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悲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男子当有拔山之力,只会唱歌,算什么好汉?”

“父王记得就好。”

旭逯的武士跑来打断父女二人的欢笑,道:“右谷蠡王,大王有请。”

这一年八月天水大会之际,旭逯的两位王子业已十九岁了,虽然姬妾无数,却都还没有正式的王妃。阙悲知道旭逯对儿子迎娶闼穆阿黛一事一直念念不忘,多年来只是敷衍,可眼看闼穆阿黛就满十六岁,说什么年纪小已是搪塞不过。阙悲正满腹忧虑,不料刚到天水,就被旭逯召见,可见旭逯已不肯再拖延了。

大帐中有些幽暗,两位王子坐在地上,看着阙悲点头示意,都不说话,只有旭逯凄厉的咳嗽声震得帐中瓮瓮回响。

“大王。”

“兄弟近来可好?”旭逯早年也是草原上的骁将,此时干涸苍白的嘴唇吐出的话语却虚弱无力,大概是病入膏肓之相。

阙悲仔细看了看床上旭逯的脸色——这个病虽非急症,却也拖不过冬天了。病人爱静,阙悲尽量用最平和的声音回道:“我很好,大王看来也不错啊。”

旭逯迸出一阵大笑,“胡说。过来。”

阙悲坐在他的身边,旭逯抓着他的手,道:“你看我这两个儿子,哪个更好些?”

忽勒和巨离忽猛地转过了脸,盯着阙悲。

“都很好。”阙悲无奈道。

旭逯锲而不舍地追问:“哪个配得上你的闼穆阿黛?”

“是闼穆阿黛配不上王子,大王说笑了。”阙悲很习惯地在后面加了一句,“再说闼穆阿黛还小呢。”

旭逯仰起身子,狠命一挣,“不小了,十六岁,别人家的女儿都生了儿子了。”

“她一味任性,不是服侍丈夫的性格。”

“今年就定下来。”旭逯吃力地躺回裘衾之中,喃喃道,“今年一定要有个了断。来人,现在去问闼穆阿黛的意思,两个王子之间,她选哪一个。”

阙悲大吃一惊,却苦于不得脱身,坐在旭逯的身边,忐忑地等着闼穆阿黛的回音。那武士不刻便转,笑道:“王,闼穆阿黛姑娘说了,草原儿女,弓马定胜负,谁能追上她的快马,射落她头上红花,谁就是她的夫婿。”

“哈哈哈,”旭逯一阵大笑被咳嗽呛在喉咙里,“不愧是王室的子女,就这么办!”

巨离忽看着忽勒,又吃吃地笑了。忽勒转回了头,阴暗里一条高挑的人影慢慢踱出来,伏在忽勒的嘴边,听他说着,不住点头。

“是。”

听这宽广浑厚的声音,便知是均成了。阙悲有些讶然地发现,这孩子竟然已长到如此高大了,仿佛刻意掩盖着自己的光芒似的,均成微微弯着腰,低声道:“王,忽勒王子觉得巨离忽王子不是自己的对手。”

旭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道:“是吗?又待怎么样?”

“王子觉得他豢养的奴隶也比巨离忽王子强些。”

巨离忽冷笑道:“少来这一套!”

旭逯出人意料地欣然点头,“那就由忽勒的奴婢代替,巨离忽不会退缩吧。”

“哼!”巨离忽豁然而起,凶恶地环视帐内诸人,忍耐了片刻,忿然拂袖而去。

这个变故让阙悲着实惊异了半天,回到帐中,叫来长子夺琦,说了今天的事,问道:“你和王子们常在一起玩,你听说什么传闻没有?”

夺琦道:“自小时见他们兄弟争斗,总听忽勒讥嘲巨离忽,说他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还有脸在外走动什么的。”

阙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巨离忽的母亲是先伊屠大王的爱姬,又嫁给大王为妻,很快就有了巨离忽。难道巨离忽是伊屠大王的儿子?”

“大概吧。想来大王也十分疑惑,不免偏心忽勒多一些。”夺琦年纪不大,却继承了阙悲的沉稳,显得少年老成,和父亲说话也很留有余地。

阙悲很满意,微笑点头,又问:“明天的事都准备好了。”

“好了,已打发人先走了大半天,给舅舅送信去了。那匹逐月马,也收拾好了,风一样,无人能及。”

闼穆阿黛掀起帘子走进来,挽住兄长的手臂,静静垂泪。

夺琦道:“别哭!走了是好事,那两个我都看不上眼,何况是妹妹呢。躲个一年半载,哥哥替你找个英雄汉子,保你称心如意。”

