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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儿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冷笑道:“是么?”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衣起处,汤慕龙已飞身跃上,捉向离儿背心。这一下极是凶险,略一拿捏不定,自己就飞向悬崖下去,所以竟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但汤慕龙武功当真极高,不仅方位准确恰恰就在悬崖边上,而且迅捷无匹,悄无声息。离儿本来背对这他,这一回竟然防不胜防。眼看也就被他拖了回来。

但离儿更加敏捷,只见她竟不知如何转过身来跃起,推出两臂。汤慕龙躲闪不及,两人四掌一对,离儿的身子旋即就轻轻飘开,然后朝悬崖深谷重直坠下去。

沈瑄两眼一花,只觉得整个地面也都随着离儿下沉到了谷中。他只听见自己大喊一声:“离儿…”就飞身冲到悬崖边,不假思索一跃而下。

钱世骏和汤慕龙目瞪口呆。

 

沈瑄直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响,不知向下坠了多久,才看见谷底的峋峋怪石向自己逼近,不由得闭上眼睛。忽然腰间一紧,象是被什么东西卷住了,向上拖去。他下落这么久,本来坠势甚急,这么一拉,立时顿住,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倾了出来。旧伤一发,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他正吊在半空中摇晃,忽然听见上面啪的一响,自己又往下坠去。所幸此时离地已经不远。沈瑄看见地下正有一丛灌木,于是奋力一腾,落在上面弹了几下,竟然不曾受伤。他滚到地上,长叹一声,正要闭上眼,却只见一个人影在半空横跃而过,只象是踩着岩壁稳稳的走下来一般,一忽儿就快要跃到自己身旁,却在半空中急道:“你怎样?哎哟!”

只见离儿一下子跌到在他身边,按住了右脚脚踝,笑道:“功亏一篑!”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离儿在半空中就停落在岩壁上的一棵枯树上,见自己落下,就放出她那条飞雪白绫拉住。可是毕竟下坠的力道太大,竟把枯枝拉断了。所以才会第二次下坠。离儿急急跃下来看看自己安危与否,却不防没站稳,扭伤了脚踝。这一次本来不存生念,又是她救了自己。沈瑄想到这里,万分感动,问道:“你伤的怎样?”

离儿脱下右脚鞋袜,只见脚踝处肿起了馒头大的一块。沈瑄看了看,按住她的脚揉捏起来。离儿一声不吭,却咬紧了牙,想来是疼得厉害。沈瑄不忍,问道:“有针么?”离儿从袖中摸出几枚金针来递给他。沈瑄将针扎在穴道上,轻轻抖动,问:“疼得好些吗?”

离儿微微点头,忽道:“他们也真够狠心,连你也推了下来。只是你怎么在上面?”

沈瑄有些不安的说:“这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离儿奇道:“你怎么了?”

沈瑄迟疑道:“我跟着你们到了这里,又见你掉了下去。我,…我心里一急,也就跟着你望下跳了。”

言毕不觉满脸通红。

离儿嗔道:“瑄哥哥,你…”转又不语。

沈瑄笑道:“谁知你并不是真的要寻死,只是脱身而已。”

离儿抬头望望,只见悬崖峭壁,高可千仞。中间一线青天,两边万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几棵枯树,并无落脚之处。她也有些后怕,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要逃走。没料到我飞檐走壁的轻功这么好,更没料到你会陪我下来。现下只好还在这谷底待一晚,明日另找路径出去罢。这里定是在钟山脚下了。”顿了顿又道:“只怕明日都走不了。说不定他们料着我不曾死掉,让人守在出口处也未可知。那又不知要躲到几时。”

沈瑄问道:“你真不回去了?”

