不知过了多久,蒋灵骞起身去卷窗下的竹帘,月光一点一点的放进来。她忽然道:“你来做什么?”
沈瑄心想你终于问我了,遂道:“来看看你。”
“看见了么?”她并不回头。
“看见了。”
“看见过就可以下山了。”
沈瑄愣住了,不禁道:“离儿,我真的很想你…”
又是无语。过了好一会儿,蒋灵骞才转身笑道:“放心,我知道你受了内伤,不会赶你走的。”
沈瑄觉得胸中的气流又开始凌乱了,遂道:“我没有受内伤。”
蒋灵骞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掷你的那块石头,一点力道都没有。你又不是三岁孩子,若非身负重伤,怎么可能被打晕了?”
沈瑄道:“我不是被你的石头打晕的,只是走得太累了。”其实这谎明明撒不过,他的内功造诣虽不算顶好,也绝不会走路走晕的。
蒋灵骞把袖子举到他面前:“累得吐了血?”
沈瑄这才看见她雪白的衣袖上,赫然一片淡红色血迹,湿漉漉的尚未洗净。他叹了一声,不得不道:“我的确受了很重的内伤,几乎性命不保。所以,所以那时不愿来见你。后来叶大哥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我才好了。只是,只是眼下未曾痊愈,偶尔会吐血。调理些日子,将来就没事了…我等不得伤好,就急着来看你啦。”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情形虽大致不差,前景可完全不同。
“是这样啊…”蒋灵骞微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又象是失望又象是欣喜。
她究竟看出了多少,相信了么?沈瑄猜不透,只看见血色的衣袖下那只纤手似乎在颤抖。沈瑄笑道:“不想弄脏了你的衣裳。”
蒋灵骞回过头去收拾碗筷,不再说什么。沈瑄不禁想到,她并不问我是为什么受了伤。虽然他当然不会将原因说出,可心里还是一阵惘然。他隐隐感到离儿似乎变了。虽然能够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感情并未有减损,但却平添了一种忧郁清冷。那时他们在莫愁湖畔养伤,在黄梅山庄待敌,情形可完全不一样。虽然汤家的阴影时不时掠过,但总能言笑晏晏,情谊欢洽。可现在,却有一层重重的屏障隔在两人之间,很多话因此说不出来,万里云罗,水远山长。他知道那屏障是什么,但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蒋灵骞再掀开竹帘进来时,他就问道:“离儿,这是你的屋子么?”
蒋灵骞道:“是也不是。我本来随爷爷住在赤城山上。十三岁那年有一天,雪衣把我带到这里来玩儿,才发现这里。——雪衣是一只白鹿,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这屋子看来已闲置多年,主人不知是什么人,大约走时十分匆忙,灶下还有烧了一半的柴呢!我喜欢这里风景清幽,世外桃源一般。这间竹屋,又很象,很象一个真正的家,比赤城山上好多了…就时时过来住几日。这一次回山,我还没敢去见过爷爷,就躲在这里。”
沈瑄微笑道:“原来那只白鹿是你的朋友。若不是它,我还找不到你呢!”
“怎么?”蒋灵骞睁大了眼睛。
沈瑄遂将自己来时的奇遇说了,蒋灵骞听着听着,白皙的脸上不禁飘过一丝红晕。沈瑄见状,笑道:“想不到我可比阮郎幸运多了,不曾受饥馁之苦,还得到神鹿相助。匆匆赶到,仙子不会怪我来得太晚吧?”
原来有一个传说,东汉时刘晨,阮肇两个人,由剡溪入天台山采药,迷了路,正在饥饿之间,发现山溪里漂下来鲜嫩的芜菁叶和一杯胡麻饭,料想离人家不远。沿溪而上,遇见了两个绝美的仙子。仙子看见他们手里的杯子,就象老朋友似的笑问道:“郎君来何晚耶?”刘阮二人遂与两个仙子结为了夫妇。
蒋灵骞长在天台山,当然知道这个故事。登时面红耳赤,嗔道:“你来不来,什么相干!”一甩帘子就出去了。
沈瑄自悔唐突失言,只好跟了出去向她道歉。那竹帘挡着一扇月亮门,通向后院。院子里几树碧桃花,艳影幽香在清凉如水夜色中缓缓浮动,一片片殷红的花瓣飘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蒋灵骞听见他出来,忽然问:“你到过赤城山,没遇见我爷爷?”
沈瑄道:“没有,一个人也没看见。”忽然想起吴越王妃的事情,就对她说了。
蒋灵骞惊道:“你怎么进了那间屋子!那间屋子爷爷看得如同性命一样,每天要进去坐一个时辰,却从来不让别人看见,连我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你真没被爷爷发现?”
沈瑄道:“真没有。”
蒋灵骞叹道:“大约爷爷正好出门了,算你运气好。”出了一回神,又道:“…唉,如此说来,我的大对头竟是爷爷的女儿。…爷爷对她这样宠爱…蒋明珠,蒋明珠,一定视她为掌上明珠啊!”
