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固然响亮,但是稍远些的只闻亲友邻人的哭泣之声,哪里听得到他的央告。后面的百姓源源不断地涌来,更是壮了声势。张竞见这番拖延没有丝毫效用,更是急得跳脚,正忍不住要开口咒骂,却见人群之后一阵耸动,一马缓缓分众而来,却是蔡思齐到了。

张竞喜不自胜,大呼道:“布政使大人到了!安静!安静!”

蔡思齐左右人马待河中冲散,只剩两百来人,得蔡思齐的命令,齐声大叫:“安静!安静!”这番声势倒也足够,周围百姓见寒州一省之官长到来,都觉有了主心骨儿,霎那间都收住哭声,仰望他马上的身影,均不由自主让开道路容他经过。

蔡思齐提马直上城头,在张竞面前跃下马来,低声问道:“城外可有什么动静么?”

“还算太平。”

蔡思齐攀到城垣之上,遥望寒州城内,只见东南方向的天际染得血红,一线火墙依旧锲而不舍,卷袭向西门逼近。火光照耀之下,已瞧不清楚北城情势。他因此俯首问张竞道:“西北城中可有火势?”

“回大人的话。”张竞道,“小人小半个时辰前离开北门时尚不见火光。倒是街面上喧哗得厉害,守军回报说有人在街道里接仗。小人以为城中自有大人部署,因此未敢擅离城门前去打探。”

“大人!”城下忽有人高叫,只见百姓中推出一个老者,颤抖着声音,哀求道,“我们小老百姓,只想活命而已,求大人放我们百姓一条生路!”

“唉!”蔡思齐被这声音剜去心脏般,痛的浑身一颤,扶着城头弯下腰来,暗暗擦去面颊上的泪水。

那老者又央告:“官兵不自寒江中汲水救火,也就罢了,如何还要将我们生生困死在城中!”他见城头依旧无动于衷,说得愈发苦痛,咒道:“苍天有眼,你们这些狗官,定不得好死!”

城下刚刚惮压下去的哭声跟着这老者的啼哭又轰然而起,那火墙似乎被这哭声吸引了似的,向这边窜得更急了。

“开城门,让百姓出城。”蔡思齐慢慢道。

张竞怔了怔,“大人,若黑州人趁城门大开攻入城来,又如何是好?”

“此时再不开城门,城中百姓自乱,只怕黑州人混在百姓之中夺了城楼,情势更为不利。你命百姓结成队伍,顺序出城,城楼之上先确保不失。”

“是。”张竞得令即行,带着一部弓兵下了城垣,以长枪为界,督导百姓出城。

“落锁吧。”蔡思齐知道这一声令下之后,自己的命运就不知掌握在谁的手中了。若真如张竞所虑,开放城门引得东王兵马入城,自己定是万死莫赎。烈火烤出的风鞭子般抽在他的后背上,吊桥吱吱呀呀地放下,接触到护城河对岸时,蔡思齐甚至感到城垣也跟着颤抖着。

三百年盛世之都焕出的红光下,寒州城外的夜色更是深沉。一夜乱流疾火之后,城外黑暗里飘摇来的一点星火愈发显得孤寂。蔡思齐轻轻“咦”了一声,问左右道:“那可是一骑人马?”

“正是的。”

“弓箭手先伺候下。”蔡思齐的胃抽搐得难受,咬着牙道。

那人却不再走近,远远将手中的火把在头顶上甩了几个圈,放声高叫:“寒江平定!寒江平定!”

“是承运局的人!”蔡思齐按住身边的弓箭手,“且问他是不是吴十六。让他上来回话。”

左右依言从城头望下喊去,那人的声音自狂风里穿透而来,清清楚楚地道:“小人是承运局郭十三,承运局二当家李双实正督率承运局的船只封锁了寒江上的水道,命小人前来问蔡大人陆将军平安。此时百姓出城,小人一时无法入得城门,请蔡大人见谅。”

“蔡大人正在城楼上。”

郭十三道:“大人无恙就好。李二当家要小人转告大人,那些贼寇多半混在百姓中,大人还须关防小心。李二当家还让小人来问,贼人如何辨认,官兵与其是否接过仗了?”