离儿奇道:“我们不是说好了…瑄哥哥你…”

沈瑄急忙道:“别担心,我一定照顾你的。只是…”他心里想的是,倘若她真是汤慕龙的未婚妻,那该怎么办呢?遂问道:“你跟着钱世骏这些日子,没有记起些什么吗?那他总也能告诉你些过去的事。”

“过去?”离儿呆住了,望着天上几粒疏星,看了许多时,方道:“他说过一些。可是钱世骏,我不敢相信他。他对我很好,也未必都是在骗我。可他们这些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怎敢相信他?但我明明知道自己不相信,却又不得不老跟着他们,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忽然凝噎住。

沈瑄听见她语调越说越凄凉,抬头看那张苍白的脸已满是泪水,自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难道她从前受过很深的委屈么?沈瑄心中甚是难过,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听见她又道:“瑄哥哥,其实这些日子里,我总是不住的想:我究竟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那时在葫芦湾,和你在一起,就象是在世外桃源中生活,不用知道这些事情。可是一回到江湖,我就不能不问,不能不想。好象我生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却永远也找不到。只有死去的人才会喝孟婆汤忘掉往事,我大约就是死人了?”

沈瑄扶住她道:“离儿,别哭了。你的病会好的,那时便没事了。”离儿摇摇头,挪到一边蜷起来,把头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沈瑄心想:该让她试试我的药,怎么忘了。刚刚将药取出,忽然一转念,又迟疑起来:离儿因为什么也记不起,才会与钱世骏汤慕龙闹翻。但汤慕龙是她未婚夫,恐怕不是捏造。一旦离儿记起往事来,她的心意总还是向着汤慕龙,总还是要跟他去结婚的。

沈瑄心中阵阵酸楚,犹豫不定,没想到他刚刚向离儿吐露自己的情意,就得知她是别人的妻子。离儿虽然此刻对他依恋,但她痊愈后这种感情便会成过眼烟云,他便再不能留在她身边,那又该是何等伤痛!那瓶药握在手中,竟再也递不出去。

他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永远想不起过去,只是避居葫芦湾里,不问世事,不也一样的平安快乐?

月光间投到谷中来,照在粼粼怪石上,清幽无限。沈瑄凝望着月光下离儿那张美丽而忧伤的脸。忽然,一滴泪水从长长的睫毛深处透出来,亮晶晶的滑过面庞。他心中大震:沈瑄啊沈瑄,你只知自己不愿离开她,却舍得她如此伤心。“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是任何人一生的摆脱不了这样的问题。没有什么人可以真正放弃过去的,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是何等的痛楚与迷惘!你既然心中爱她,就该一心让她好才是,怎能让她陷在这样不堪忍受的痛苦里!

沈瑄走上前去,将一粒药丸塞入离儿唇间。离儿一声不吭的吞了下去,又睡着了。沈瑄坐倒在地上,心中一片荒凉:这药若真的有效,明日便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将来不知能不能忘掉她,但这番苦心她也永远不会知道。

 

沈瑄一觉醒来,已是大白天。离儿不在那里了。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却发现那边一个黑衣少女,对着一条小溪在梳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拂下来。

沈瑄忍不住问道:“离儿,你记起来了么?”

离儿似乎点了点头。沈瑄看她梳好头发,挽成双鬟垂在两鬓,又取出一枚银簪子插上。这簪子还是当时她落难在小岛上,乐秀宁见她一身素服别无簪环,从自己箱笼中取出赠给她戴的。离儿梳妆完毕,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终是救了我了。这番恩德,让我何以为谢?”

沈瑄连忙扶起她:“离儿你何必如此。我始终当你是,是我的亲妹子一般。”

离儿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说不清是漠然、是问询、是猜疑、还是斟酌。沈瑄不由得的想到:她在想什么呢?一定也想起了自己的婚约,连对我的称呼都换了。是的,她说过要跟我回去,那也是因为当我是“大哥”。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她就在他的面前,却又似乎变得很远。婚约就是婚约,是他不能强求她改变的东西。是的,有些话从此提也不要再提,彼此心照不宣。不过,这样也好,从此以兄妹互称,也好相处。他似乎也就欣然接受了,离儿只是他“妹妹”这个事实。

离儿的精神果然与昨日大不相同,不仅忧惧之色荡然无存,又更有一番机敏灵活,神采奕奕,当真是恢复了。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打算去哪里呢?”

