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灿。”辟邪有些恍惚地盯着在他指间飞转的茶盏,“我实在有个难处。此番把你拘在此处,原是皇上的意思,指了名儿要你跟着我悄悄出门办事……”

“你们两个在一起合计,少不得天下大乱。”黎灿笑道,“我已听天由命,浮沉由人了。”

辟邪仰起头来,依旧有些犹豫,“我知道你心中无畏,而我,却怕了。”

黎灿讶然,仔细看了看辟邪的神色,失笑道:“你怕?怕什么?”

“大军还未开拔之前,在宫里,我见了个人。”

黎灿在座位上猛地挣了一下身子,“她现在深宫里,与我君臣称呼,从此再无什么瓜葛。她要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干,若你背着我耍什么花样,我定饶不了你。”

辟邪抬手止住他的话声。两人各自想着同一抹艳色,忽然沉默了起来。

“我虽在皇上跟前办了不少事,但是说到底,依旧是残破贱躯一具,服侍人才是我的本分;初见她时,还蒙她救过性命。我处事自来都不忌讳一个阳奉阴违,只有这个人,我却不愿忤她的心愿。”辟邪说到这里笑了笑,“这次出门,凶险已极,你我二人都失陷其中送了性命也是平常。论谁跟我去,我都不惜断送了他助我完成这件大事,只有你,有了她那番嘱托,我却不免多些顾忌。你我二人都是当世最不择手段的人物,这次出行,原本就由你襄助最佳。现在……”辟邪叹了口气,“我几日后便启程,你拘在我处,只消不作声,待我去得远了,再露面即是。这个抗旨之事,你推说不知,由我一力承担。只是担心你猜透了拘你的用意,还未等我出了大营,你自己便叫嚷出来,由不得我不带你去,因此上只得告诉你原委。我既不能不满足她的心愿,想来你也是一样的。”

黎灿自手中松开已经捏碎的茶盏,将碎片撒在辟邪眼前的桌面上。

“我以为我死了心,却实在架不住你们来翻江倒海。”他苦笑,“我养父将她许我,又将我赶出家门;她进了宫以为今生再不相见,却让郁知秋敞开宫门容我见她最后一面;你劝我放开了手,此时却又告诉我她仍在惦念。你玩弄我于股掌间,不曾有半点愧疚,确是枭雄本色。”他大笑了一声,“实在是因你武功太高,不然此刻我先杀了你,泄我心中不忿。”

他衣袖一拂,将雪白的茶盏随便激得到处都是,不再多说一句,扬长而去。

小顺子慌忙赶来,将辟邪额头上被碎瓷刺出的鲜血抹去,一叠声地咒骂黎灿。

“不要说他了。”辟邪靠在枕上,翻身向里躺着,一言不发。

自那日起,辟邪就再不曾见过黎灿;他养他的病,而黎灿也老老实实地拘禁在帐中,从不出来走动。辟邪像忘了这个人似的,甚至不置一问。皇帝口谕营中诸将,不可再前去打扰辟邪将养,因此他这里整日也不见有什么人出入,日子过得异常缓慢。直到七月十六日上,突然接到苟丽忽的密信,皇帝帐殿里急召凉王、洪王世子及诸营主将议事。这时不管辟邪病势如何沉重,一般地叫了。

辟邪到得比诸将更早些,先隔帘问了皇帝安,才道:“皇上召见诸营大将,定是苟丽忽想明白了,要降中原呢。皇上大喜啊。”

皇帝命人卷起帘子,将他召到近前,笑道:“这你也知道了?”

辟邪道:“倒不是奴婢想知道,只是皇上这里喜气洋洋,由不得奴婢猜不到。”

“凉王举荐的赤胡是个人物,悄悄遣了降兵前往匈奴阵中,竟然将谣言重重散布到均成王帐里,说苟丽忽反心已定,离间均成与苟丽忽反目。”皇帝很高兴,“苟丽忽毕竟与均成隔阂日久,倒给了中原一个机会。”

“毕竟是皇上英明。”辟邪也不惜谄媚之辞,将皇帝哄得高兴。

“你看苟丽忽降意当真么?”皇帝却还是清醒,不等高兴得太过,就问辟邪的见解。

“奴婢吃不准。”辟邪坦然道,“据均成王帐里的细作回报,均成得知谣言之后,急召苟丽忽前往王帐质询,苟丽忽竟不敢往。因此托病,只派了长子前往回话。均成见他不曾亲自到来,盛怒之下失手将苟丽忽的长子杀死。这个是千真万确的。”

“啊。”皇帝吃了一惊,“竟有此事?这还未有人回报,苟丽忽的信中也没有提及。”

“是。”辟邪接着道,“均成杀了苟丽忽之子也是十分后悔,已派了自己的次子前往苟丽忽营中谢罪,将次子的性命交给苟丽忽处置。”

皇帝摇了摇头,叹道:“他们匈奴人倒是有这点坦荡荡的气度,所谓因果报应,他们一点都不回避。”

“苟丽忽却不敢对均成的王子下手,两家多了一个杀子之仇,其中隔阂是永远不能弥补了。均成也当知道阙悲一系是匈奴中极具分量的一支人马,苟丽忽若在意杀子之仇,必定举事。他宁可牺牲儿子的性命只为拖延,暗地里要彻底铲除苟丽忽。苟丽忽是匈奴中的重臣,多少年大风大浪经过,这点关节如何不知,想必此时也正与均成虚与委蛇,这里出降中原,更是急迫。”

“如此说来,苟丽忽投降中原,倒有八九分的实在。”

“两国大军共六十万踞河而战,成败便决定国之存亡,此刻计策层出不穷,皇上还是多加小心,不必对其轻信。苟丽忽之子被杀一事,只有均成王帐内数人知晓,这个消息来之不易,皇上千万不要泄漏,以免匈奴得知,疑到安插其中的细作身上。”

“知道了。”皇帝痛快地忽略了这段话的深意,也没有问起这个细作的身份。

这时两王及大将们都到了,皇帝命叫进来,众人列班而立,吉祥与辟邪侍立皇帝左右,是商议大事的排场。众人都知苟丽忽要降中原,皆贺皇帝大喜,唯独王骄十忿忿不平,一脸怒色,最后忍不住道:“皇上,苟丽忽前几日刚杀害中原使节,此时又来降中原,其中必定有诈,当将他擒至帐殿前,斩杀祭旗。”

大将中自有一派人觉得苟丽忽降意不实,跟着便说其诈降,一时又是争论不休。必隆与洪定国各自有各自的算盘,都不出声。

皇帝安抚王骄十道:“苟丽忽心怀愤恨而降,多半属实。朕知道他与王卿有家仇国恨,但从国事大计上想,还望王卿能以大局为重,不再过多纠缠了罢。况且明日里苟丽忽就至,众卿可以看个虚实再议。”

王骄十正待争辩,小合子却从帐后匆匆走了出来,望了众人一眼,不顾礼数直接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万岁爷,有寒州要紧的急奏。”

辟邪就在旁边,听得极清楚。黑寒两州的事务自出征时就交吴十六依计处置,几日前尚收到他回报说已在海上觅得杜斕战舰,就要便宜从事,之后再无消息。而今寒州急报已然呈在皇帝御前,而吴十六却无只字片语传来,他不禁一怔,转眼望了望姜放。姜放显也是吃了一惊,冲着辟邪微微摇了摇头。

小合子的脸色实在难看,必隆与洪定国以及众将都看在眼里,帐中一时无声地耸动,人人都仰面等着皇帝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