蔡思齐文官出身,从未经得这种场面,更分不清人群中敌我有别,一时转脸看着左右的守城军士,众人都面面相觑。

郭十三见他们不答话,见百姓已从城门涌出,也不便久留,兜转马头向寒江方向转回,忽听城楼上女子的声音呼道:“十三哥留步!”却是吴采鳞纵马到了城垣上。

吴采鳞翩身从马上跃下,掠在碟口上,从鞍桥上摘下弓箭来,对准郭十三遥射了一只响箭。郭十三在马上抄手接住,从箭尾处摘下纸管,展开看了,点头道:“知道了,必回报二当家知道。”

蔡思齐目送郭十三飞马奔远,回头问吴采鳞道:“吴大小姐传了什么消息?”

吴采鳞从碟口掠下,拉住坐骑的缰绳,看着蔡思齐,低声道:“火起之后,承运局见城南火势猛烈,着实救之不得,想到北城是寒州粮仓所在,还有两处木器厂,若也被人一炬燃尽,寒州城便全城皆毁。民女只怕那些纵火的贼人也知道其中的干系,便带人前去索敌,路上遇见布政使衙门派去的官兵,便汇成一路,分守几处险要。果然擒获不少乱贼,身上搜出不少油火之物,因此现下几处要害都还太平。那些凶徒都是百姓的装扮,唯独衣襟一半白色,另一半却是鲜红的。这些人意在寒州关防,恐怕已混在这些出城的百姓中,为夺城做接应,这里不事声张,悄悄告知寒江上的承运局伙计,令他们在百姓中留意,一旦看见,就暗中处置。”

“暗中处置?”这样残酷的话从吴采鳞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也是端正而带清白之气,蔡思齐讶然笑了,“城中的官兵可知道了么?”

“俱已交代了。”吴采鳞道,“这会儿北城百姓也在出逃避火,街上已乱作一团。乱贼夹杂其中,一路上杀伤人命,官军与承运局沿途与之交战,正逐巷接仗,连同百姓,死伤已过千人。故城北虽然火势不大,却一样乱得紧,但凡百姓逃命的街道,官兵连脚都下不去,城北被焚也是迟早的事。”她轻描淡写地说来,仿佛乱世清风般拂身而过,只是她鞍上所悬长刀已然赤红,她自城北快马奔到此处,那刀上血迹仍不曾干,正缓缓地将血珠滴落在她纤巧的足旁。

“多仗承运局鼎立维护局面。”蔡思齐拱手道,“承运局就在城东,不知可幸免了么?”

吴采鳞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来,淡淡道:“当焚尽了罢。”

蔡思齐吃了一惊,怔怔看着吴采鳞翻身上马,忽问:“令尊可知道了么?”吴采鳞道:“家父现在何处,民女也不知道。待他回转寒州,民女再详细禀告。不过家父从来深明大义,定同民女一般,知道承运局这个宅子不过躯壳,对承运局来说,最要紧的还是寒州太平。”

吴十六却是在寒州的。

火势还未起来的时候,吴十六已在寒州东门外的驿道上了。几日在海上,被日头晒得脱了层皮,疼痛不止。他拿着凉手巾一边擦汗,一边嘟哝着抱怨,想着此刻城门已经关闭,要紧的事须得明日才办,他就头痛,唉声叹气地更响了,正儿八经地盘算起如何贿赂关防打开城门的事来。

他孤身一人走到护城河边,只怕城头上是些愣头青,不认得他这张老脸,这个跟头就栽大了。他提起仰面,正要叫门,不料吊桥就在他眼前“卡啦啦”地放了下来,反吓了他一跳。只见城门洞内一骑飞跃而出,他眼快,认得马上的正是陆巡,忙唤道:“陆将军稍住!”

陆巡的马快,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冲出几丈远,才勒住马,兜转回来,诧异道:“吴大老板原来在寒州?”

吴十六打了个哈哈,笑道:“正想寻人行个方便入城,不想遇见了陆将军。将军不在黑寒道上,怎么也回了寒州?”

“我执勘合,正要去寒州屯营调兵。”

陆巡的语声急促,战袍前一线鲜亮的血迹,不知是谁溅洒,他将马勒近,低声道:“有人混入了寒州城。”

他眼中的杀意还未退去,目光刺得吴十六微微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