离儿道:“也不去哪里。我有些饿了,你呢?”

沈瑄点点头道:“我也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儿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瑄面前。沈瑄奇道:“哪里来的?”

离儿道:“小溪里有的是,我不会捉吗?”

沈瑄一看,离儿梳头的那条不大的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有不少游鱼。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她在自己睡着之时,在小溪中捉来鱼,洗净刮鳞,开膛破肚,又用草绳串起来在火上烤熟了,等着自己醒来。沈瑄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

离儿道:“我小时在天台山上,常常自己在山涧中捉鱼玩儿。天台山中有许多山泉瀑布,我一人无事时,就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烤鱼吃。”

沈瑄心想,原来阿秀姐姐猜得没错,她真是天台派的姑娘。两人分食那串烤鱼。离儿手艺极好,沈瑄只觉得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又道:“你一个小姑娘,父母竟让你在山里到处乱跑,还自己捉鱼,倒也奇特。”

离儿道:“我没有父母,从小和爷爷在一起。爷爷也不大管我。”

沈瑄闻言,不觉心酸。他自己从小作了孤儿,自然深知无父无母的苦楚,却不料离儿也是如此。默然半晌,道:“你的爷爷,就是天台派的掌门么?”

离儿迟疑道:“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派。自我记事时,天台山上只有爷爷和我两个人,我也不知道爷爷有什么门徒弟子之类,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派,仿佛我出生之前,爷爷真的是一派掌门。但却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只知道,他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晃荡荡,有时有闭门不出,却只是发呆,也不见他自己练武功。他不和我住一处,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呆着,没人照顾你么?”

离儿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我有璎璎的好福气么?但若说总一个人,那倒也不是,有时雪衣会来陪陪我。沈大哥,璎璎嫁过去之后,过的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阿秀姐姐还在岛上。”

离儿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和钱丹在一起?”

沈瑄道:“我本来也不知道他是吴越世子。”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儿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罢。吴越王妃心计歹毒,世所罕有。那钱丹也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沈瑄道:“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淳朴少年,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计?吴越王妃虽然不好,未必他儿子也不好。”

离儿叹道:“你总是不知底里的。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么?”

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儿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起来。离儿问:“你想说什么?”

沈瑄道:“范公子的话也许是实,但却与钟山大会的主旨毫不相干。”

离儿不解,沈瑄又道:“丐帮做东的大会,帮主却不露面,让金陵范家的人主持。谁不知道范家与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一些江湖上的力量与吴越王妃作对。吴越与南唐世代为敌,南唐做倒了吴越国掌权的王妃,便已胜了一大半。至于吴越王妃杀了些江湖上的人,江南武林要报仇,那只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煽动大家的情绪而已,好为暗地里的南唐皇帝卖命。钱世骏上钟山之前,在范家住了许久罢?”

离儿点点头。

沈瑄道:“看来钱世骏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支持他夺回王位。将来吴越王妃如果当真倒了台,吴越就只好听命于南唐了。”

离儿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大哥,没想到你不问世事,却把江湖上的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沈瑄道:“天下事大抵如此。”

离儿道:“钱世骏范定风这些人,原来用心如此不堪,却还能自居正义。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着钱世骏,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那么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江上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助他。后来这一路这般照顾我,却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物事。此物关系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时我竟失忆了,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如此着恼。我这才看透他心底阴暗。当初我为了向吴越王妃寻仇,竟与他结义,真是糊涂。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吴越王妃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不除她有违武林侠义之道。”

沈瑄望着她眼中神情坚毅,也不觉点头。

离儿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要看错便是。”

日当正午,沈瑄道:“我们找一条路出去吧?”