沈瑄听得出她喃喃自语里的失落,遂转移话题道:“离儿,我给你带来了解药。上次你在三醉宫吃的,只能解一年的‘金盔银甲毒’。你把这个吃了,毒性就永远拔除,不再发作了。”
蒋灵骞却不接那紫色的药丸,只是盯着沈瑄的眼睛,半日方“咦”了一声,冷笑道:“我说呢,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来跑一趟。这样的大恩大德,真令人感激不尽!”
她话语里虽冷淡,还是掩饰不住幽怨之意。沈瑄不禁有些愕然,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敏感呢!只得道:“离儿,我不是为解药而来,你别多心…”待要表白,无如这等情形下又不敢讲出口。见她仍是淡淡的,只得作罢,心想此事只好慢慢劝她。忽然看见不远处凤尾摇曳,疏影婆娑,他心念一动,遂问道:“这里怎么会有湘妃竹呢?”
蒋灵骞道:“我也觉得奇怪,浙江境内并没有湘妃竹,莫非是此间旧主人千里迢迢移植来的?”
沈瑄沉吟道:“看起来还是君山上湘灵祠里生长的名种。”抚摸着青翠的竹竿,只见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真如美人泪迹一般,遂悠然道:“一剪斑竹枝,离离红泪吹怨辞,湘灵一去九山空,流雨回云无尽时。”
蒋灵骞听他念出,不由得痴了,怔怔的不出一语。
沈瑄又道:“我猜你那只箫上,也是刻的这个。”
蒋灵骞面色一红,微微点头,又道:“那只箫,本来就是我折了这里的湘妃竹做的。”又呆了一会儿,道:“你听见水声了么?”
沈瑄侧耳细听,果然远远的有溪流淙淙,声若呜咽。蒋灵骞道:“山民们说那一段山涧叫做惆怅溪。”
停了停又道:“刘晨和阮肇,在仙子身边过了半年,终于因为想家,要离别而去。两位仙子挽留不住,就在溪头惆怅而泣别。还有人说,他们回家一看,人间已过了十世。后来他俩重入天台山寻访仙子,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春来尽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沈瑄看见她的眼神闪烁迷离,已知其意,遂道:“也是啊,既然来了,何必要走呢?”
蒋灵骞不由得又望望他,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连忙转过身,又低声道:“真的不走了?”
沈瑄见她波光流转,早已醉了,不禁握住一只纤纤素手,柔声道:“永远也不走了。”
露华在地,明月在天。低吟的晚风,铮琮的山泉似乎都停止了唱和,仿佛不忍打扰恋人的清梦。只有殷勤的碧桃花,将胭脂一般娇艳的花瓣,纷纷扬扬的洒在两个相依的人影上。
“你真的…”蒋灵骞轻叹道,“什么也不管了。”
沈瑄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含笑的眼神里,却似乎有一种难言的悲凉,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是冰冷的。他想到,虽然对她许下了一生的相守,其实也仅仅只有不到半年之期。难道,她也感觉到了么?不会的,她不知道。
沈瑄笑道:“离儿,我答应在这里陪伴你一辈子,你可不能只陪我一年。”说着将那紫色的解药放在她唇边。蒋灵骞莞尔一笑,含了药丸。却转过身去,指着那树桃花道:“将来你死了,我就把你埋在碧桃花下,然后天天来看你,好不好?”
沈瑄道:“很好,是生是死,我都不离开你。可是等我头发白了,你再说这话也不迟啊!”他心里忽然泛起一种极度的恐惧,难道真的要她看着自己死去么?他许下这不能实现的白首之盟,会不会害了她?可他既不忍心拒绝她,也不能够拒绝自己的心愿啊…
蒋灵骞没看见他脸上变化,低头抚玩着自己的长发,微笑道:“瑄哥哥,我很久没有听到你的琴声了。”
沈瑄心中又是一荡,他可也很久没听见离儿这样叫他了,遂笑吟吟的牵了她,去弹那架瑶琴。
第二日清晨,蒋灵骞就把沈瑄拉了起来:“我们去找爷爷。”
沈瑄有些惊异,蒋灵骞宛转道:“我自幼蒙爷爷抚养长大,如今要,要嫁给你,总须向他禀告一声。而且,我也有快三年没见到他了。”
沈瑄点头称是,却又道:“只是你爷爷定然不答允我们的事。”
蒋灵骞道:“那也未必。爷爷与旁人不同,一切看他的心情如何。他或者一口回绝;但倘若你对了他的脾胃,说不定会慨然赞同。不过你放心,不管他怎么说,我,我是跟定了你啦。”说罢满面娇羞。
沈瑄笑道:“既然如此,我哪里还能不放心。这就走么?”
“不忙!”蒋灵骞不急不徐的踱到竹林里,取出那枝斑竹箫悠悠的吹了起来。沈瑄不知她用意,就静静听着。原来是他第一次在葫芦湾听见的那只无名曲子。这支曲子仿佛天然的就飘荡在天台山的林泉之下,蒋灵骞此刻吹出,又平添了一种甜美欢愉。这时竹林里雪光一闪,昨日那只白鹿翩然而至。
“原来她用箫声召唤她的雪衣。”沈瑄想。
蒋灵骞搂着雪衣的脖子向它悄悄低语,雪衣却用鹿角轻轻的去挑小主人的头发,那情形可爱极了。过了一会儿,蒋灵骞招手道:“瑄哥哥,雪衣带我们去赤城山。”
“那它驮得了两人么?”沈瑄问。
蒋灵骞已然骑在了白鹿背上,伸手拉沈瑄:“你小瞧雪衣!”
