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决定七月初一便回銮离都,六月二十九便是今年最后一次行围。刚下过场大雨,上江天气十分凉爽宜人,皇帝早早起来,精神抖擞佩了细甲,谊妃赵氏、訸淑仪慕氏、景优公主都是身着戎装,英姿飒爽地在内臣女官簇拥下来了。百多内臣将成亲王和侍卫与宫中内眷远远相隔,号角一响,拥着皇帝当先跃入,谊妃和訸淑仪手持精弩紧随其后。皇帝弓马娴熟,见林丛中鹿角乍现,放马追去,訸淑仪一笑,轻喝一声,蜿蜒随上,马术毫不逊色。皇帝前两箭都落空,第三箭正中鹿颈,再补射一箭,雄鹿仰头悲泣一声倒地,喘息不止。吉祥跃下马,从腰中抽出匕首,割开鹿颈取血。皇帝笑着转回身,却见訸淑仪放开缰绳,双手掩目不忍相看。

“没事,已经断了气的。”皇帝绕回她身边笑道。

慕徐姿仍是遮着眼睛,只顾摇头。皇帝扒开她的双手,见她双目紧闭,眼角微带泪光,柔声道:“弱肉强食就是这样。你今儿不看,以后永远都会害怕…”

她性格儿就是这样,说不看就不看,任皇帝这么说,只是摇头道:“不,臣妾今天才知道原是不喜欢这种事的,皇上不要勉强。”忽听皇帝大喝一声:“睁开眼。”却是吓了一大跳,不由张开双目,眼前芬芳微摇,皇帝执着一束才刚俯身采撷的兰花,笑道:“这个才好看了吧。”

慕徐姿破涕而笑,接过来掖在罩甲的衣襟上,“皇上真会唬人。”

皇帝望着她微笑,吉祥忽然过来,往皇帝手里塞了几支兰花,向着缓缓过来的谊妃努了努嘴。皇帝心领神会,迎上去亲自插在谊妃鬓上。谊妃受宠若惊,颤着嘴唇道:“谢万岁爷。”

慕徐姿抚掌笑道:“真美,姐姐羞得脸也红了。”

“小丫头敢取笑我了。”谊妃果真涨红了脸,催马过来从慕徐姿襟前取了一支为她挽在钗上。

吉祥叹道:“万岁爷瞧,到底是谊妃娘娘亲手簪花,和皇上爷们儿的格调就是不一样。”他的言下之意谊妃如何不知,心里得意欣喜,对着皇帝巧笑嫣然。

皇帝只觉两人容颜如画,赞叹道:“真是美到了极致,朕看着你们说不出的高兴。”

林丛中马蹄响,如意钻出来望了一眼,道:“原来是万岁爷在这里。”

吉祥呵斥道:“这是什么话?”

这么凉快的天,如意却是满头大汗,皇帝不由问道:“什么急事,跑成这样?”

如意脸上尴尬,道:“这个…景优公主的侍从才刚说走失了公主,原本不想让皇上操心…”

这边侍卫还不知道,姜放远在内臣的圈子之外,只看见辟邪百无聊赖,懒洋洋放马倘徉,上前招呼,见他脸色困顿,忧道:“公公精神不好啊。”

辟邪一笑,“昨晚两只疯狗吵的厉害,我直追到上江镇上,将他们打个半死,连夜叫人用船载回京里,等大统领回去剥了他们的皮涮锅子。”

姜放大笑,“消受不起,等天冷些再说。”

辟邪叹道:“等不到天冷了,有只疯狗就只认准大统领咬,我也拴不住啊。”

“哼哼,”姜放道,“公公调教得好,别故作不知。”

辟邪咳了一声,笑道:“大统领试试也无妨,好叫他知道人外有人,他多个历炼对你我也有好处。”

姜放沉吟了一会儿,忽见内臣中一阵骚动,辟邪道:“只怕有什么事端,我先回去瞧瞧。”奔回队伍之中,如意悄悄向他说了,辟邪笑道:“这里都是皇家的地面,围场四周多少人把着,跑不出去,说不定是马累了落在后面,我兜回去看看。”

“可别声张,”如意道,“外臣还不知道。”

“我省得。”辟邪留了个心眼儿,没有带人,只身策马往回一路寻觅,知道这里能歇脚的地方只有内湖的水榭,快将到时将马鞭凌空抽得山响,缰绳紧锁,勒得马嘶鸣不止。湖边小道迎面果有人放马而来,喝道:“哪位?”

