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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康健一笑,“我愿随吴大老板一行。”
西门畅开的消息,不过顷刻便传到了离水少湖之上。寒州大火烛天,在少湖战舰上的人都可借着火光窥清身边人的面目。
“火依旧烧得惨烈,此时进城,只怕祸及王爷的先锋。”偏将把寒州百姓自西门涌出的消息禀报杜闵的时候,忍不住举目瞟了世子的面庞一眼。
杜闵垂目看着掌中的剑柄,依旧出神般毫不动容。“那就再烧上片刻。”他道,“水师依旧向寒州进发,在寒江里抛锚,围住西门,等我命下,即刻攻陷寒州。”
“遵命。”偏将领命下去,举火为号,依次传递主将钧命。
不久战船拔锚,船身轻轻一荡,便溯水而上,驶入寒江水域。这次争夺寒州之战,实是迫不得已。黑州大部人马确已转回通水关与椎名寿康决战,而他这次带来的人马不过两万。而秦毅借追索五十万白银之事,出入东王府邸数次,已将黑州全盘部署盗出,杜闵深知此时机会千载难逢,一旦错失,便再无可能突袭寒州了。今日乘飓风未至之际,遣派五千人马混入寒州,意在令寒州城防不攻自破,待寒州满地疮痍,人人自危时,黑州人马便可以平倭为名,顺理成章进驻寒州。朝廷就算不甘寒州被夺,也不敢妄自发踞州之兵攻城而以致寒江以东内战。杜闵知道,只要占得寒州,抢得进驻中原的据点,等通水关大局平定,便可一鼓作气攻陷寒江流域全境,进而自双龙口兵发离水,回避只擅陆战的踞州兵马,那么攻克离都就指日可待了。
他抚摸着黑州杜家祖传的宝剑,一遍遍琢磨着自己的大计,总觉得有个隐隐的忧患,噬咬着自己的血肉,令他就在这即将得手前的一瞬,依旧坐卧不宁。
船身轻轻一震,像是有小船靠拢,杜闵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战船已无声无息地停下了。
副将快步从外走进来,禀道:“王爷,战舰进入寒江水道,便遭遇了寒江承运局的人马。他们横江封锁了水路,船舷上架起弓箭,扬言若大军再向前,他们就要放箭了。”
“命前方接仗的船只率先发箭,只管冲散他们的船队,你喊下话去:黑州水师入城为剿灭作乱的倭寇。承运局再做阻挡便同勾结倭寇罪论处。”
他这番当机立断,副将十分佩服,欣然领命去了。不刻前方杀声骤起,寒江水面上原本就被城中火光映得通亮,再加上黑州水师与承运局之间火箭乱发,船只延烧,一条滔滔长河,竟如满江流血一般。
承运局的船只不堪火战,不过半个时辰,就抵挡不住,退却不止。但承运局内的伙计多为水寇出身,几百人嘴衔钢刺翻身下水,潜至黑州战舰之下,奋力将前锋船只凿沉,只求阻挡水路。这场水战一直胶着,杜闵早已不耐烦,喝令大船向前,调转炮口,向承运局船只猛轰。顷刻间寒江之上樯橹乱抛,断肢横飞,承运局船只急退,不一会儿就打出白旗。
杜闵战舰上的传令官飞奔而来,禀道:“承运局打出白旗,帮主吴十六亲驾小舟前来,要见王爷。”
“吴十六?”杜闵蹙眉,他早知吴十六其人是个软硬不吃的悍匪,原以为承运局挫败,一帮乌合之众顶多一哄而散,日后再图他谋,怎会冒死来见?
“他还说什么?”
“吴十六说要见王爷面呈降书。”
“降书?”杜闵失笑。
身边的参将道:“承运局在寒江势大,王爷若占了寒州,日后少不得要和承运局周旋,若他诚心要降,也算去了个心病。”
杜闵点头,道:“说得不错。止炮。叫吴十六上来,听他怎么说。”他掀起一直垂着的帘子,越过船舷向江中打量,见承运局的船闪出一条水道,一个圆滚滚的胖子短衣执篙驾着一条乌蓬小船劈浪而来,快得犹如飞箭。
“这人功夫不错啊。”杜闵先赞了一声。
吴十六的船靠拢了杜闵的战舰,将缆绳抛给杜闵舰上的水手,轻身攀住缆绳,一纵间便已蹿至战舰船舷之上,从腰上解下长刀,随手扔给围在左右的水手,手中只执了一封书信,笑嘻嘻道:“吴十六请见黑州小王爷。”
“有请。”杜闵舱中的伴当出来,客客气气地道。
“折煞了,折煞了。”吴十六打着哈哈,健步尾随那伴当走入船舱。
杜闵身披青色战甲在高处端然而坐,健硕体格给他的贵胄气派上平添了矫然不羁的气韵。吴十六在他面前仰起脸来,陡然收起了笑脸,肃然正视。
“吴大老板。”杜闵颔首。
“小王爷。”吴十六抱了抱拳,“小人受人所托,来得仓促,小王爷莫怪。这里有封书信,请小王爷过目。”
一边的伴当上前从吴十六手中取过书信,呈与杜闵。杜闵展开看了台头,便倏然抬起头来,命左右屏退,待无人了,才盯着吴十六道:“小斓王爷现在何处?”
“小王爷与他自家兄弟,当比小人知道得更清楚。小王爷看完书信,若还有疑问,只着落在小人身上,以承运局之力,必为小王爷打探出来。”
杜闵垂下目光,慢慢将信读完,自始至终不曾有半点耸然之色。吴十六心中暗赞了一声,见杜闵合上书信,问道:“小王爷有什么吩咐只管交待下来,小人一定尽力办妥。”
杜闵冷笑道:“你们以为杜斕这封书信就能阻我进驻寒州么?”
