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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苗贺龄道,“今夜我便吩咐人收拾东西启程。”
如意又道:“路上为了甩脱盯梢的人,奴婢无意间闯入一处宅子,离着段秉府不远。虽似富贵人家,却又不象有许多人居住,内墙里石砖缝里生着不少杂草,看来主人疏于管束。奴婢来大理多月,却未听说段秉这条街上还住着别的什么人。”
苗贺龄道:“那宅子说不定仍是段秉的,太子不住那边,下人偷懒还是可能的。”
“哦…”如意点了点头,“苗大人吩咐这里的坐探一声,还是查明那宅中是谁居住为好。”
“有什么不妥?”
“大大的不妥,要说奴婢见过的人也不少,那宅子中的园丁倒是傲慢得出格了。”
段秉掐灭了红烛上的火苗,屋里幽暗了片刻,又让窗外的晨曦染得透亮起来,他一边校阅过当天朝上要奏的本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今日的第一杯茶。差不多是卯初一刻过了些,段秉从桌上拾起宋别誊抄的庆熹皇帝国书揣入怀中,又解开贴身的衣服取出原件看了一遍,才小心翼翼从袖筒里摸出一串钥匙开了床头的大柜子,将原件锁入其中一只小抽屉里。
这是二十六日的清晨,天青如洗,段秉跨出门外,让清爽的晨风撞入怀中,仰望能见云丝般的残月悬于天际,更觉寰宇气象开阔,不同寻常。
“太子爷,这便宫里去?”总管王桂奔上前来,跪在段秉脚下替他捋平袍角,口中笑道,“太子爷今天一早便神清气爽,英姿勃发——奴婢猜着了,定是有喜事。”
段秉笑道:“还没说准的,谈不上喜事。”他举步向外走,忽而又转头问道:“如意呢?回来了么?”
“早回来了,门一开就进来了。”
“知道他去哪里了?”
王桂扁了扁嘴,“回太子爷,又没跟上他。”
“就这么难?”段秉叹了口气,“可见兵不贵多只贵精。”
王桂惭愧道:“太子爷恕罪,这个差事奴婢是办不了啦,白白耽误太子爷的大事,反不如交代给别人做。”
“别人又是谁?”段秉道,“你要是想着偷懒,直说就是了。”
“奴婢怎么敢偷懒?”王桂道,“奴婢觉得自己就是蠢材,帮不了太子爷。”
段秉道:“嗯,你倒说说看,治得了如意的又能有谁?”
“苏先生啊!”王桂跟着段秉一路走出来,“太子爷路上想想,奴婢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段秉怔了怔,道:“王桂,这话怎么说?”
王桂笑道:“太子爷不记得了?前一阵因太子爷授意,苏先生和如意往来甚密,那两个月,如意特别安静,也不肯多出门。”
段秉深以为意,此处闲杂人等不少,不便细谈,四下扫了一眼,道:“再说吧。”
现在已无暇关心如意的动向,今日首要的一件就是说服大理王出兵龙门——这天早上,大理王叫进来的臣工还不少,静远殿上黑压压站满了人,段秉身处大理王宝座下首,神情恭谨,屏息听完众臣的奏本,不住点头。
大理王段希上了些岁数,坐不到一个时辰便觉有些吃力,他喝了口茶,摆手道:“行了,寡人要稍作休息。”他缓缓起身,一边对着宠信的太监嘀咕:“早知道便少叫几个人。”
那太监陪笑道:“谁能比得上王上日理万机,这些事交给谁办也得十年八载的,谁叫王上挑上这付重担了呢?”
这些话只有离着最近的段秉听得见,他满心的不屑也只敢在鼻子里嗤笑,见段希就要起身入内,忙跟上两步,笑道:“王上,臣等还有些要务上禀。”
段希立即收住脚步,回头道:“既是要务,当然是要听的。”
大理王有点不情不愿地坐了回来,这样的迁就早非父亲对儿子的宠溺,自段乘为段秉所杀,大理王段希便对次子心存顾忌,有时当着群臣的面,甚至会流露出些微惊恐。哪怕是他谈吐中不经意的畏缩都会令段秉苦恼不已,众目睽睽之下,有这么一位整日惶惶不安的君父,就算段秉竭尽全力,也撑不出忠臣孝子的体面来。
“臣弹劾莸柔郡守金开文。”段秉躬身道,“本月二十日,莸柔郡城大火,郡守金开文于火势蔓延之际,竟弃百姓于不顾,擅自携眷出城避祸,玩忽职守,致莸柔城城池焚毁近半。”
漫不经心坐于宝座的段希突然抽了口冷气,“你说的是金开文么?”
