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笑嘻嘻答应,溜回书房对辟邪道:“皇上让师傅歇着,哪里都不用去。”

辟邪已宽了衣裳,这时坐起来问:“可说了什么让我见凉王的话?”

小顺子扁了扁嘴,“说了。”

“哎…”辟邪很难得地叹气。

“师傅怕凉王?”小顺子讶然道。

辟邪一笑,“极怕。”

“为什么?”小顺子抱着头,躲过辟邪抄手过来的一扇子,口中还是念念有辞,“奇怪,奇怪。”

“你去打听好凉王的动静,若他出了凉州大营,我们倒可去会会他。”

“师傅这是在唱哪一出啊?”

辟邪摇着扇子,“空城计。”

这场戏不到一个时辰便开了锣,小顺子回禀凉王出了大营,望洪州兵营去了。

“这可要赶紧。”辟邪笑道。

他和小顺子禀告过皇帝,要了马,驰往凉州军营,到营门前,遇见的却是洪定国。

“世子爷怎么有暇到这里来。”辟邪一怔。

营门前的凉州军人对洪定国都是冷眼相看,无人上前引路,洪定国脸色不太好看,道:“刘护军为国捐躯,我来祭一祭。小公公呢?听说小公公伤重,长远未见,如今可好了?”

“好得大概,多蒙世子爷挂记。”辟邪道,“奴婢过来拜会凉王。”

“凉王出营去了。”营门的守军对辟邪却十分殷勤,“将军来得不巧。”

“真是不巧。”辟邪笑道,“烦军爷回禀凉王知道,御前的辟邪来磕头,既然王爷不在,只得日后再来拜见。”

“那便后会有期。”洪定国冷冷看了他一眼,拂袖径直入营去了。

小顺子却盯着他的背影摇头,喃喃道:“奇怪。”

辟邪一笑,兜转马首,与他并骑回程时,才悠然问道:“你说奇怪,是为了什么?”

小顺子盘算了盘算,道:“凉王去了洪州大营,自然是去见洪定国的。洪定国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走岔了?”

“就怕不是走岔了呢。”辟邪道,“你有此一问,可见不但是个聪明的小子,还用了心。”

“师傅这么觉着?”小顺子受他夸奖,两眼放光,提马跑得更近些,凑在辟邪面前道,“师傅才知道我是个有用的人才吧。”

“非但是有用,而且现在就要用。”辟邪笑道,“你在此给我独当一面,弄清楚他们搞的什么名堂。”

小顺子对“独当一面”这句话喜不自抑,心甘情愿地守到夜里,转来回禀辟邪道:“师傅,这回可让我查得明明白白啦。凉王申初出的大营,咱们是申正时和洪定国一同到的;洪定国待了一会儿便走了,那时大约在申正三刻,而凉王却是在戌正时就回来了。”

辟邪微笑道:“你说呢?”

小顺子一本正经皱着眉,“我看么…凉王出营不久便遇上洪定国,他没有同洪定国一起折返回来,自己去了洪州大营;在那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却不待洪定国回营,又掉头回了来…照这么说来,必隆去洪州大营,见的却不是洪定国?”他抬起头来,“师傅,怎么会?”

“那便要去看一看了。”辟邪道,“拿衣裳和剑来。”

他说着起身,小顺子却一动不动。

辟邪忍不住笑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可惜我是师傅你是弟子,你再劝也是没用,不想找打就乖乖地服侍。”

“好吧。”小顺子突然施施然地道,“我算想开了,要怪就怪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不然替师傅去一趟,省却多少口舌。”

辟邪放声大笑,“你这般说话倒有些仗义爽快的模样,渐渐地也似条汉子了。”

他持剑飘摇出帐,自震北军马厩越过营栏,潜入洪州军中。在洪州军营中行走远比宫中更难些,洪州骑兵军纪严整,遍地都是巡哨。辟邪无奈,只能贴着士卒营帐穿行,煞是艰难,耳听三更敲过,距洪定国大帐仍是遥远,便横下心来,登于营帐上倏然飞奔。他的身法极快,一路无人察觉,到中军时俯低身躯,藏身营栏之后,向内遥望,却见火烛通明,人员整备,便不能再如此行险。而洪定国寝帐门前只有守卫在火把下肃立,里面却黑沉沉的没有动静。

“难道已睡了?”