“原不指望一封书信就能劝小王爷回头,不过王爷请往江上看。”他吴十六掀起帘子,指着寒江深处,道,“承运局现正且战且退,王爷水师必定乘胜追击。再向前十里,就有洪州水师埋伏,小王爷此番带来的水师不足两万,其中五千现失陷于城中,身边不过一万人出头,再加刚才一战,战船被火烧毁,被凿沉的也有二十多只。洪王水师占据上游地势,以逸待劳,小王爷应知其中利害。再过片刻,陆巡前往总兵府屯营所调的兵马也将赶到寒州。就算小王爷抢先进驻了寒州城,可知其中焦土遍野,小王爷的大军何以立足?就算小王爷坚守,又怎堪寒州百姓的怨愤,承运局与洪州水师在外觊觎?若小王爷此时有黑州兵马粮草作为后盾,这些事情本是无忧,可惜小王爷不料小斓王爷竟敢冒风雨之险,自海外回转黑州?小王爷此时再不撤兵,届时黑州失于人手,小王爷独困寒州,可知其中的凶险?”
杜闵想了想,道:“吴大老板,承你挂念。容我问你一句,你为我如此着想,是谁的意思?”
“小人靠的就是寒江寒州吃饭,因此总盼着寒州太平。小王爷对寒州一直念念不忘,小人总感芒刺在背,寝食难安。然而黑州一样是抵挡倭寇的门户所在,黑州也不能乱过了头。这天下好比寒江上做买卖,同行倾轧是常有的事,对手太强,我固然不喜,必定打压,但若遍地都是小买卖跑船的,随意压低价钱坏了行里规矩,照样坏了我的买卖。”
杜闵望着他,微笑道:“吴大老板是个难得的精明买卖人。你说的话,我记得了;你这个人,我一样记得了。”
吴十六笑道:“那敢情好。现今小斓王爷已占了黑州,小王爷这番回去,不知有什么波折。既然小王爷听人劝,小人感激不尽,这里要奉送一件大礼给小王爷,万望小王爷笑纳。”
他从船舱探出头去,对着来时所使的乌蓬小船,朗声叫道:“七爷,请宣旨意罢。”
康健从船篷里翩然而出,手中高捧明黄色卷轴,凌空飘飞,轻轻落于杜闵船舷之上。
“戍海黑州亲王世子杜闵接旨!”
他的声音在风中尖利地刺出,飘得江面上人人皆闻。
杜闵在高座微微一个寒噤,猛地站直了身子,他看了一眼吴十六,又将目光挪到那被锻炼得通红的寒州之城。
“臣杜闵接旨。”杜闵欣然跪倒在地。
吴十六望着杜闵铠甲整齐,端然行礼,却回想着杜闵最后那目光——并非黯然、并非挫败,只是领悟到什么的透彻。
承运局不保了——吴十六忽然生出这样无端的恐惧。
新晋封的东王杜闵悄然撤兵,城中五千黑州官兵被陆巡总兵府的屯兵逐街清肃,挤入城西的火场之中,大多数人不为陆巡一部所杀,便为烈火烧死。
夜风在黎明时吹得更急,不久大雨倾盆,将这场一夜燃烧不尽的火势浇得冰冷透湿。这场大火在入夜不久火就烧了起来,其时百姓尚未入睡,因此火势蔓延之际,绝大多数寒州人都得及时从屋中逃脱,十多万百姓无家可归,在城郊野地的大雨中哭号。
吴十六从西门穿行入城,徜徉过满目焦土,回到承运局门前。
陆巡已在此等候多时,遥望吴十六一行来到,撩起战袍单膝跪了一跪。
“寒州未曾失于杜闵之手,全仗承运局舍命周旋,吴大老板受我一拜。”
“这从何说起?”吴十六领着李双实等人也是跪倒还礼。
陆巡回望承运局内一片瓦砾,叹道:“承运局不求自保,奔赴国难,如此大义,已无言可书。蔡大人日后上表,定要为承运局表彰功绩。”
“岂敢。”吴十六忙道,“我们一介草民水寇,不敢有辱圣听,万望陆将军在蔡大人面前进言,切不可提及承运局。承运局小买卖,实在不致蔡大人、陆将军折节下交。”
陆巡笑了笑,“寒州付之一炬,蔡大人与我罪不可恕,不用多时朝廷就会降罪,所谓折节下交届时也未必啦。虽然城防未失,但寒州百年基业已毁,今后百姓流离失所,又须提防瘟疫流行,这座城,是毁了的了。蔡大人与我都要想着如何向朝廷交代呢。”
吴十六望着陆巡哈哈大笑,“向朝廷交代?”他又摇了摇头,嘿的一声。
李双实有些摸不着头脑,跟着他向陆巡抱了抱拳。两人向着承运局的废墟走去,这日的黎明有些黯淡,阳光却因炮烙着人们血液的焦土而显得愈发灼热。李双实扭回头去,见陆巡牵着马缓缓远去,一身的疲惫不堪竟将这大将的背脊压得微微地弯着。
“陆巡一定也在琢磨十六哥的话。”李双实道,“十六哥适才笑些什么?”
吴十六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我笑他年纪轻轻却为这点的事忧心忡忡。他非寒州的总兵,能力挽狂澜已属不易,朝廷就算蛮不讲理来问他的罪,也不过是永不叙用罢了,家人性命终于无恙。你我呢?”他咧嘴一笑,“寒州一炬,小王爷如何震怒,绝非你我可以揣测。我等不同陆巡,一旦问起罪来,可不是玩罢免谪守这样的把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