“正是。”段秉垂首,将奏本高举过顶。
太监忙接过本子奉与大理王,段希咬着牙默默翻看,脸色却禁不住发青。大臣中已有人不露声色地微笑起来。
段希还是储君时便与金开文的叔父金相迈交往甚笃,段希继位也多亏金相迈周旋谋划,至段希登基后,金相迈更是位极人臣,其子侄十多人在朝中都先后掌管要职,金氏一门的权势因而登峰造极,大臣中对其腹诽者甚众。
段秉野心虽大,却难得处事公正,颇有些明君气度。他储君地位既定,自然要逐步整顿朝纲,洗刷朝廷糜烂风气,拿金开文开刀,大有杀一儆百之威,弹劾一出,附和的人决不在少数。
段希早知段秉心意,只是金相迈虽提携照顾子侄,有失妥当,但说起他本心来却对段希忠心耿耿,至中原大军南下掠地,他苦苦支撑残局,可谓呕心沥血,不过四十多岁,便忧劳过度,病死了事。段希此后对金氏看顾颇多,也是看在故人情分上的原因。
“这个…”段希气得几已说不出话来,喘了口气才接着道,“金开文于莸柔地方上,口碑从来颇佳,就是吏部的考绩也是不错的。说他火势蔓延之际弃城而出,是否证据确凿?有否人证物证?是否居心叵测者诬告?汝现已是储君,行事阅人都当公允慎重,弹劾金开文之前,有否撤查仔细…”
“王上教训的是,”段秉笑道,“儿臣得人禀告此事时也大为惊骇,当即着人下去撤查。结果,非但金开文渎职一事确实,还牵扯出些其他的案子来。”
段希沉不住气,在座位上欠了欠身。段秉看在眼里,借机道:“王上,容儿臣细禀。”他使了个眼色给段希身边的太监,那太监顿时会意,在段希耳边低语。
段希恍然,道:“太子留下,其余人等一概退下。”
金相迈的两个儿子也是朝中重臣,此时就在静远殿上,听段秉弹劾金开文时,尚不慌张,待段秉提到“其他的案子”,心里便忍不住七上八下,既然段秉要私下禀告段希,就算有什么事牵扯到自己头上,从段希处来说,也会有转机。两人便忙不迭领头退出静远殿,一会儿,殿上便只剩段希父子。
段希站起身,“侧殿说罢。”
这是段希的寝宫,大理王还是半躺在最舒服的那张榻上。太监搬了张小凳,请段秉坐在榻边,正好能将最低的声音直接送入段希耳里。
“王上既然要照顾金相迈的后人,儿臣有什么话说?自然以王上马首是瞻。”
段希闭着眼睛,微微抖动了一下嘴唇。
“王上?”
“唉。”段希叹道,“就算寡人拦得住你一时,又怎能拦得住你一世?”
“金相迈从前对大理鞠躬尽瘁,儿臣是记得的。只要他的后人不做贪赃枉法伤天害理的事,就算资质稍欠缺一些,儿臣也会一并提携。”段秉道,“就以金开文来说,若只是追究他擅离职守一件,不过撤职罢官,永不叙用罢了。儿臣亦不愿牵扯更多的人进来,抄家杀头的,算是什么功德?”
段希睁开双目,怔怔盯了段秉一眼,“功德?”
