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很好。”明珠笑道。

太后道:“若要你从里面选一个嫁,你会选谁?”

明珠没有一点犹豫,飞快地道:“女儿不愿嫁人,所以无从比较。”

太后终于死了心似的长出一口气,合上眼睛。明珠侧面看着她,发现她确实是美得过分,这样的女人,一辈子又要遭多少罪,经多少事?明珠无从想象,故而疑惑着,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的有资格来评价她的是非。

“还不睡?”太后微笑,“今晚在外面忙了半天,不累么?”

“还好。”明珠也笑。

太后将她揽在怀里,道:“不要搭理那些臭男人,把终身大事放心交给做娘的。我定会给你招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明珠噗哧一笑,“母亲说什么呢?女儿真的谁也不嫁。”

“胡说,”太后道,“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要做我儿媳妇的,你岂不比皇帝现在的三宫六院强得太多了?”

“母亲!”明珠不由叫道。

太后道:“好好,我不说了,不过你可要闭上眼睛乖乖地睡。”

明珠一夜多梦,清早被晨曦拂醒,便再也无法入睡,好在太后起来得总是很早,服侍她梳洗之后,便是明珠自己能静静绣花的时间,她回屋安抚了子葙半晌,又没有听说宫中搜出刺客,才放宽了心,独自向居养院去。

白天看居养院,更觉物是人非,青草和白色细小的野花从石砖的缝里挤出来,一院凄凄芳菲,大树的影子投在西厢的门上,看起来象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明珠拾阶而上,用指甲轻轻刮划木门,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里面的动静。

明珠默默抽回了手,她能听到沈飞飞压抑的呼吸,却知道沈飞飞已然走了,不管他要去的是夸州还是什么别的地方,回得来或是回不来,都和自己毫无关系,为什么在此之前的一刻,她却想到应该阻止他离开?

明珠转身走入阳光里,以袖障目向湛蓝的天空眺望,白云从狭小的蓝天里飞掠而过,明白得就象她现在的心境。

闰六月十日,杜闵和马林弃船登陆,快马行了一整天,到十一日,便回到黑州东王辖地。黑水县是东王屯驻水军之所,海岸边上战舰百只;便是骑兵,在此也有三万五千人之多。这些都是杜闵平日带惯的兵,见他隔了大半个月又回来,都很欣喜。帐下大将皆来问安,心腹人等待众将退出,急急问杜闵此行结果。

“想要兵不血刃出寒江,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杜闵道,“但朝廷在北新败,过不几日中原之内都会人心惶惶,朝廷在东边屯军不多,只要我们现在布兵,占领险要,就有九成的胜算。”

“世子爷说的是。”众人点头称是。

杜闵道:“今日我也乏了,暂不议事。待明日一早升帐,各营各将均有差遣。”

马林在外报名,分开人群进来,众人知他所参与的,俱是最机密的差事,忙行礼告退,容杜闵与他密谈。

马林见人走远了,才道:“世子爷,在宫里行事的人,只得回来了一个。”

“那妖妇呢?”

“恐怕安然无恙。”

“哼。”杜闵脸上冷笑。

马林道:“世子爷,行刺不成,只怕已打草惊蛇。太后不会明着和黑州做对,但唯恐她恼羞成怒,暗中布置…”

“我会不知道么?”杜闵眼角跳了跳,拂袖将他语声打断。

马林忧心忡忡,仍进言道:“世子爷只怕还不知道,陆上探子来禀,有只小船一路跟着世子爷的座船,世子爷上岸后,船内的人便不知去向。”

杜闵却没有说话,拿指节敲着桌子,不知想着什么。

马林只得接着道:“臣唯恐世子爷有失,已调了最精干的人日夜守护,世子爷恕臣擅做主张。”

“不,做得好。”杜闵抬起头来笑道,“你担忧我的安危,我岂会责怪?”

马林这才松了口气,道:“另外,王府里自己人过来了。”

“哦?”杜闵问,“怎么样?那几个,还安分么?”

马林摇了摇头,“洪王妃眼看就不行了,侧妃们都急着想让自己的儿子过继给王妃送终。”

杜闵的眼角跳了跳,“父王怎么说?”

“老王爷千真万确地亲口答应了潘妃,还说不要声张,尤其是不要让世子爷知晓。”

杜闵气得眼前一黑,向马林摆了摆手,“不要说了。”

“是。”马林道,“不过老王爷听说世子爷回来了,定会飞传世子爷回去,王妃还惦记着见世子爷最后一面呐。”

杜闵叹气道:“我又何尝不想回去,但此时另有主张,不要劝我了。”

马林只得点头。

杜闵问:“银两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到了黑水大营,就在后天交易。”马林道,“这两年因朝廷征粮,本就紧,今年为了军饷,更象从石头里攥出水来似的,凑齐就不容易了。世子爷千万别嫌他们办事拖沓。”