辟邪笑道:“原来是郁探花,怎么不在前面?”

郁知秋脸一红,“第一回来,走错了道。公公如何不在皇上身边伺候?”

“乱了套了,”辟邪看着郁知秋罩甲边上露出的一角珍珠巾,伸手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示意,“公主走失,内臣都在寻找,探花可别乱走了,撞上凤驾可不好。”

郁知秋将珍珠巾掖回怀中,羞的无地自容。辟邪笑道:“请快快赶回吧,奴婢去水边看看,告辞。”分开柳荫就见前面两匹马闲着,景优公主坐在水榭榄边,正往水里抛石子。身边的女官见辟邪走近,忙在她耳边低语。景优公主撇了撇嘴,不以为然,漫声问道:“你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只怕皇上一刻也离不开,怎么上这儿清闲来了?”

“万岁爷不见公主,惦记着,请公主回皇上圣驾前面去。”

景优公主起身道:“四处人围着,一刻自在的时候也没有,看着你们就生气。”辟邪看她马鞭随意抽抽打打走过来,连忙躲得更远了些,只见公主长鞭过处,林中柳叶乱飞,辟邪跟在她身后,只得小心翼翼挡着眼睛。景优突然停住脚步,问道:“今儿是不是挺凉快的。”

辟邪忙陪笑道:“正是的。”

“就是说嘛,多好的风。”景优公主伸开双臂,柳叶被风卷过来沾在她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她不知想起什么了,仰头欢笑起来。

皇帝围猎之后又歇了一天,打点御用事物,才向太后请辞,留皇后侍奉太后太妃慈驾,带着谊妃、訸淑仪从陆路赶回京城。辟邪第一件事便去内务府递本子请换牌,谁知内务府早得了信,管事捧着雪白的牙牌出来,笑道:“六哥儿的牙牌做好几天了,恭喜恭喜。”

“呦,各位大人上心。”辟邪忙叫小顺子奉上谢礼,换过乌木牌。

“这里还有成亲王的贺礼,叫我交代给六哥儿。”管事捧过一根牌穗,提系的丝绦上簪满晴绿翠玉,光华夺目。

辟邪几乎冷笑出口,面上惊喜难抑,“王爷费心了。赶明儿要给王爷磕头。”回到屋里“啪”地将牌穗摔在桌子上,对小顺子道:“锁起来,别让我再瞧见。”

“是。”小顺子抚摸着粒粒上好珠玉,不知它招惹了辟邪什么气,叹息中依依不舍,放在箱子最低下。

一会儿居养院门前便门庭若市,宫里各个衙门都有些相关的人道贺,吃了杯茶方散,又有谊妃说辟邪护驾有功,差宫里人来放赏,最后悄悄笑道:“娘娘要多谢公公在皇上跟前美言呐。”

“回禀娘娘知道,”辟邪道,“皇上的严旨,不让奴婢各宫走动,只在这里多谢娘娘眷顾。只要娘娘今后放宽心,对訸淑仪等人爱护有加,皇上心里定记得娘娘的贤惠,比之他人不啻于天上地下,还会有不更上一层楼的道理?”

“公公说的是。”那人见辟邪有些倦了,连忙告辞。

辟邪好不容易得闲,端起茶碗,早已凉透了。他自中毒后旧伤复发,明珠照顾得周到,再热的天,茶水也是温和适口。此时念及明珠还在上江,屋子的空气里少了些什么似的,让他怎么都不自在。

次日黎明起来,卧房外的椅子上照旧搭着新浆洗的宫衣,上面却横着一根崭新的青绿牌穗,如此纤细的丝绦上错落有致地绣着一斜新梅,针法细密,清雅扑面,竟是明珠的手笔。小顺子揉着眼睛出来道:“师傅起得早啊。”

“这是哪里来的?”

小顺子看了看,“昨晚整理师傅从上江带回的行李,见着了以为师傅今儿要带,要不我换那根旧的?”

辟邪将牌穗握在手里,仔细看着微笑,“不,这根就好。”

小顺子凑在辟邪眼前道:“我跟了师傅这许多年,难得见师傅真的高兴,是什么金丝银线绣的牌穗?我得好好再瞧瞧,长长见识。”

“贫嘴!”

小顺子噗嗤一乐,扭身就跑,“师傅赶紧吧,要是迟了,倒霉的又是小顺子的狗腿。”