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自与成亲王船中密谈之后,成亲王府却再没有联系。按理说祝纯应透出消息来,马林等了两天,却音信全无。

其时杜闵已悄悄回到离都,询问他密谈的结果,马林无据可禀,被杜闵申斥一顿,已然坐卧难安,再派人去成亲王府打探祝纯的消息,王府里竟说从无这样一个人出入,祝纯如同石沉大海,连这根布在成亲王枕边的线也断了。

“于步之不是在京城么?”杜闵道,“你去驿馆找他。”

“着啊。”马林笑道,“世子爷说得对,臣竟将这个人忘了。”

他自去驿馆寻于步之疏通王府,留杜闵在天刑大道的宅子里歇息,到傍晚心惊胆战地回来,颤声禀告:“世子爷,于步之两日前便离开京城了。”

“走了?”杜闵扔下手中的书信,腾地坐起身来,“小成王要做什么?”

“臣失察,罪该万死。”马林见他脸色发黑,忙跪在地上捣蒜般叩头。

杜闵冷笑道:“起来吧,景仪和我们耍心眼,是他自己做死,不怪你。”

“世子爷…”马林讶异地抬起头来,忽然发现杜闵的心情实在不错,“世子爷这边难道有好消息?”

“怎么不是好消息?”杜闵大笑,“你不知道,匈奴已然在二十日渡过努西阿河了。”

天险被匈奴攻破,对中原来说几是灭顶之灾,马林骨子里实在不好意思随着杜闵高兴,只得结结巴巴地道:“当真是好、好消息…”

杜闵道:“景仪还指望顺理成章地登基,却不知他们兄弟的江山会被谁吃得一干二净。撂我们的场子?哼哼。他现在不知怎么后悔呢。”

马林笑道:“世子爷说得是。”

“你去办两件事。”杜闵道,“第一,朝廷必会想方设法将这场大败遮掩过去,咱们可不能一声不吭。”

“是。”马林道,“王府里好多人现都在离都,这就将消息传播出去。”

“知道怎么说吗?”

“臣愚钝,世子爷指教一二。”

“皇帝不听劝谏,一意孤行任用愚将,贻误战机才导致渡口被夺。”

“是。”马林道,“就是如此。”

“第二件,”杜闵咬牙冷笑,“去把景仪给我揪出来,我就不信他此刻还不动心。”

马林大喜道:“极是。臣倒要看看小成王现在是如何一付嘴脸。”

不过成亲王早出晚归,就是宫里府里两处,不说皇宫,成亲王府却也不是那么好进的,马林仔细看了两天,着实无法和成亲王说上话,着急之下却有了别的计较。

赵师爷在离都的宅子是成亲王所赐,也在秉环路附近,离成亲王府不过两条街,他虽在宅中买了一个小妾两个丫头,却因公事繁忙,常住王府,很少回家,只有每月的月银发下来,才会带些银两回去,命小妾打点了,送往瞿州老家。闰六月初二,他照样揣着银子敲门,里面却不是家人殷勤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洞开,面前是马林冲着自己笑。

“赵师爷,别来无恙?”马林收起扇子拱了拱手。

赵师爷转瞬便是满脸堆笑,“马长史,安好?”

“极好,极好。”马林笑道,“请进,请进。”

似乎这宅子从来都是马林的住所,赵师爷携着他的手,客客气气入内。厅堂之上已布了酒席,两人对座,赵师爷抢着道:“马长史怎么还未离开京城?”

马林道:“差事没办妥,有何面目回去见江东父老?”

“哦…”赵师爷仰起头来细想,“马长史什么差事如此棘手?学生不才,不知能不能帮上长史的忙?”

“解铃还须系铃人,除了先生,真是无人可假我援手。”

“言重了,言重了。”赵师爷打哈哈笑起来。

马林道:“我们王府上的侍卫祝纯前两天在离都走失,在下最后瞧见他的时候,他可是和成亲王爷在一处,我家王爷也甚爱他,这就叫我来要人。可惜贵王府的门槛太高,在下进不去,有劳先生周旋,容我见了王爷当面分说。”

赵师爷叹了口气,“马兄说笑,别说我们王府上没有祝纯这个人,只怕这世上也再无祝纯这个人了。”

“死了?”马林大吃一惊。

“可惜年纪轻轻。”赵师爷抿了一口酒,摇头叹息。

马林忙问:“成王为什么要杀他?”话一出口,才觉自己这两日也是身处险地,顿时惶惶不住出冷汗。

赵师爷却道:“马兄,我家王爷爱祝纯如同心肝,怎会加害于他,是他自己时运不济,撞到皇帝座下高手,枉送了一条性命。”

马林越听越惊,道:“如此说来,皇帝也知道了?”