闼穆阿黛扑哧一笑,捶了兄长一拳,继而与亲人离别的伤心又袭上心头,不由大哭起来。

次日晴空万里,闼穆阿黛公主赛马择婿的消息早传遍了全国,万多人众围观,从大王帐前分立两边,在无垠的草原上,凭空隔出一条通向天际深处的金色大道。闼穆阿黛微微皱着浓丽清晰的双眉,油黑的辫子上簪着一朵硕大无朋的红花,略为黝黑的面庞因而映出两抹红晕,看来有种勃勃的喜气。

“王!”她在马上躬了躬身,笑道,“福寿绵长。”

“福寿绵长!”万众齐声高呼,喜笑颜开。

旭逯十分高兴,少了很多病态,坐直身子点头。

均成此时也从忽勒身后放马缓行而来,道:“姑娘马快如风,却不知那是英雄男儿的气息;姑娘箭利如电,却不知那是英雄男儿的眼神。姑娘注定是王子弓背上的宝石,箭囊上的珊瑚,何必磨破了红靴,累坏了宝马?”他用奇特骄傲的节奏吟唱,流利得象淙淙的河水,清洌洌洗人心肠。

众人都忍不住起哄叫起好来。闼穆阿黛在笑声中冷哼一声,望着靠近的巨离忽道:“你又有什么话说?”

巨离忽淫秽地嬉笑,“到了晚上,你在我身子底下,就知道了。”

闼穆阿黛紧了紧腰里的短刀,笑道:“想死的,都来吧!”她拨转马头,狠抽一鞭,那绝世逐月马在阳光下更似绚烂的流星,在众人面前一闪而过,向着湛蓝的天际飞奔。

“嗒!”巨离忽不及闼穆阿黛跑过立旗,便拍马急追,均成身负主人的严命,怎敢怠慢,不刻便与巨离忽并驾齐驱。数里联营飞掠而过,闼穆阿黛红色的影子不住西行,在无尽的草原上已成了一点明亮的斑驳。

“妈的。”巨离忽不料逐月马竟如此之快,不久便失了锐气。扭头之际,均成却猛地抢到了他前面。“贱人!”巨离忽与忽勒交恶多年,在均成手下也吃了不少亏,此时便是追不上闼穆阿黛,能杀了均成一样也大快人心,他毫不犹豫抽箭张弓,射取均成的后心。

均成轻松回手抄住箭矢,笑道:“这可是你先动手的。”

“怎么样?”巨离忽马上迎风冷笑。

均成不言,只狠勒缰绳,黑马直立而起,狂嘶一声,巨离忽的马便冲在了均成身侧。

“你干什么?”巨离忽只见他腰间白光疾闪,不由惊呼。

一腔热血喷在巨离忽脸上,均成在两马相并的一瞬,弯刀挥出,斩断了巨离忽的马首。那马仍向前跑了两步,带着巨离忽摔在地上。

“回去还不远,王子走走吧。”均成大笑,策马在巨离忽身周奔了几圈。

巨离忽抹去脸上的鲜血,拼力从马尸底下抽出腿来,恶声笑道:“我追不上,你也别想。”

“不见得。”均成夹紧马腹,转向西南而去。

闼穆阿黛不停狂奔了百里,一路回头观望,果然人影全无。她放缓缰绳,轻轻抚摸着逐月马的脖子,微笑道:“好孩子,送我到舅舅家,我喂你酒吃。”

逐月马颇通人性,在夕阳里颠着步伐撒欢。如此时缓时疾,闼穆阿黛孤身一骑走到了明月高悬的时候,再往南不远,舅舅便会在河边接应。她放宽了心,俯仰远瞰,只觉这天地之自由从所未见,世界之浩大浸透心胸,不由在银色的夜风里放声欢歌。

“能建万层高楼,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使足浸海边。

却不知…“

“铮”的一声弓弦响,耳边金风掠过,吓了她一大跳,冷汗顿时透衣,伸手再抚摸发辫,那朵择婿的信物红花,已然被人射落不见。闼穆阿黛怔了怔,转眸向南方望去,歌声却于那骑孤零零的影子之前,在月色下飘来。

“却不知碧浪浣其骏马足,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烈日冰轮照天界,才知是其双眼…“

月光似乎被这歌声染成了金色,滑稽的小丑却用烈日冰轮般的双眸盯着闼穆阿黛,微微低了低头。

“王妃,回去吧。”

“不。”

“我已射落了你的红花,你是忽勒王子的人了。”

闼穆阿黛轻笑,“笨。”

“笨?我不笨,不然怎么会先渡河抄近路截住你呢?”

“射落红花的是你,不是忽勒,我怎么会是忽勒的人?”

