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秉打了个寒噤,四处环顾,问道:“先王…”

“寝殿中。”马坚低声道。

先大理王段希安然躺于榻上,双目紧闭,双手交叠于胸前,看来并无伤痕。宰辅二人在榻前叩头,看过段希遗体,都是大松了一口气。

“先王遗容未受损毁,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先王少年时安乐自在,从未吃过什么苦,”段秉望着段希面容,道,“至壮年逢国难,从此再无片刻逍遥快乐的日子,做儿子的看来,先王这些年来只是在王宫中受罪…”

这些话确是他的真心实意,想到段希一生战战兢兢维持残局,到晚年国力稍有起色,却又看着祸起萧墙,儿子自相荼毒,最后不免还是由储君遣人刺杀,段秉觉得父王这样的王位,着实坐得不值。

“如今先王走得似乎平静,儿子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他仿佛担心被人察觉自己真的悲从中来似的,慌忙摸出手帕默默拭泪。

“叫人进来罢。”段秉对马坚道,“替先王装殓要紧。”

宫中此时起便忙着赶制分发孝服,更换陈设帷幕,待召群臣入内,拟定治丧的大臣名单,以及行礼发丧日期等等,已然天色大亮,群臣都劝段秉稍歇。

段秉执意不肯,由群臣多次劝说,才道:“也好,这一日各部定都忙得足不沾尘,大家都且回去稍作休息,午后在静远殿候旨。”

他回头向着马坚使了眼色,马坚自然会意,等众人退出,上前压低声音对段秉道:“王上要看刺客的尸首?”

“正是。”

段秉唯今只剩这一件事放心不下,顾不得休息,独自跟随马坚悄悄行至王宫西边偏僻院落。守门的皆是马坚的亲兵,见嗣国王与马坚远远来了,当即回避。

马坚推开门,让段秉进屋。虽下过雨,无论如何还是夏天,阴暗的房里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道,门一开,便扑面而来,段秉摇了摇头,象是要驱散脸上粘糊糊的感觉。

马坚掀开蒙在尸首上的白布,段秉看了一眼,便长长松了口气。

“你做得很好,”段秉微笑道,“这便可以叫刑部忤作进来。”

到下午,刑部忤作回禀道,身亡的刺客确实中箭身亡,从衣着款式质地看,是中原人,不过刺客面目已毁,早看不出原来的容貌。

段秉暗道一声“蠢才蠢才”,面上却故作惊讶,道:“中原人?”

“是。”

“中原人为什么要刺杀先王?”

“这个…”刑部尚书左右看了看,却不见有人出来解围,只好硬着头皮道,“以臣看,先王严拒中原合兵平苗一事,中原朝廷…”

“住口!”段秉低声喝道,“仔细了,一旦做实,便事关两国交战,万不要臆断。”

“是。”

“将那刺客的衣物呈上来。”

刑部忤作战战兢兢上殿,捣蒜般叩过头,将捧盒置于案上。

段秉皱了皱眉,拿起扇子来挑弄捧盒内血迹斑斑的衣物。“扑”地,从衣物内滚出一个细小的竹管来。段秉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那忤作看了一眼,叩头道,“小民不知。”

“先前可曾看到?”

那忤作唯恐段秉怪罪,抖作一团道:“小民不记得了。”

段秉见他惶恐,知他不成事,只得叹了口气,“你下去吧。”他伸手便要拿起那竹管细看,一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抓住段秉的胳膊。

“王上,使不得。”此人正是兵部大将魏振,主理苗疆事务已逾二十年,此刻紧握段秉臂膀的手指虽然用力,却在不住颤抖,“这是苗人的毒器…”他将段秉的手放回段秉的膝盖上,才松开手,缓缓松弛了神情,勉强笑道,“王上不知,从未使过毒的人,只怕沾上一沾,也会中毒,轻则昏迷抽搐,重则七窍流血…”

段秉惊了一跳,指着那竹管道:“这等毒物从何而来?”

魏振道:“若非是这刺客随身携带,便是忤作中有精通下毒的高手放入刺客衣物中,专等王上验看,便着了他的道儿。”

刑部尚书闻言,跪于地上,叩头道:“臣带进宫来的忤作都在衙门中当差三十年以上,从未见他们有过异动贰心。王上容臣下去撤查清楚。”

“快去吧。”段秉惊魂未定,挥手道,“却也不可随便冤枉了好人。”

“是。”

段秉回头对魏振道:“魏卿,寡人今日欠了你的情…”

“臣万不敢当。”魏振躬身道,“此物大是不吉,王上还是交臣拿出殿外为好。”

他自告奋勇上前,取过捧盒。不刻刑部尚书也回了来,手上拿着一个宗卷,奉于段秉道:“臣察看了忤作验尸时的笔录,刺客身上每件衣物佩戴都有记录,不曾找到那个竹管。”

“难道是有人趁人不备放入?”段秉脸色也有点变了,“难道那些刺客刺杀先王还不作罢,竟还要刺杀寡人么?”