那白鹿果然为灵物,沈瑄怀疑天台派的轻功是向它学的。他坐在蒋灵骞身后,缕缕馨香的发丝吹拂到他的面颊上。这是在骑鹿升仙么?只怕人间天上,更无复此至乐了。
赤城山顶上,白鹿放下两人,盈盈而去。沈瑄问道:“它几时再来?”
蒋灵骞道:“每天傍晚,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蒋灵骞带着沈瑄绕到了赤城山居后面,山坡上几棵老松,枝桠苍虬,成龙蟠虎踞之态。仔细一看,繁茂的枝叶下遮盖着几间低矮的茅屋。原来赤城山人不住在老的“山居”之中,却在这里结庐。蒋灵骞叫了几声爷爷,无人开门。难道蒋听松又不在?正要推门,忽听的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不回家了。”
蒋灵骞转过身,迎上那个从松林里踱出来的老人:“爷爷…”
蒋听松扶着她的肩,长叹了一声:“一走就是三年…本来好好的嫁你出门,惹了这些祸。”
蒋灵骞抬头问道:“爷爷你这些年身体可好?”
沈瑄对蒋听松的情况早有耳闻,可看见这个老人,还是吃了一惊。他以为被多少江湖中人称为魔头,老怪的一代高手,纵然归隐,也会多少留下锋芒和戾气的。可是眼前这个蒋听松,枯槁的身形支着一件灰蒙蒙看不出形状的袍子,意兴阑珊的,只是茫茫然说:“还好,还好。”
沈瑄正犹豫要不要过去见礼,蒋听松却已经看见他了。他虽然暮气沉沉,思路还很快,遂问蒋灵骞:“你跟汤家闹翻,就是为了这个小子么?”
蒋灵骞噘嘴道:“爷爷,他家娶我不安好心。他们把我关起来,还叫很多人杀我…”
“算啦算啦,”蒋听松摇头道,“过去就算啦。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这话是问沈瑄的,蒋灵骞却赶快抢道:“他叫沈瑄,是桐庐的医生。”原来她见爷爷居然不追究前事,料定大有机会,遂帮沈瑄作答。沈瑄自然不能算真正的桐庐人。他明白蒋灵骞不说出他的洞庭派出身,是怕又起波澜。他虽不肯隐瞒身世,但也只得体谅蒋灵骞的用意,默不作声了。
“沈瑄…”蒋听松沉吟着,“你倒是那一点胜过汤慕龙,居然抢走了灵骞?”
“晚辈哪一点都不比汤公子强。”沈瑄淡淡道。
“咦?”蒋听松不由得盯着他细细打量起来。沈瑄被他萧索的眼光一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毕竟那漂满洞庭湖的血色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的,哪怕这个“仇人”已风烛残年。不过他一向谦恭有礼,这厌恶传到脸上,也只是一种倨傲而已。想不到蒋听松竟然笑了起来:“好,好!你的确强过汤慕龙。”
蒋灵骞讶异的看见爷爷尘封多年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线光彩,心里乐滋滋的。蒋听松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道:“我要试试你的功夫!”
沈瑄道:“晚辈武功低微,只怕不值得前辈赐教。”
蒋灵骞也道:“爷爷,瑄哥哥是个医生,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没学多少武功。你和他过什么招啊?”
蒋听松笑道:“剑意即人心。他既然带着剑,想来是会一点的。我只是试试他。你放心,一根枯树枝伤不了他。”
“可是,”蒋灵骞又道,“他受了内伤还没好。”
蒋听松遂对沈瑄道:“你只和我过招式,不要动真气。”
蒋灵骞见不能作罢,遂一跃到沈瑄身边,低声道:“用我教你的剑法。”
“小子,接招了!”蒋听松手中枯枝微颤,斜斜的递到沈瑄面前。沈瑄不及细想,右腕抖出,左臂平胸,就是一招“海客谈瀛洲”。蒋听松“咦”了一声,闪身而过,却从背后点沈瑄的任脉诸穴。沈瑄与蒋灵骞拆招已久,知道必然要用“烟涛微茫信难求”来接。遂飘然转身,衣袂飞处,剑花缤纷而落。蒋听松大笑道:“灵骞,你竟然将这套剑法教给了他!”
“我教得不好,还请爷爷指点!”蒋灵骞已看出蒋听松甚是满意,不由得满心欢喜。原来这其中另有缘故。这一手“梦游剑法”是蒋听松平生得意之作,却只教过蒋灵骞一个人。后来蒋灵骞问他,什么人能学这套剑法,蒋听松就说只再传给自家人。这些意思,蒋灵骞却未敢对沈瑄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