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水光照眼,才睡得不安稳。景仪在晨曦中翻了个身,闭目回想昨夜究竟做了什么梦,仿佛是血红的离水,缓慢悠长地翻滚,自己被江底亡魂羁袢着,苦挣不脱,身周都是冰冷粘滞的江水,紧巴巴贴在自己身上。

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成亲王清醒了些——难道是昨夜太过激狂,大汗淋漓到现在?身上粘糊糊的,似乎浸透了汗水。睁开眼睛,面前是月白色的纱帐,粉色的桃花,一朵朵象飞溅的脑浆。

“血?”成亲王看着自己的手指,满是深褐色凝固的血痂,“你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眉笑着转身,正擦着祝纯青白的面颊,僵硬的冰冷骤然窜入他的四肢百骸。成亲王打着摆子,不自觉地强迫自己看清祝纯死鱼般半张半合的眼睛,一丝暗红色的血迹和着干涸的唾液,正从嘴角蜿蜒流在枕上。

成亲王腾地坐起身来,摸到自己颈上沾到的血迹,他低头检视身上,雪白寒绢的轻袍浸透了从祝纯洞穿的身躯中流出的血液,已经变得有些僵硬。成亲王拼力咬住颤抖的嘴唇,压抑着惊恐的呼叫,狂乱地解着肋间的带结。细小的死结几次在冷汗中滑脱之后,成亲王失去了耐性,软弱的胳膊勉强撕开衣襟,将袍子摔在床上,他手足脱力地爬过祝纯的尸首,人裹着纱帐滚到地上,钉在祝纯心脏上的利剑擦破了他的大腿,也没有让他觉得痛楚。

“啪”的一声,祝纯铁青的手臂从床沿上滑下来,手背拍在地上,象是猪肉扔在砧板上的声音。

成亲王终于松开了牙齿,扑在角落里的地板上,拼死呕吐起来。

“王爷!王爷!”

感觉到赵师爷正用冰凉的手巾擦拭自己的额头,成亲王才觉得阳光透过竹帘细小的缝隙照在自己的脸上,视野里才觉光明,回过神来,嗅到船舱里一股血腥和酸腐交织的异味,弄得他又想呕吐。

“打起帘子来。”他焦躁地挥了挥手。

“是。”赵师爷连忙卷帘子,展开扇子在成亲王脸旁打起凉风,“王爷有没有伤着?要不要叫人上来?”赵师爷打量着他满身血污。

成亲王摇了摇头,“没有。先不要惊动他人。”

“王爷没看见行凶的人么?”

“已死了多时了,没有半点察觉。”成亲王捂着脸,“去看看尸首,和那柄剑。”

赵师爷细细翻弄祝纯赤裸的身体,最后吃力地将那柄长剑从他坚实的胸膛里拔出,用祝纯散落地上的衣物将长剑擦拭干净,奉到成亲王面前,道:“学生看过了,浑身上下只有胸前一处致命伤,正刺中心脏,洞穿到背后。看他脸上的神情,应是在梦中死的。”

成亲王哑声道:“他也算是东王手下一等一的好手,怎么半分警觉也没有?就这样送了性命?”

暗青色的剑身,甚至说不上特别的锋利,素木的剑锷,透不出半点杀气。

成亲王叹了口气,“用这么素净的剑,就能无声无息取高手性命,会是什么样的人?”他翻转剑身,望着剑脊上黄铜錾的字,不由一怔。

“你看。”他将剑身摆在亮处,指给赵师爷看。

“驱恶?”赵师爷迷惑道。

成亲王皱着眉,“怎么这等耳熟?”

“王爷!”赵师爷神情已变,惊呼了一声。

成亲王顿然醒悟,手一颤,剑呛然落在地上。

“皇上知道了!”他颤抖着后退几步,靠着栏杆喘息。

赵师爷也是惊恐万状,抖缩成一团。

江风穿透死寂的船舱,悠闲掠过成亲王的皮肤。“不,不是的。”成亲王凛然一个寒颤,慢慢舒缓了神情,“皇上还不知道。”

“王爷何以确定?”

