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调用自便?”田凌接过来看了看,无奈之下,仍忍不住取笑,“内廷将军?这是个什么官?”

辟邪淡淡一笑,“皇上说有便是有了。皇上信得过我,将军却信不过我么?”他见田凌已无可奈何,却要给他个台阶下,上前道,“田将军说得不错,我只是宫中一个小太监,就算我此番阻击成功,这个功劳算在我头上,我又能升什么官?发什么财?荫什么子嗣?手谕是皇上写的,若奴婢猜得对了,阻击成功,这个功劳总有田将军一大份;错了自有皇上担着,少不了要我的脑袋。大将军的手令也在这里,就算他年纪轻些,比不得其父王举大将军,总算也是个凭证,田将军有什么后顾之忧?”

田凌这才全然醒悟,被他说破心事又觉难堪,看着辟邪辉光四射的双目,才知这小太监实在不好惹,因而笑道:“小公公说得是。不过这里少了这许多兵马,守起来就难些。”

辟邪笑道:“田将军善战,朝野早闻大名,就算少了这五千人,渡口一样也是守得固若金汤,奴婢可放心得很。”

田凌当即道:“如此便不贻误小公公战机,我这就调五千精兵给小公公。”

“既然伏击渡河骑兵,弓箭还是首要。将军这里多用箭楼驻守,步弓所用箭制与其不同,万请多多赐予。”

“那是当然。”田凌一口答应,与辟邪一同点齐人马,命副将焦同顺统领,随辟邪奔赴夕桑雪山。

焦同顺是使马刀的好手,一路在阳光下霍霍挥舞雪亮的刀锋,一边笑道:“小公公不觉得这是痴人说梦么?那雪山如何是人翻得过来的?”

“不然。”辟邪还未答话,焦同顺身边的参将鲁修却接口道,“标下有位好友,曾一人一骑翻过夕桑雪山。”

辟邪心中一动,回首道:“鲁将军说的好友是哪一位?”

“他是凉州军的人,一直是必隆王爷的侍卫统领。王爷回凉州之后,他却留在军中效命,人极是神勇。”

辟邪笑道:“不知那位凉州将军的大名。想必是鲁将军护送景佳公主来凉州时结识的好友。”

“正是。”鲁修道,“他名叫赤胡。”

辟邪默默想了想,道:“前面就是凉州军营,请鲁将军速速将赤胡将军请来。”

“是。”鲁修催马脱队而出。

越向西,战事出人意料地越是平静。似乎在不祥的安静中预感到什么,河岸上处处能见凉州骑兵厉兵秣马,整顿队形。即便是在中午伙食的时候,也是轮番休息,不见一人显出松懈神色。五千人的队伍过境,早有人会知凉州都督,河岸上的骑兵在将令之下迅即分出道来,让他们飞奔。

迎面一骑奔来,正是鲁修,汇同队伍对辟邪道:“公公久等了,赤胡听我说了缘故,已点齐三千人马,就从后面追上来。此处凉州的统帅也向东翼求援。”

“好。”辟邪点头。看来赤胡认为匈奴必能飞渡雪山,辟邪不由嘲笑自己心中未尝不存一点侥幸。

“不过…”鲁修叹道,“震北军与凉州军近来颇不和睦,只怕来援的还是凉州骑兵。”

辟邪命焦同顺带军先行,自己和鲁修驻马相望。不刻便见凉州骑兵十骑一队,整整齐齐行进过来,烟尘中湛蓝大旗绣了金色凉字旗号,极是醒目。

“必隆王爷麾下精兵军纪严明。”辟邪赞道,“人说震北军已是极严了,我看也比不上凉州军。”

鲁修笑道:“末将虽是震北军中人,却觉得公公此话不错。”

擎旗的将军将旗帜交于副将,命人继续前行,自己纵马过来,呼道:“哪个是朝廷的钦差。”

“在下辟邪。”

赤胡三十五六岁年纪,一付漆黑飞卷的虬髯,体格壮丽,深绿的眸子在辟邪脸上流转,人却怔了怔。“凉王麾下赤胡。”

两人抱了抱拳,辟邪平静依旧,毫不动容,赤胡甩了甩脑袋,道:“上差想问飞跃雪山之法?”