“怎么会?”杜闵道,“能凑齐这五十万两白银,已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不过你要知道,从前每年给倭寇五十万两,不过为了求个太平;这次却关系到我军后方安危,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马林道,“世子爷动兵之前确实要谨慎考虑倭患。”

“他们是强盗。”杜闵笑道,“贪图的就是个钱字。我看这回你就亲自押送银两去一趟,能将他们哄回海上去,就最好不过了。”

马林想到辛苦一趟回来还没有见到家里人,又被指派出去,不由气闷。杜闵似乎看出他的不乐意,对他笑道:“不过就是两三天的功夫,我等在黑水,等你办妥了这件事,就一起回黑州去。那时,你可不止是王府长史的身份了。”

马林陪笑道:“世子爷能在王爷面前替臣美言,臣感激不尽。”

“也不必定要和王爷讲,”杜闵笑得阴沉沉的,“我说了就算。”

马林知道东王杜桓的脾气,那是一个把自己权威呵护得极小心的老人,因此杜闵的话让他疑惑了一路。

这趟差事用了二十辆大车装载银两,押运的是八百士卒,走在官道上尚觉浩浩荡荡,此时撂在绵延海岸,只是可怜巴巴的一小撮。正是涨潮的时候,天气不是很好,怒涛翻滚着扑上礁石,隆隆声摧枯拉朽地洗涤着人的心魄,所见的水天一色,竟是苍白的,四处遥望,更觉孤绝无援。

“看到船了么?”马林忍不住问。

押运官回道:“这种天气,想必停在避风的地方。长史不必着急,这里离约会的地点还有两三里路呢。”

“是么?”马林道,“前面已看见信旗了,应是到了吧?”

“的确是红旗。”押运官笑道,“倭人贪财,急着过来了。”

说好以红旗为号,礁石上站的人袒出右臂,裸着膝盖,在狂风中不住挥舞旗帜。

“过去。”将官喝令。

众人都指望早点交差,忙将车赶下沙滩,持枪的步卒跟着车,在松软的沙地上跌跌撞撞地一溜小跑。

礁石高处的倭人笑得正欢,扔下旗摇起胳膊,叫道:“这里、这里。”

马林看了看左右,道:“怎么半天就他一个,还瞧见别人没有?”

那押运官正要答话,却忽听自己队伍里一阵大笑,原来那倭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唉呦”了一声,跌倒礁石后面去了。

押运官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高叫:“小心了,小心了。”猛然咽喉一痛,被冷箭射落马下。

周围的人吓得怔住,未及察看,便听狂风中一片尖啸,漫天利箭当头罩来,噼噼噗噗地将人打翻在地。

“倭寇造反了!”主将已死,东王士卒大乱,一边叫,一边扔下同袍的死尸,躲在银车之后。

马林拽住缰绳,在人群中打转,“不要慌,不要慌,拿弓箭出来。”话音未落就觉背心剧痛,他扑倒在沙土里,海水和着细纱呛入口鼻,几乎立即窒息。他勉强支起身子,模糊的视野里尽是汪洋般的刀光,头顶上的惨叫声被海风吹得似远又近,一条断臂砸在他的头上,反倒让他放心地昏了过去。

“不要留一个活口。”

说话的却是中原人,马林被这句话吓得清醒,身子微微一怔。周围的呼叫还未息止,却有人开始赶动银车。

“大老板取多少银两,请自便。”这人舌头捋不直似的,带着倭人奇怪的强调。

那中原人笑道:“将军客气了,虽说我意在银子,将军意在中原疆土,不过这买卖之前就谈好了价钱,我仍取三十万两不变。”

倭人道:“大老板是个讲信用的人。”

“呵呵,承蒙夸奖,在下是个生意人罢了。”中原人道,“今年收不到银子,想必贵国朝廷再不会阻扰将军兴兵,剩下的二十万两也够大将军向杜桓开战的军饷。”

“正是。今后还要靠大老板多方关照。”

“彼此彼此。”那中原人大笑,“将军请先行,在下还有点小小事要办。”

周围开始安静下来,只有一人在旁边不住踱步的声音,那人最后停在马林的面前,有点吃力地蹲下圆滚滚的身子,“马长史,”他拍了拍马林的脸,“装死可就不好了。”

马林一个寒战,更牵动了伤口,剧痛之下呻吟不已。

“痛吧?”那人道,“只要马长史将东王布兵之计和盘托出,不但性命有救,这车上的银两也由马长史取之自便。”

“性命?”马林侧过身子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却被“别动”的一声喝住,踩住肩膀不能动弹,马林摇头苦笑,“就是我逃得性命又如何?我的家眷儿女都在黑州,一旦东王知道我的消息,他们又能苟活几日?就算东王事败,朝廷怎能容得我?我想来想去,现在一死了之倒是最好的结局。”

那人叹了口气,“难怪东王器重长史,果然是聪明又识时务的人。”他向身边人招了招手,一柄雪亮的利刃“沙”地插在马林眼前的沙砾中。

“来吧来吧。”马林叫道,“我的梦做醒了,不知他们的皇帝梦,什么时候才能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