“要说驱恶这个人,从来不在皇上母后跟前走动,朝中大臣里知道这个人的都很少,皇上也没用过他,若授意杀人警示我的是皇上,何以要用驱恶之名?”

“学生明白了,”赵师爷小心翼翼地猜测,“王爷觉得是辟邪?”

“我早说过,七宝太监的弟子中,老五老六最是好,辟邪用驱恶之名杀人,一点也不奇怪。”

“学生却觉得不对,辟邪要威吓王爷,用他自己的名字就罢了,为什么要弄出驱恶来。”

“因为他情愿假装不知道。”成亲王俯身看着长剑上明亮的錾字,终于从惨白的脸上透出红晕,“不枉我觊觎这么久,果然有情有趣。”

赵师爷更是惑然不解,“这是怎么说?”

成亲王道:“我若不知回头,接着从东王谋求社稷,他在千里之外也能取我首级;若我就此收手,看在我坐纛京师的位置上,他便当作浑事不知。”

“可是说到底,辟邪还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成亲王浑身是血,立在窗前大笑,“这样的人物怎会甘做一介贱臣,终其一生尾随皇上身侧?只要他心中稍存一点高远志向,便不是皇上把持得住的。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和我意气相投?只要他今后用得到我,绝不会这么早就把我抖给皇上。”

赵师爷松了口气,“王爷有把握么?”

“十足的把握。”成亲王道,“我坐纛京师,皇上奈何我不得,纵使知道了,总有办法搪塞。现在最要紧的,决不可再与马林往来,以往书信都焚毁为上。”

“王爷,”赵师爷上前一步,低声道,“此时正是王爷夺得天下的大好时机,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岂不可惜。”

“可惜什么?”成亲王反诘道,“再稍有动作,我性命不保,什么江山社稷,拿什么来享用?”

“是。”赵师爷回头看着祝纯的尸首,一时倒也想不出劝解的话来。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以为然。”成亲王道,“但东王不啻于豺狼,昨晚一番话,还瞧不出么?什么只要仍在黑州为王,为朝廷戍防海务,就心满意足。哼。”他冷笑,“将中原屯兵交给了他,只怕第二天就会来索我的首级。越是说得冠冕堂皇,越是显见他的狼子野心。”

赵师爷也点头,“王爷这话不错。他现在说半分利益不要,待日后只怕要的是全部江山呢。”

“原本想假以时日,必能好好收降了这个祝纯,”成亲王远远地看着阴影里的尸体,“日后用他反间杜桓,不失为上策。却不料一夜间为辟邪所杀。唉,”他叹了口气,“我倒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

赵师爷道:“惋惜也没用了,现今这个局面,如何处置。这尸首…”

“还能怎么样?”成亲王道,“沉在江中完事。”

“是。”赵师爷迅即环顾江岸,时间尚早,出行的人还不多,“爷后面沐浴,我叫人清扫干净。”

成亲王点头,也没有唤小厮上来,一人走入浴室,舀起盆中的浴汤浇在身上,狠命搓洗着烫得微红的皮肤。那股血腥气似乎浸透了每一个毛孔,成亲王觉得身上是从所未有的肮脏,他将胰子涂满全身,摔掉木勺,跳入盆中。

船舷侧“咚”的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成亲王心中一紧,把脑袋也浸入水里,让热水火一般烧炙着身体。这时候大腿上的伤口才开始火烧火燎疼起来,他不敢泡在水里太久,匆匆出水,命人拿伤药和绷带。

赵师爷忧心忡忡道:“王爷的伤不要紧?今日别去宫里了。”

“那怎么行?”成亲王走出来更衣,外面地板睡床都已被人擦洗的干干净净。依旧是温润的珍珠席,轻软的柔衾,帐子也换作鹅黄,早就没有半点杀戮的迹象。

“这船一阵子里不要用了。”成亲王道,“藏在城外的船坞里。”

“是。”赵师爷低声问,“这些船工呢?”

“不。”成亲王摇了摇头,“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只是不能让他们到处走动。你再给王府里买一艘新船,说好了我一人专用,拨他们过来在新船上当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