离儿依言站起来,然而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是疼痛难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她轻功甚好,如此走法也并不费力。但这个谷底甚是奇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那条小溪走下去。往前走了弯弯曲曲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然比昨晚那一个短得多,依旧还是深极了,落下去只有毙命的。但下面却依稀一道宽敞的山路,眼见出得钟山了。离儿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走下去。但如今却没有办法。沈大哥,只好看你了。”

沈瑄苦笑道:“离儿,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功?更别说根本没有你那样好的轻功了。”

离儿道:“现学也来得及。”

沈瑄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这儿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罢。”

离儿道:“这里有树么?”

沈瑄四顾一望,不要说树,连草也没有一茎,竟是个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树皮了。正沉吟间,离儿道:“不要搓绳子了。现在下去不免被人发现,等天黑才好。反正无事,我教你几句轻功口诀,你就在此地练练,最多两个时辰就够。”

沈瑄有些不信,离儿却已将口诀一一道来。沈瑄听了两遍,牢记在心。离儿又一句一句的解释起运功的法门,如何提气飞升,如何易位换步。沈瑄精通医理,气功的经脉气穴原是烂熟于心的,偏偏他悟性又极高,讲到后来,不待离儿解释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套轻功便已传完。离儿便让他试着练:“这轻功本来用在飞檐走壁,专门在笔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们却得用它跳下悬崖,只因轻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时减去坠势,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边那道最陡的山坡上练练,如果上坡不成问题了,下坡自然不会受伤。”

沈瑄走道那道峭壁之下,仰头望去,峭壁嶙峋,不觉心惊。他默念着离儿的口诀,用力提一口气,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觉得身子直往后倒,只得一心用力稳住脚下,一步一步跃上去,唯恐摔倒。待到回过神,自己摇摇晃晃已然凌空而起。他偷偷向下一看,竟然已经跃了两丈高,心中禁不住欢喜。这一喜不要紧,立即乱了气息,脚下一松竟然踏了个空,直坠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觉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这一翻就把坠势减了一大半,落到地时安然无恙。沈瑄长吁一声。离儿笑道:“不错不错。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救自己,我都不用为你担心了。快接着练。”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的攀上跃下。练得十几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伤,并未痊愈,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站在地下喘息。离儿见状,又抛给他一枚银色药丸,道:“天台山的冰薤银丹,也是治伤良药了。不过一天一枚寒气太盛,你吃了以后要运功发散一下才好。”

沈瑄吞下那药丸,心想:“什么所谓冰薤银丹,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说是天台山的深谷溪流之间有一种冰薤草,采其花瓣,配上十几味性寒凉的草药,炮制而成。只是这冰薤草实是难得,只在人迹不到之处能找到一两株,而且一个地方只要有人采药到过,今后便再也不会生长这种草了。其花一年只开几朵,状若幽兰,清雅仙姿,但是朝华夕谢,甚是短命。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难正好碰见它的花。所以这冰薤银丹竟是价值连城的仙药了,却被我一连消受了这许多,真不知那世修来的运气。总是离儿待我好的缘故。”念及此处,一片感动。忽觉腹中冰寒气息如针刺一般,连忙用医书上气功驱寒的法门运起内息,调理一回,只觉得胸口的伤痛慢慢化开,一时神清气爽。

他站起来,再向陡壁上攀上去,这一次,更觉得身轻骨健,竟然一下子轻飘飘的攀到了几十丈高的坡顶。站定了,回头看见离儿在下面远远的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来。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难,那坡道竟就是一个笔直的峭壁,不觉胆寒,把离儿的口诀又默念了一遍,一咬牙,向下冲去。自觉得身子直往下坠,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脚上一丝儿不敢泄劲,一步步紧紧踏着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坠势还快。所谓飞檐走壁,大抵如此了。一忽儿,终于冲到了坡下,心里犹自扑扑乱跳。抬头一看,离儿冲着他微笑,满脸赞许,顿觉一股豪气上涌,拔起腿来又向坡上冲去。