赵师爷道:“倒也未必。不过想必马兄已听说了,努西阿渡口生变,真真应了马兄所言,我家王爷如何不知其中的利害?只是皇帝在京的坐探太多,王爷现在不能轻举妄动。若我是马兄,应当速速回黑州去,容我家王爷看看风向,再缓做安排。”

马林沉吟道:“皇帝北边新败,与两家王爷来说都是极好的机会,成亲王可要抓紧了。”

“我家王爷怎么不着急?不过…”赵师爷靠在椅子里微笑,“留在离都坐纛的是成亲王,真正把握中原屯兵的另有其人啊。”

“这话怎么说?”

赵师爷垂下眼把弄筷子,极低的声音道:“太后已然回銮离都,六月二十八日,懿旨秘遣御使下寒州撤察于步之贪污受贿一案。”

马林怔住了,酒从杯中倾出来,滴滴嗒嗒洒在衣袍上。

“马兄?”

“哦。”马林缓过神来一笑,“见笑,见笑。”他掸去酒水,抱拳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哪里哪里。”赵师爷笑道,“也请马兄转告杜老王爷,时局艰难,我家王爷不得不小心行事。”

“好。那便告辞了。”马林向两边招了招手,两条人影从山墙后的阴暗里跃出,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赵师爷再也忍不住浑身的颤抖,手中的筷子跟着狠命颤起来,最后叮地落在桌面上,他虚脱似的透了口气,冷汗将衣裳粘糊糊地贴在后背,说不出的难受。

杜闵听完马林的回禀勃然大怒,他将茶盏拂在地下,连连咒骂:“妖妇!”

马林劝道:“世子爷,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下面该如何是好?”

杜闵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想了想,“先下手为强,”他道,“京城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这便回去急告父王,不管那御使奉的是什么懿旨,先在寒江以东布兵为上。”

“是。”

这时杜闵贴身的小厮进来,俯在他耳边低声禀道:“雷奇峰到了。”

“叫他进来。”杜闵又向马林颔首,示意他屏退。

门无声打开,雷奇峰静静走来,有点恍惚地扫视过整间屋子,最后才将朦朦胧胧的目光停在杜闵脸上,“世子爷。”

“要你办的事…”

雷奇峰摇了摇头,“我在上江看过了,找不到太后的影子。”

“那是自然的。”杜闵笑道,“太后已然从陆路回京了。”

雷奇峰又是摇头,“就算知道她在哪里,我也不能杀她。”

“为什么?”杜闵对他这种执著十分不解,“她一样是人,为什么不能杀?”

雷奇峰忽然笑了,慢吞吞地道:“天下这么多人,世子爷为什么一定要杀她?”

笑容给他的面庞上增添了些犀利的神情,令杜闵紧紧闭上了嘴。

雷奇峰接着道:“这些年世子爷要我做的买卖,我都没有拒绝过。这次让世子爷不快,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哦?”杜闵对他这一番话反倒觉得出乎意料,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你这么想?”

“是。”雷奇峰道。

杜闵摇了摇头,“你虽是杀人,却一样在做买卖,讲究的便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纵使我将天下的金银放在你眼前,你不愿出手,我亦无可奈何,谈不上不快,也谈不上过意不去。”

“世子爷是明理的人,在我主顾里算是不错的了。”雷奇峰怔了怔,才道,“我接了另一票买卖,后面一个月,只怕不能听世子爷差遣了,今晚也当辞行。”

“哦,那好。”杜闵拉开书桌的抽屉,“就把前些日子的帐都结了吧。”

他拿出一叠银票,举在雷奇峰面前。

雷奇峰飞快地看了一眼,接过银票收在怀里。

“不过,”杜闵慢慢抽回手来,笑道,“你从来不是一个急着收钱的人。”

雷奇峰抿着嘴唇,却不想忙于表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