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说的有理。”袁迅还是皱眉,“臣提督府里不过两万人,罩不住整个京师啊。”

“要紧的地方有重兵把守就行了。”成亲王道,“清和宫和福海是首要,还有四城粮仓,城内提督大营…”

“说得是,说得是。”袁迅点头。

“兵部也会把京营剩下的一万人调入城中,你和翁尚书好好商量,午前给我个细则,若行得通,这花我们就放,行不通,还是以安静为上,关了水门。”

“是。王爷想得周到。”

“袁提督请先行。”成亲王瞥到街角的赵师爷。

赵师爷待袁迅走远了,催马凑上来道:“回禀王爷得知,差事办妥了。”

“他…他说了什么没有。”

赵师爷在成亲王耳边不住低语,成亲王最后扶着额头,“算了,不提了。”

“王爷今晚游江么?”

“坐纛的王爷,有与民同乐的时候,怎么能不去?王妃们也去,准备两只船。”

晌午吃饭的时候,袁迅和翁直的联名折子也上来了,说得是焰火照放,不过到酉正时须得关闭四门,水门也不例外。成亲王匆匆吃完饭,便召见两人,道:“如此不妥吧。往年四乡里进城看焰火的人可不少,要是关了城门,他们不得归家,滞留在城中,反倒是麻烦。”

翁直无奈道:“王爷体恤百姓固然是好的,也请王爷体恤臣子。城门不关,若有外敌入侵,连守都守不住。”

袁迅也道:“现今京师稍有动乱,便关全局,请王爷三思。”

成亲王想了想,“两位老大人说得对,是我鲁莽了。既然如此,便赶紧贴出布告去,就说今年皇上亲征,百姓也当为皇上分忧,京师就不放花了,”

袁迅自然大喜,“王爷从谏如流,臣等欣慰之致。”

“去吧。只怕老百姓正要开始进城呢。”

六月二十六的花火大会就这样不了了之。成亲王意兴萧瑟地从宫里回来,只觉这种时候,连暂时驱散悲伤的瞬间虚华也无从找寻,忧愁更是噬肌蚀骨。入夜时一人坐在亭中,妃子们纳凉的谈笑声飘绕耳畔,似乎也是和自己全无干系。

“王爷?”

“先生。”成亲王看着赵师爷走来,本当恨这个人的,却又一点恼意也没有。大概就如于步之所说,自打开始,那貌美才高的少年就打算赴死了。

“王爷要是觉得闷,不如坐船江里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就是一片漆黑。”

“虽说花火大会不开了,百姓们却都准备齐了。一会儿就要私下里放呢。”

“是吗?”成亲王淡淡的,已没有兴致。

赵师爷上前道:“就是离水啊,王爷,祭一祭也是好的。”

成亲王激灵醒了神,“沉在江里了?”

“不得已做成水寇劫船的样子。”

“连一抔黄土也没有么?”成亲王低低地,似乎呜咽。

江面上的烟花稀稀落落,稍纵即逝。黑沉沉的江面会忽而亮那么一阵,照得桥上围观的人红红绿绿的面目全非。

醇酒飘洒入江,到下游的时候,定是什么也不剩了。这就是情——成亲王嗤笑自己——品于杯中固然是醇的,一旦滔滔洪流冲来,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叫生死不渝?当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觉得可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烟景无留意,风波有异浔。岁游难极目,春戏易为心。朝夕无荣遇,芳菲已满襟。”

——成亲王在船头倾听城中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喧嚣中却有女子的歌声不伴一韵丝竹,干净纯粹地飘了来,似远又近。

“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惊翡翠,硃服弄芳菲。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锦帆冲浪湿,罗袖拂行衣。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

“君为陇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灵果,夕采弄风蘋。果气时不歇,蘋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赠陇西人。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