如此又练了几回,离儿道:“可以了,我们这就下去吧。”两人走到悬崖边上看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的不见底。离儿道:“你现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问:“离儿,我下去了,你呢?”离儿道:“你下去了,我当然跟着就来。”沈瑄道:“你右脚有伤,不妨事么?”离儿脸上一红。沈瑄明白了: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让我在地下接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说。当下道:“我这就下去了。”离儿低声道:“千万小心。”

沈瑄提了一口气,纵身向悬崖底下跃下去。一时身如白鹤,在岩壁上一掠而过,说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脚下却也是一时不敢懈怠,转眼间“飞”到了谷底,安然无恙。抬头望望上面,离儿也一跃而下。她伤了一足,站也站不稳,此时只靠左脚在岩壁上点跃,显的步履沉滞,身形晃动。但依旧这么“飞”了老远。终于忽的左膝一软,栽了下来。沈瑄冲了上去,伸出双臂去接她。只是这一坠势实在太猛,离儿的身子撞进沈瑄怀中,两人一起倒下,向一边滚去。此处也还是一个较缓的山坡,两人直向坡底的山沟滚去。沈瑄见势不能止,忙把离儿抱紧,身子一侧,滚向山坡上的一棵树下,撞在树根上,总算停了下来。树叶被振的落下来,哗哗的洒了两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开离儿的身子,忽见她抬起头,两眼迷惘的看着自己,想是摔晕了。沈瑄将她扶起来,两人靠着树,默默无语。坐了一回,站起来向山下走。夜色沉沉,山道上空无一人,却有时不时几只寒鸦突然的“扑啦啦”的从凋寒的枯枝上飞起。离儿拉着沈瑄的衣袖,一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仍是只用左脚跳着。沈瑄只得又伸手搀住她。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大庙,匾额上书“蒋山祠”几个大字。

离儿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这座庙里罢?”沈瑄道:“也好,你脚伤未愈,不可走远了。”沈瑄推开庙门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却是一个十分整齐的大殿,香案上还供着花烛,高香,猪头,果品之类,地下摆了一只硕大的香炉,满满一炉的香灰纸钱。看起来这座山中庙宇,香火却是极旺。原来这蒋山祠里供的是钟山的土地,人称“蒋侯”的。汉朝末年,广陵人蒋子文在此地做官,官任秣陵尉,——秣陵便是金陵的旧称。蒋子文这个人生性酷虐无度,放荡好酒,在钟山下追击盗贼时被打死。到了孙吴时,却有人在钟山脚下见到他,他自称是钟山土地,叫百姓给他立祠,否则将有大咎。当年吴中瘟疫,虫害,火灾齐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孙权就封了蒋子文做“中都侯”,在钟山下给他建了庙堂,塑了金身,连钟山也一度改名为蒋山。

香炉中还残存了一些明火,沈瑄找来一截纸钱,做了个引纸,点燃了几只香烛,大殿中顿时明亮起来。

抬头看看那座蒋侯的塑像,蟒袍金带,面如冠玉,十分的体面威武,可眉宇之间,仍旧透着一股暴虐之态。想来当年造像的工匠们,对这个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土地老儿,是看得非常明白的。沈瑄正想着,忽然听见离儿在背后念道:“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回头一看,离儿正对着旁边一座年轻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诗句本是被人刻在香案上的,道的正是这个女神“青溪小姑”,传说是蒋侯的第三个妹妹,未嫁而亡,时年二九,也被供奉在祠中。沈瑄道:“这青溪小姑,也还唱过另外几句歌。”

“是什么?”离儿问。

沈瑄正要念出,忽觉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我跟她说这个,只怕有挑逗之嫌。待要不说找话岔开,又想:离儿未必不知道那曲‘繁霜’,她以兄长事我,我却瞻前顾后,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叫人看轻了。当即念出那诗句:“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离儿也轻轻的念了一遍:“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沈瑄心中不安,只得笑道:“离儿,这个蒋侯,可是你的祖先么?”