“正是。”

“夕桑雪山不可渡。”赤胡断然道。

辟邪却不意外,“或许不可渡,却未必没有捷径。”

赤胡大笑,“上差聪明。赤胡四年前为老母采摘雪莲,上去过一回。到半山腰,就积雪难行。”他指着山南缓坡,道,“我沿着那缓坡向北,往峭壁处去,却发现一处狭缝,堪堪可以过一个人,不过五六尺远,就到了山北,脚下小道只容两马并骑,想来是采雪莲的牧民留下的旧途。”

“不过五六尺远?”辟邪叹气,“十七年处心积虑,只怕早已觅得此路,这两年骚扰中原,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派工匠上山凿开通道,连身边的人都一无所知。均成对中原的执念,可谓疯狂。”

“中原有什么好?”赤胡对鲁修绽开嘲色,“你去过凉州,知道凉州的好处。”

鲁修顺着他点头,只是笑。

“事不宜迟。”赤胡道,“以我们八千人,浅滩上能挡住多少匈奴人,要得就是个先下手为强。”

“正是。”辟邪道,“原以为他们翻过雪山,多有折损,人困马乏,我们还有可趁之机,现在看来凶多吉少。凉州军中可否再增兵夕桑?”

“不可能了。”赤胡道,“前面已传来飞报,匈奴大军约八万人正从此处南下,两个时辰之内就到。”

“既如此,生死由命,两位好自为之吧。”

赤胡见他轻描淡写地说这句话,不由讶异,“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胆色果然不同寻常。我说怎么内臣封了将军了。叫什么来着?”他问鲁修。

“内廷将军。”

“内廷将军…”辟邪仰面大笑。

赤胡将他的笑容细嚼慢咽,低头回想着什么,辟邪和鲁修已拨马追赶前方大军。

八千骑兵渐渐逼近夕桑对岸,高山相挟的河谷里微微回荡着一股骚乱的低啸,倾斜阳光照耀的剔透冰雪颠峰,更加光华夺目。山坳林间升腾着一股淡淡的水雾,象山鬼出行时飞驾的妖云。

“掩旗!”赤胡低声下令,命凉州骑兵悉数下马,牵着坐骑缓行,藏身在南岸山坡的树林中。

“弓弩手。”辟邪指着山坡道。

“是。”鲁修领着汉军中三千强弩,抄向凉州军后侧布阵。

焦同顺带着剩下两千人,也要后撤,被辟邪拦住。

“凉州的硬弓都在八十石以上,远比震北军强,此战靠的就是弓箭拉开扇面截杀,将军这两千人只能在前。”

“咳咳。”焦同顺干咳一声,“公公说得是。”

赤胡在他们身后轻声笑了起来,“上差你呢?”

辟邪道:“我出来的匆忙,没有携带弓箭,只有长剑一柄,自然是立于最前了。”

“我还有一柄弓,借给上差使。”赤胡从马上又卸下一柄强弓来,连同箭壶交给辟邪,“就是不知上差拉得开拉不开。”

辟邪弹了弹弓弦,笑道:“就怕会拉折了这张弓。”

赤胡做了个鬼脸,躲入林中。

流火烦躁地刨着地上的沙子,想要打鸣的时候,让辟邪按住了鼻子。

辟邪靠着它的耳朵,喃喃道:“你是马中的君主,我是人中的贱役,我都不怕,你为什么要怕?”

流火终于安分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能听到身旁的人低沉的喘息。放眼北岸,山阳青翠,郁郁葱葱,只觉天地平和静谧,哪里有什么杀机,只是山谷中的回声却越来越响了,象是有人试图用双手按住沸腾的水面。

“阿拉库!”

——山谷跟着放肆尖叫。中原士卒凛然一惊,面面相觑。

“阿拉库!”突然爆发出万众咆哮,连山谷的回声也胆战,被压抑成细若游丝的呜咽,被锐利的江风吹散。

悠长的号角声从怒吼中清越而出,对面林间随即一抹亮光闪过,然后是一片、两片蔓延开,最后整个山坡上都是雪亮的闪光,似乎山间生长的都是藏在鞘中的利刃,这时骤然绽出杀戮之花。雪峰顿时黯淡下去,蹄声如同她的体中奔腾肆虐的山洪,那片刀光奔腾泄来,尘土自其下飞腾,直冲青天,如同整个雪山崩动。

军中一阵哗然,听见赤胡叫了声:“天神顾佑,来得竟是时候。”

“只怕有五万人!”焦同顺却是脸色惨白,失声大叫,腾地站起身来。

辟邪将他按回地上,冷冷道:“我们却有五万利箭,来得正是时候,又有何惧?”

“挡不住的。”焦同顺吼道,“我上了你的当了。”

周围的士卒仓惶地看过来,辟邪低声道:“出息些,你标下子弟都看着你呢。”

“退兵吧,公公。”焦同顺口中哀求,手却往腰里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