辟邪暗道,便想冒险入帐,刚要起身,忽听洪定国低低的声音道:“幕先生早歇吧。”见他高挑的身影从对面矮帐中出来,在门前还躬身施礼。一时寝帐中的灯火也点着了,洪定国松了松领口,仔细在凉风里透了口气,才低头入帐休息。

那矮帐遮得极严实,明知其中有人居住,却不见丝毫灯光透出。辟邪不明其中底细,不敢妄入,稍等了一会儿,寝帐中也熄了灯。中军营盘里只有帐外火光在夜风中飘摇,映着守军忽明忽暗的脸,一派肃杀。灰蒙蒙的矮帐却如神龛,其中的神祗在这寂静夜中也是不眠不休,其隐隐的威严正笼罩在整个洪州军营头上。辟邪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不知缘何,肺中的真气又沸腾鼓噪起来,他压抑着咳嗽,手心里静静出着冷汗。

沙沙几声脚步,是李呈幽灵般从矮帐前走过,他左右看了看,似乎巡视,最后悄悄撩起洪定国的帐帘入内,想来是在世子身边值夜。

太过安静了——辟邪倾听着矮帐中的声息——竟无一点平常细微的人声。他紧了紧手中的剑,才突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惊异。何以如此踌躇,如此惊恐,甚至萌生退意?他一声嗤笑,疑惑中生出倔强的执念来:那矮帐中是什么神魔鬼道,倒要一看究竟。

辟邪轻身跃出,贴着阴影缓缓绕到矮帐之后,窥视泥塑般立于洪定国帐前的守军,见他目光游离,知道那守军已是困顿,趁火光摇离他眼前,闪身挑高帐帘,从底下的缝隙里无声滑入。

这帐中竟是惆怅的沁香,在这沙场之上,这一丝游魂般透人心肺的芬馥,让辟邪也生出些忧郁来。他贴于地上,奇异身周无半点声响,花香倒似小小的神灵歌唱,在狭小的帐中穿梭不已。辟邪在寂静中慢慢地移动指尖,翻动靖仁剑,转到他觉得舒服的位置,冰冷的剑身紧贴着他的胸膛,随心跳起伏辉映垂帘后支离破碎透来的幽光。

他努力睁大双目,想要涌身再进,却发现身体就象挽弓力尽时的弓弦,跟着花叶扑倏倏喧嚣起来的私语颤抖不已。

就在此时,一道沉重的阴影挟着迟钝的风声缓慢地划过穹顶,他一惊而起,断鹞般在狂风中折了出去。摧裂山河般的杀气在他飞掠之际,切断他的衣摆,又将矮帐一挥为二,身着翡翠色战袍的老者一如玉塑的神像,手持人高的斩马钢刀仰头望来。

辟邪这一刻魂飞魄散,惊呼脱口而出:“洪王!”

 ※※※

“谁能料到多峰这只饵钓出了洪王这条大鱼。”姜放听完辟邪的话,不禁笑道,“他不放心儿子,竟自己跟到出云。”

“谁能料到呢?”辟邪垂目看着自己的手仍在微微发抖,避开姜放的目光,轻轻地笑,“回去的路上,一定是热闹的了。”

“洪王父子、东王父子、皇帝兄弟,再加上主子爷…”姜放抱着肩摇头,“就算大败了匈奴,这战果又有多少人等着分呐。”

洪州军营里的喧哗渐渐透了过来,门前小校来报:“大将军,洪州营中出了刺客,已搜到震北军营边了。”

“震北军也跟着搜罢。”姜放说着出帐,在外吩咐人调兵。

辟邪收了剑,趁着震北军中还未戒严,潜回行銮。撩开书房的帐帘,却见皇帝正披着衣裳坐在灯光下读书。

他一怔之间,皇帝已随手将书扔在桌上,转头望来。

“外面这么吵,难道祸是你闯的?”皇帝道。

辟邪忙抛下剑,跪在皇帝脚前,正想请罪,皇帝却按着他的肩膀,打量着他的神色。

“撞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辟邪蓦地扬起苍白的脸来,心底里未曾挥去的恐惧正在皇帝目光下变成惭愧,渐渐抹红了他的面颊。他心中无数念头翻滚而过,不知点头还是摇头,一时无话可回。皇帝抽回手,重新拿起书,定心看了下去。

“皇上…”辟邪拽了拽皇帝的袍角,低声道,“奴婢是让皇上吓着了。皇上饶了奴婢擅作主张。”

皇帝笑了笑,“你潜入洪州大营,自然有你的道理,朕不问,你有一天也会告诉朕。”

“皇上在生气。”辟邪道。

皇帝摇头,“朕记得从前身边的小太监说故事给朕听,说是游侠有神兵,能自己脱鞘,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最后都是‘白光一道闪回剑匣里,竟不沾一滴鲜血’。”

辟邪噗哧一笑,道:“总是这样的。”

皇帝道:“朕今天却忽然想,有一天这剑飞出去了,再也不回来,会是什么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