“啊,是。”段秉自知失言,忙道,“儿臣的意思是如此大动干戈,有损王上功德。”
段希道:“你能想到‘宽容’两个字,也算不错了。”
段秉笑道:“都是王上平时的言传身教。”
“好了好了。”段希道,“就按刚才说的办吧。中原不太平,我们境内更当以安静为上,君臣和睦同舟共济,才是上上之策。”段希等着段秉称是,接着就命他跪安,却不料段秉静静的,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了?”段希问道。
段秉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王上的说法固然有理,不过儿臣却另有…”
“不要说了。”段希慌忙喝止段秉,“二十多年前中原入侵之后,大理便元气大伤,如今各地虽太平,也无非苟延残喘而已。一旦多生是非便要引火烧身,你那种种大计抱负还是算了吧。”
段秉早知父王懦弱,但听他如此说法,仍然震惊不已。
“王上!”他不由提高了声音,叫道。
段希惊了一跳,蓦地在榻上坐直了身体。父子二人面面相觑,均觉尴尬万分,无话可说。
外面守候的太监见情形不对,撩起珠帘就要进来,却让段秉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吓得立即缩了回去。
“王上,儿臣不提儿臣自己的意思。”段秉从怀中摸出国书的抄本,赔笑道,“这里是中原庆熹皇帝国书的抄本,请王上过目。”
“谁送过来的?怎么不直接拿到大朝上宣读?”
段秉道:“王上一看便知,若王上不允,对中原来说倒不如不当众宣读为好。”
段希踌躇片刻,将书信展开,只看到一半,便浑身颤抖,最后将书信合起掷在一边,捂住眼睛摇头不语。
段秉极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不知王上什么意思?”
段希抬起头来,茫然环顾,忽而道:“不可。”
象是脱胎换骨似的,他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坚定。段秉怔了怔,道:“王上,这正是我国收复失地的大好机会,王上何以觉得不可为?”
“无论是白东楼还是庆熹皇帝,都绝非善辈。那川遒、杜门、幽秦本就让白东楼牢牢把握,而庆熹皇帝图的是大理兵力,一旦他喘过这口气来,怎会不掉头南下?”段希叹了口气道,“今日你以为自己收复的是失地,岂料他们早就将川遒六州当作中原囊中物。这件事不啻于与虎谋皮,就算你一时得手,将来也必遭他们反噬。”
段秉道:“王上,大理疆土为人所掠,百官民众无不痛心疾首,其时儿臣不过四岁,行走宫中,无处不闻宫人痛哭,这家国之耻,王上就作罢了吗?”
段希站起身来,仰面长叹,“二十多年前,寡人何尝不似你这般一腔热血,满心抱负?然而大理国小势弱,几百年来只因国境山峦叠嶂,少与外通,才得幸免。既然中原早有夺取大理全境的意图,白东楼也决不会满足他龙门一隅,大理亡国还不是朝夕间的事?”
“王上就眼睁睁看着大理亡国?”段秉不可置信地呼道,“祖宗传下来的几百年基业就束手待别人毁之一旦?做子孙的怎么有面目下去见先人?”他见段希无语,又压低了声音,缓缓道,“王上,大理的外敌自然不过中原皇帝与西王白东楼两者,西王现今兵力四万,我大理却有十万兵马,怎说毫无胜算?况川遒、杜门、幽秦三州都是大理臣民,受白东楼压榨多年,一旦王师光复,当地百姓必会奔走相告,喜不自胜,至于开城迎王师入城,都是情理中的事呀。儿臣有十足的把握,能从白东楼手中取回川遒、杜门、幽秦三州。至于中原皇帝,正忙于北伐匈奴,就算他能大胜还朝,等着他的又是白、杜两家藩王,最好的情景,中原平静,也需十年以上。这十年里,以川遒三州为根本,安抚苗人,励精图治,即便不能趁乱取白东楼藩地,自保却不成问题,如此总不能说愧对列祖列宗。王上以为如何?”
段希忽然迸出一阵大笑,“我儿,那川遒三州是给你的饵,你要得越深,就被那钩儿扎得越深,只等中原人一起竿,大理便亡了。”
“王上取笑儿臣没什么,”段秉大怒,冷冷道,“可这是天大的事,王上若有些魄力,就给个主张出来。”
“不错,寡人这些年战战兢兢,庸碌无为,确实不再有什么王者魄力。”段希道,“不过经得一场大战,却比你多了些自知之明。此事不做他想,决不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