“我是王子的嗓子,王子的手臂,就和他射落红花一样。”

“你不是他的嗓子,也不是他的手臂。”闼穆阿黛哼了一声,“他哪里配有这么好的嗓子,这么强的手臂?”

均成突然愣住了。小丑张口结舌的样子让闼穆阿黛不禁要发笑。

“不和你多罗嗦,接我的人来了。”闼穆阿黛跑马过去,俯身捡起了远处的红花,扔在均成的怀里,“带回去告诉忽勒,不结这门亲,我父王也会扶持他继位。至于你,”她笑道,“你追到了我,我会记得的。”

“记得?”均成茫然道。

闼穆阿黛看了看远处驰来的一线火把,哼了一声,“笨蛋!”

“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闼穆阿黛欢笑着奔远。

“笨蛋…”均成喃喃着将红花揣在怀里,垂首半晌,突然放开喉咙大叫,“笨、笨、笨…”

以他的嗓子咒骂出的声音也有骇人的浑厚气势,逐月马在他的长啸中惊嘶了一声,闼穆阿黛勒住马,侧着头看着皓月下如狂似癫的少年,讶然失笑。

※※※

虽然只有红花没有美人,忽勒也未生气和不满,毕竟这次赛马抢亲抢来了他想要的东西。因而当旭逯大发雷霆的时候,忽勒反倒竭力相劝。

旭逯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天水大会还只到一半,他便卧床不起,不能走动了。十王诸侯都知道大王薨逝就是在这一两个月的事,当大会结束的时候,都聚留未散。转眼到了十月里,大雪飘落之际,旭逯似乎也自知走到了尽头,终于决定立长子忽勒为左屠耆王。巨离忽听旭逯亲口说完,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左谷蠡王,右屠耆王默默站起身来,跟着巨离忽摔开帐帘走了出去。大雪一涌而入,忽勒打了个寒噤。

“你要小心。”旭逯对忽勒道。

阙悲也点头,道:“王子应寸步不离大王身侧,以策万全。”

“是。”

阙悲当夜嘱咐夺琦在各王营地打探消息,并命本部武士集结备战。然而巨离忽的动作却比阙悲想象的快得多。夜半时分,便有巨离忽与左谷蠡王,右屠耆王领三部武士包围王帐的急讯。阙悲赶到王帐时,旭逯在床上猛嗽不止,忽勒神色闪躲不定。对峙的巨离忽冷笑着俯视父兄,听见阙悲进来,点头道:“顶天四角大王都在这里了。”

“巨离忽!”忽勒象被人掐住了嗓子,嘶哑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和大王说话。”

“咳咳咳。”旭逯只是咳嗽,盯着巨离忽的目光血红凶恶,倒令巨离忽微微有些畏缩。

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伸手推了巨离忽一把,巨离忽便抢到了忽勒面前,逼视忽勒的眼睛。

“要说就说吧。”忽勒挪开了目光。

巨离忽大声道:“大王立忽勒为左屠耆王,我不服。以兄弟言之,左谷蠡王顺次当立;以子言之,我是前伊屠大王之子,我当立。”

旭逯放声大笑,继而呛出一口鲜血,“我儿,”他拉住忽勒的手,“你看当如何?”

“杀。”忽勒颤抖着站起身来。

“杀?”巨离忽吃吃轻笑,“帐外都是我的武士,你敢?”

忽勒虚张声势地瞪着眼睛,帐内顿时寂肃无语。

“有何不敢?”

有人冷笑了一声,幽暗的火光被刀锋映得倏然一亮。均成手中的弯刀刹那间劈入巨离忽头颅。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不过一怔,雪亮的锋芒已透体而出。两位贵胄仿佛在最后臣服于人似的,任尸体谦卑地跪倒在高大的小丑脚下。

旭逯突然止住了咳嗽,震惊地望着儿子青白的脸色。

“哈哈哈。有何不敢?”忽勒迸发出一阵虚弱的大笑。

阙悲轻轻舒了口气,这一刻,他觉得应该重新构造自己和子嗣的未来了。

“杀了他!”旭逯指着均成安静冷酷的湛蓝眸子,喷着血沫吼道。

忽勒大惊失色,“大王,你说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

“不可。”阙悲厉色将均成拽到身后,“他为你立下大功,怎可胡乱就将他杀了?是非不分,何以服众?”

均成坚忍地闭紧嘴,用最卑微顺从的目光望着忽勒。

忽勒在旭逯和阙悲的怒喝中失了主意,爬在旭逯床前,低声道:“父亲,他是我最喜欢的歌手,他也是我最强的奴仆,他还是我最早的朋友…”

“王者的朋友?呸!”旭逯将一口浓痰啐在忽勒脸上,用最后的气息咬牙道,“懦夫!”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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