“皓如楚江月,霭若吴岫云。波中自皎镜,山上亦氤氲。明月留照妾,轻云持赠君。山川各离散,光气乃殊分。天涯一为别,江北自相闻。

“舣舟乘潮去,风帆振草凉。潮平见楚甸,天际望维扬。洄溯经千里,烟波接两乡。云明江屿出,日照海流长。此中逢岁晏,浦树落花芳。

“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城临大江氾,回映洞浦清。晴云曲金阁,珠楼碧烟里。月明芳树群鸟飞,风过长林杂花落。可怜离别谁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

“北堂红草盛蘴茸,南湖碧水照芙蓉。朝游暮起金花尽,渐觉罗裳珠露浓。自惜妍华三五岁,已叹关山千万重。人情一去无还日,欲赠怀芳怨不逢。

“忆昔江南年盛时,平生怨在长洲曲。冠盖星繁江水上,冲风摽落洞庭渌。落花舞袖红纷纷,朝霞高阁洗晴云。谁言此处婵娟子,珠玉为心以奉君。”

月光水色般清透的声音,带着成亲王的魂魄飘升,一时歌声肃寂,倒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好一把嗓子。”成亲王四处环顾。

一条乌篷小船就紧跟在左舷不远,支开的窗棂里,红袖覆着白皙的素手。里面的人又换了曲,懒洋洋唱道:

“长干斜路北,近浦是兒家。有意来相访,明朝出浣沙。发向横塘口,船开值急流。知郎旧时意,且请拢船头。昨暝逗南陵,风声波浪阻。入浦不逢人,归家谁信汝。未晓已成妆,乘潮去茫茫。因从京口渡,使报邵陵王。始下芙蓉楼,言发琅琊岸。急为打船开,恶许傍人见。”

“去问问。”成亲王道。

“哪位的船?”赵师爷扒着船舷问。

撑船的是个渔婆儿装扮的妇人,豁开嗓子笑道:“霍家娘子。”

“是紫眸吧?”成亲王茫然地问。

“想来就是她。”

“请她过船。”

“王爷,京官儿的女眷,不方便吧?”

“只说是成亲王妃要听她的歌喉。”成亲王摔帘子走入舱中。

虽然离着江心远,但两船靠拢过人,还是极险。紫眸低头出来,在那船上隔着帕子将手交给赵师爷搀着,站上跳板。夜风吹得她的红裙猎猎飞舞,象是江心中涌出的绝色厉鬼。

“先生在打战。”她道。

“没有。”赵师爷勉强笑了笑,“王妃里面等着呢。”

紫眸理了理鬓角,在帘子外福了福,“给王妃娘娘请安。”

成亲王从里面伸出手来,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唱个曲儿我听。”成亲王在衾下抚摸着她酥软的胸膛。

紫眸脸上还泛着房事之后的潮红,在成亲王耳边轻声唱了两句:“风云一夜压城过,头枕玉臂听雨声…”

“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累了,不想唱。”

“那就算了。”成亲王也恹恹的。

她便仰起身,开始穿衣。

“霍炎对你不好么?”

紫眸怔了怔,“没有什么不好。不过我这种人,天生就该让人宠着,让人陪着小心,让人赔着笑脸,让人围于裙下仰慕。嫁了人,只是空落落的,白天对着空房,晚上对着愁容罢了。”

“空落落的?”成亲王笑,“我每天里也觉得空落落的。从来觉得女子们言语无趣,胸无大志,没想到自己喜欢的原来是你这种人。”

“什么人?”紫色的眼睛转过来微笑。

“只是觉得自己肮脏罢了。”成亲王道,“都是脏的。”

“王爷悟出禅理了吧?”紫眸对镜摆弄好了发髻,“要是这样,今后见了,也是个假道学,没什么意思。”她红裙倏然一飘,没有半点留恋地走了。

成亲王仰面躺在在床上,只觉得船身荡漾,漂泊不停。一会儿轻轻一震,大概是别的小船靠上来。

赵师爷在门外道:“王爷,急事。”

“怎么?”成亲王坐起身,“城里失火了?”

“没有。”赵师爷道,“北方加急军报,努西阿河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