“确有可能。”马坚道,“看来须关闭城门,严加搜查。”

“那也需清楚了刺客身份再说。”魏振道,“此毒器并非中原人所制,以臣看,刺客或许是苗人。”

“苗人?”刑部尚书道,“可刺客身上装扮皆是中原衣物啊。”

魏振道:“这却不难辨认,苗人习惯赤足山林行走,脚底都有一层厚茧,只需验看那尸首脚底,便可知道大概。”

“有理、有理。”在场大将惯与苗人交战者纷纷点头称是。

一时忤作验看完毕,回道:“脚底果然厚厚一层老茧,与大理、中原人都不同。静远宫中死去的宫女太监也全部验看完毕,多半都是睡梦中遭人毒毙。”

“哼!”段秉长身而起,怒道,“苗匪!先王仁慈,不允中原合兵平苗,然苗人凶残,因在京城、盛京两地作乱不成,竟入宫行刺,更乔装改扮,挑唆大理与中原反目,用心险恶,令人发指。看来苗人生性便是如此卑鄙猥琐,不配大理与之讲什么仁义。寡人恨不能即刻起兵,远伐苗人,诛灭都罗汉一族,告慰先王在天之灵。”

大理王宫举丧之时,古斯琦仍独自逡巡澜月园不去,知道日暮也未听得其他消息,才恨恨跺了跺脚,抽出腰间弯刀。

“算了罢。”身后有人叹了口气。

“宋先生?”古斯琦倏然转身,讶然道,“先生还未离开大理城?”

宋别缓缓踱来,道:“我便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必会寻机刺杀段秉,故而过来看看。”

“先生知道了?”

“如何不知,若非我通风报信,段秉已被你藏入阿砮衣物中的毒物毒毙,险啊。”

古斯琦大怒:“先生!你能忍气吞声,远走高飞,为何却要拦着我报仇雪恨?”

宋别笑道:“所谓报仇雪恨,也不尽然。你虽身受箭伤,此刻却也不是好端端地在我眼前说话?那段秉就要出兵苗疆,迟早会剿灭都罗汉部族,不是一样为你报仇雪恨?”

古斯琦想了想,仍是不服,道:“可是阿砮…”

“阿砮?”宋别放声大笑,“你与阿砮入宫行刺,好端端的,穿什么中原人衣裳?”

“这个…”古斯琦脸色一变,不禁退后了几步。

“可是段秉授意于你,行刺得手之后将阿砮刺毙,弃尸宫中,做个苗人嫁祸中原的假象出来,扰人耳目?”

古斯琦的脸已涨得红了,结结巴巴道:“先生如何得知的?”

“得知?”宋别笑道,“此计便是我与段秉共同拟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古斯琦道:“段秉要杀我们灭口,先生也是知道的?”

“也能猜个八九分。”宋别道,“段秉用你,就如你用阿砮。你们为王为首者,若连这点杀人气概也无,还成什么大事。你一心复国,当知段秉的手段无有不可,你与他并无私怨,为何这般死缠滥打,有失豪杰风范。”

“宋先生!”古斯琦上前一步道,“若是为了我,却也没有这般费事,我只是觉得阿砮死得不值。他当日投奔于我,我见他面目毁去,又被人割去舌头,总以为他来历不明,对他心存戒备,就准备趁此机会将他除去,不料他对我竟是忠心耿耿,竟以性命相报…我…”

宋别见古斯琦哽咽无声,微笑道:“唉,冥冥自有天意,若非段秉设计灭口,只怕阿砮断送你手,你却哪有机会见识到他的赤胆忠心?你心中又怎会有半点愧疚不安?”

古斯琦浑身一震,望着宋别,半晌才道:“先生说得有理。”

宋别道:“你欲复国为王,路途遥远,首要学会的一件事,就是清楚身边的人哪个靠得住,哪个靠不住。”

“先生!”古斯琦跪在宋别脚下,拽住宋别衣摆道,“晚辈仰慕先生学识风采已久,求先生指点迷津,助我复国。”

宋别衣袖轻振,将古斯琦拂开,道:“我做完这件大事,便再也无心这些是非争斗,所谓远走高飞,不是戏言。”

古斯琦却仍哀求不迭,道:“先生若不眷顾晚辈,晚辈今生恐怕只是山岭中穿梭的游寇罢了,先生声声说到我复国为王,却冷眼旁观不加以援手,晚辈只怕不消几年,便为段秉与都罗汉算计死了。”

宋别笑道:“你怨我冷眼旁观,我无话可说。”

“先生切莫怪罪。”

古斯琦一味低声下气,宋别似有所动,最后道:“我却想起一个人来,你不妨投奔于他。不消一年功夫,他便会回过头来消除都罗汉这一大患,迟早邀你相助,倒不如先结识一下也好。”

古斯琦大喜,道:“先生请讲,那人是谁?”

宋别微笑道:“他此时身在几千里之外,你一时半会儿见他不着。他有位师兄却在大理城中,你不妨与他结识在先。”

“却不知何处找到这位师兄?”

“这不难。”宋别道,“你先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不寻段秉报昨夜一仇。”

“那是自然的。”古斯琦点头道。

“此人名叫如意,中原和亲御使,现在中原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大理王后身边当差。”宋别道,“他时常出宫游玩,你定能得机会接近。”

“他对我可会疑心?”

“那是一定的。”宋别道,“你见他时,替我传个话,他便信你无疑。”

“什么要紧的话?”

宋别道:“你告诉他,从今往后牢牢守在公主身边,小心段秉使人加害。只消熬过这几个月,中原便会有旨意接他回去。”

“是。”

宋别想了想,终于道:“另外,请他回去之后,在宫中多多照看我女儿,我此生此世只怕再也见不到她啦,切莫让她被人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