离儿纤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蒋?我又不曾告诉你。”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说出她祖父是天台蒋听松,当然是早就知道了。她不觉面红,嗔道:“一定是阿秀姐姐将我的名姓告诉你的。”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蒋,并没听说过你的名字。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古时士人女子的闺名,原是不可以轻易对外人说起,武林中人虽不那么讳莫如深,但也没有随随便便直呼一个年轻姑娘名字的道理。何况离儿身为当年叱诧江湖的天台掌门的孙女,地位如大家闺秀一般,武林中人对她还是敬畏三分。是以沈瑄从来也只听见人称她蒋姑娘,蒋小姐,甚至叫“小妖女”的也有,却并不提她的闺名。

离儿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沈瑄发现她用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低头细细看去,却是两个字:“灵骞”。

沈瑄轻声问道:“你叫蒋灵骞?”

她点点头,忽然发现沈瑄一笑莞尔,不免微怒:“你笑什么?我的名字很好笑么?”

沈瑄摇头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子家,这样的名字很特别。倒象是,倒象是…”

蒋灵骞笑道:“像个尼姑的法号是么?”

沈瑄只好笑而不答,心道:说是个黄冠也可以。

蒋灵骞叹道:“其实爷爷本来就想让我出家的。”

沈瑄惊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你道他必然舍不得是么?其实我也不是他亲生的孙女,他常说当年我被父母扔在国清寺的门前,他只道我是个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拣了回来,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爷爷本来就好道教玄学,这也不稀奇。不料后来发现是个女孩。小时候我老听他说,女孩子最烦人,忘恩负义什么的,等我长到十二岁就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他也不再管我了。那时我真的怕死了。后来十二岁生日到了,他就拉了我去紫凝庵剃度。想不到住持的老尼姑,叫做无阐师太的,却和爷爷吵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收我。紫凝庵的尼姑一向不喜欢爷爷,我有时想去她们那里的树林子里逛逛,也总是被他们赶跑。爷爷动手和师太打了一架,师太眼见不是爷爷的对手,才勉强答应收下我。爷爷一走,我就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剃我的头发。那时我跟爷爷学武功,已经能和无阐师太打个平手了。他们见制服不了我,就几个人七手八脚的上来,把我按倒,关进一间黑屋子里。我在那里被关了半个月,始终不肯做尼姑。她们佛门规矩本来也不能强迫人出家。无阐师太拿我没办法,再说本来就不想要我,便去找我爷爷,一定要把我退回。两边磨了许久,爷爷无法,只得让我回家了。”

沈瑄长吁一声:“好险!”

蒋灵骞徐徐又道:“又幸亏天台山上寺庙虽多,尼姑庵却独此一间。爷爷早在十年前,就给自己立下过一个古怪的规矩,无论如何不肯下天台山一步。所以想送我去别处的庵院也不能。所以做尼姑的事只好渐渐作罢,爷爷却足足三个月也没理我。”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一回,无阐师太说我是小妖女,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人家这么叫我。不料后来我下了山,几乎人人都在背后唤我小妖女。这也真是奇了。”

沈瑄看见她说起往事,语气虽然淡漠如常,眼中神情仍是流露出凄凉寂寞之意,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

蒋灵骞又道:“其实爷爷他,他也不是真的讨厌我。他对我经常还是很和气的,有时甚至很慈祥。可是他经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发起脾气来,让我走得远远的不要见他。我想他一定心里藏了一件伤心事,迁怒于我而已。不过爷爷终是不留我的,等到我十四岁时,他就打算将我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